大婚在即,这段日子晏骄就住在廖府,等转过年来正式成亲了才好跟庞牧住在一起。
如此一来,饶是京城人多口杂规矩多,谁也说不出什么了。
因着陂刹郡主的事,三皇子的兴致明显低落不少,见天色不早,两人顺势与他告辞,对方也没强行挽留,只道来日宫宴再聚。
庞牧照例先送晏骄回廖府,琢磨着看能不能再蹭一顿饭,尽可能多些相处时间。
结果才一进到正院,就隐约听见廖无言抑扬顿挫铿锵有力的训斥声:
“……你当真好大的脸面,好生的荒唐!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竟带着三皇子狎妓!更吟诵什么淫词浪曲,临泉啊临泉,不要以为你不入朝为官就可肆无忌惮……”
“你如此行事,可对得起师父的栽培?他老人家若是知道了,只怕要气得当场暴毙!”
一直听外头“临清先生”“临清先生”的叫,他们都几乎要忘了对方大名临泉了。
临泉小声辩解的声音听上去简直弱小可怜但气人,“我去南边看过师父他老人家了,病早好利索了,只是不肯回来……一顿饭能吃一整碗红烧肉,我都抢不过他哎呀!”
廖无言猛地拔高声音,“还敢顶嘴,敢编排师父他老人家!”
现在进门必然要遭受池鱼之灾,两人对视一眼,都犹豫要不要等他骂完再进去。
然而廖家的下人早在一开始就通报了,还不等他们掉头跑时,廖无言尤带着怒气的声音便自里面传出,“没做亏心事,你们躲什么!”
晏骄和庞牧齐齐龇牙,呦,听听,明显被气的不轻啊。
稍后两人一进门,就对上正满脸尴尬缩在一旁喝茶的卫蓝。
见他们进来,卫蓝明显松了口气,起身相迎的神色犹如见了分担火力的过命战友一般,热情到令人发毛。
“大人,晏姑娘,别来无恙。”
时隔许久,他却还是习惯这么叫。
晏骄和庞牧见了他也很是高兴,都顾不上廖无言的黑脸,直接上前拉着他寒暄起来。
“好像瘦了些,但更精神了,人也锐利了。”
果然官场是个锻炼人的所在,哪怕卫蓝现在只是翰林院修撰,却也零距离目睹甚至是经历了政治的复杂和可怕,这么一段时间下来,整个人几乎改头换面。
庞牧问道:“任泽也来了,你们可曾见过?”
“自然是见过的,”不等卫蓝回答,被晾在一边的廖无言就凉飕飕道,“这两日天天出去见面,若不是我今儿叫着,还不肯来呢!”
卫蓝笑容越发尴尬,张了张嘴想解释,可又很明智的咽了回去。
罢了,左右师父说的都有理。
晏骄跟着缩了缩脖子,小声问卫蓝,“那任泽呢?”
卫蓝同样压低声音,啼笑皆非道:“我们今儿都被先生骂了一顿,他被撵回国公府抄书,估计今晚没的睡了。”
庞牧啧了一声,一本正经的对廖无言道:“你这就是迁怒了,老大的人了,吃学生的醋作甚么!”
话音未落,包括临泉在内众人都倒抽一口凉气,满脸写着:
你完了。
庞牧一愣,坏了。
就见廖无言双眼微眯,冷笑一声,扬起的袖子猛地朝门外荡开一道波浪,“送客!”
庞牧这一被撵不要紧,直到宫宴当日就再也没捞着见媳妇儿一面。
京城有名有姓的人家大多习惯在腊月二十九摆家宴,好腾出空来赴大年三十的宫宴。
客观来讲,于情于理晏骄都是不够赴宫宴的资格的:
如今她还没跟庞牧拜堂,就算不得国公夫人;若论官阶,又恰好卡在五品的界限以外。
就在庞牧准备入宫求恩典时,圣人倒是主动了一把:特许有伯爵头衔的廖无言带义妹一同前往。
廖无言一接到旨意就乐了,圣人摆明了是故意使坏呢。
宫宴座次根据官爵高低成排,按各自家庭分列,庞牧贵为国公,几乎是贴着御案坐的。而廖无言只是伯爵,少说得往后延两排,到时候别说亲热说话了,一片人头攒动中想看见对方都难。
显然庞牧也看透圣人的小心眼儿,所以两家在宫门口碰上的时候,他的表情就格外幽怨。
陛下咋回事儿?之前还催着成亲,眼见临门一脚了,你这瞎掺和啥!
晏骄和董夫人并两个孩子在马车里坐着,庞牧蹭过来时,廖蘅就捂着嘴咯咯笑道:“小姑姑,小姑父来了。”
晏骄失笑,顺着她扒开的一条缝挑起窗帘,“她姑父来了?”
众人俱都嬉笑出声,庞牧自己也撑不住乐了,顺手往廖蘅脑门儿上轻轻弹了下,“鬼灵精。”
他才要说话,却听宫门口处一阵喧哗,众人俱都翘首看时,就见邵离渊带着几个人骑马奔来。
邵离渊乃刑部尚书,主管天下大案,等闲小事无需劳他大驾。眼下正值大年三十儿,偏弄出这般大阵仗,气氛突然就凝重了许多。
他也是有岁数的人了,但大约常在外头奔走又注意保养的缘故,体格非常好,此刻一把好马术显露无疑。老爷子神色冷峻,闪电一般从车队前掠过,结果不多时竟又打马调转回来。
他居高临下的俯视晏骄从车窗探出来的脑袋,微微有些欣喜的模样,“倒是巧了,你也来。”
此刻庞牧也顾不上会被骂了,主动上前行了个晚辈礼,问道:“不知大人唤她前去所谓何事?”
邵离渊微微蹙眉,难得没骂他,“刑部办案,闲人勿问,你们只管入宫赴宴就是。”
庞牧:“……”
我媳妇儿是你们刑部骨干,我也算家属,感情到了这会儿就是边缘人了?
说话间,晏骄已经麻利的从马车里爬出来,直接翻身上了一直拴在车后以备不时之需的白马追云,顺便还腾出手来安抚似的拍了拍庞牧脊背,“别担心,我去去就来。”
邵离渊哼了声,单手控缰调转马头,好算微微透了点口风,“带着你的箱子。”
众人俱是一怔,旋即脸色大变。
死人了!
晏骄立刻命宋亮回廖府取自己的勘察箱,顺便通知阿苗,她则带着许倩和小六、小八先行一步。
邵离渊拨了一个差役随宋亮去,命稍后取到箱子随差役去现场,自己则不再多言,直接带着晏骄如旋风一般消失在车队视线中。
晏骄身上穿的是橘红绣金的宫装,披着黑色挂正红里子的貂皮斗篷,此刻骑在马背上,那斗篷便被风吹的鼓起来,上下翻飞,大红与黑色时隐时现不断交织,在这微微有些阴霾的天地间莫名压抑与妖冶。
庞牧盯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看了片刻,擡手唤来小四小五,“去悄悄打听一下,看本该来赴宴的人中谁缺席了。”
依照邵离渊的身份和地位,非等闲人绝对请不动他……
死的是陂刹郡主,据说发现时已经被烧成焦尸。
得到这个消息的瞬间,晏骄还有点难以置信,脱口而出道:“我前几天还见过她。”
她曾旁观过无数死亡,但前不久还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此刻却突然变成一具被烧的通体炭化的尸体,中间所带来的反差和冲击仍让她有片刻呆怔。
“这不是最糟的,”邵离渊神色凝重道,“怕只怕有心人在此事上大做文章。”
从宫内跟他一起出来的还有两个捕头:一个是白净瓜子脸,约莫三十五岁上下,另一个麦色国字脸,比前者略小些,不过而立。
听了邵离渊的话,那国字脸的便出言道:“大人是担心三皇子么?”
邵离渊没说话,那瓜子脸先就接道:“今年基本上与大禄有往来的国家都派了使者入京,是大战结束后入京朝贺的使者最多的一年,尤其以赫特为首几个战败边部,与朝廷关系本就微妙。天下皆知他们此番不惜送郡主入京和亲,但我朝态度冷淡也是事实。现在郡主死了,只怕……”
邵离渊这才微微点头。
晏骄瞬间明白了。
这十多年来与大禄有过战乱、纷争或是摩擦的共计七国,战败和主动投降后并入大禄的共有四国,而这四国之中又以赫特为首,遭受打击最大,如今的态度也最诚恳。
那陂刹郡主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进京之后,或者说与陛下、三皇子不欢而散后死了……
晏骄从未像现在这样接近过政治中心,只觉得心跳都加快了,忍不住问道:“大人,外面暂时没有对朝廷不利的谣言传出吧?”
若有人趁势说是朝廷派人干的,后果不堪设想:
当初赫特老国王战败被杀,王后自尽,十七个王子也死的只剩下四个,如今的小郡王还是大禄亲自支持的,可以说整个国家都尽在掌握。现在人家更亲自进京,将出身最高贵的郡主献上,真是不能更诚恳了,可若这般低声下气俯首帖耳都会招来杀身之祸,还不如拼个鱼死网破!
晏骄的话一出口,那两名捕头便齐齐看过来,脸上微微有些诧异。
邵离渊嗯了声,显然挺满意她能跟上大家的思维,又主动指着那瓜子脸白净面皮的介绍说:“这是天字甲号燕樱,那个是地字乙号堂溪。”
说完,又对燕樱和堂溪道:“这是晏骄,本案事关重大,需尔等通力合作,不容有失。”
前段时间刑部又收了一位黄字乙号捕头,如今共有十四位捕头,听起来不少,但无奈天下之大,频频有各类案件发生,往来不便,竟也时常不大够用,基本上很难见到十四个人同时在京城驻扎。
就好比现在,算上晏骄也只有三人在,其余十一人全部被派往各地协助地方官府调查去了。
邵离渊介绍完,这三人就齐齐抱拳。
燕樱生就一副笑脸,面无表情的时候有十分温和模样,此时略勾一勾唇角便给人一种如沐春风之感。若是不识得他的,只怕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人竟是一位赫赫有名的捕头。
倒是那堂溪,似乎对晏骄颇有意见,问好明晃晃的透着敷衍,最后更趁邵离渊不注意频频皱眉。
晏骄见多了这样的人,也不往心里去,见目的地到了便翻身下马,随邵离渊一起进去。
供赫特部一行人下榻的是一处四进宅院,早年曾属于某被抄家流放的贪官,此刻已经被士兵和刑部衙役们团团围住。
陂刹郡主就住在最里头东边的一座小院子里,晏骄等人还没走进去,就已经闻到空气中浓烈的烟熏和皮肉烧焦的味道。
没有真正现场闻过的人很难想象得出这种味道。
不怕说的恶心点,人也算动物的一种,有肉有脂肪,烧过后难免也会带一点肉类特有的焦香,但偏偏你的潜意识中已经知道被烧的是个人,于是两种本能相互碰撞过后,留下的只剩恶心。
有人上前与邵离渊接应,飞快地介绍了目前了解的情况:
“据伺候的人交代,陂刹郡主近来时常发脾气,除了两个贴身侍女外不许留人,就连侍卫也都被撵到院门口。今日厨房那边来送午饭还被骂了一顿,门都没捞着进,放在门口就跑了……未时过半,陂耶郡王派人通知郡主做入宫准备,也被骂了回来。后来郡王亲自过来,虽然没能进门,但郡主保证说不会耽搁,也就罢了。”
宫宴是酉时正式开始,但冬天黑的早,而且因为入宫人数较多,进去后还要进行一系列预备工作,所以宫门一般申时过半就会关闭,而此处距离宫门口颇有一段距离,确实需要未时就着手准备。
“眼见申时将至,郡王久等郡主不到,再次派人来催时,却发现有浓烟从紧闭的门窗缝隙内溢出……”
说话间,众人已经来到陂刹郡主下榻的小院内。
此时房门大开,可见屋内一片熏黑,哪怕火已经被扑灭了,依旧有白烟从各个角落持续不断的飘出,而那股复杂的气味也越发浓烈,刺激的人喉头发痒。
邵离渊嗓子不太好,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又问那衙役,“跟着郡主的两个侍女呢,可问过了?郡王现在何处?”
那人面露难色,“说来也是奇怪,那两个婢女竟不见了踪影,郡王倒是在后头,卑职这就将他请来。”
“不见了?”邵离渊微微擡高了声音,“此处守卫森严,人怎么会凭空消失?可是出去了?”
那人摇头道:“大人赎罪,因事发突然,卑职正命人挨个问话,现在才刚过半。虽目前还没有消息,但稍后会有所得也未可知。”
邵离渊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冲晏骄他们三人一摆手,“我去会会陂耶郡王,你们带人仔细查看。”
话音刚落,燕樱和堂溪就带着几名手下进去了。
他们两人都是积年的捕头,带的人也经验丰富,压根儿不用吩咐就各自负责一处,非常有条不紊。
晏骄本身在现场勘查方面就不是专长,平时有人配合倒也相得益彰,但此刻几人明显各自为政,更因她手下并无勘察人才可用,短板瞬间暴露无遗。
她在瞬间感觉到了压力。
这实在是她截至目前为止遇到的最高等级和最大场面,同时也是空前考验,但凡稍微落后一步,就要应了那句“一步赶不上,步步撵不上”的老话。
此番瞧着是大禄朝官员通力合作,但私底下也是她与刑部旧人,或者说朝廷那些顽固不化分子们的一场好厮杀:
若是赢了,她才能延续自己的骄傲;可若是输了,她的前路可想而知的艰难。
堂溪很明显不喜欢自己,而那燕樱瞧着和善,实则礼貌而疏离,反而比前者更加难以接近,指望他们两人与自己分享勘查结果无异于痴人说梦,她必须另做打算。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当气喘吁吁的宋亮终于将勘察箱送到时,晏骄的信心便如波涛一般汹涌澎湃。
她还有一个其他捕头都不具备的优势:
她晏骄既是捕头,也是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