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也不过寅时三刻,众人方才起床,许多人甚至还没梳洗,尚未来得及吃早饭就被直接唤了来。
晏骄见来传话的人这样急,便知有了大事,肯定一时半会儿也顾不上饮食,索性叫厨房将那刚出锅的八宝粥盛了一砂锅,油条、豆腐脑、菠菜鸡蛋饼、酱肉大包各装了些,一并叫小金送来,大家节省时间边吃边说。
已是八月底,早晚凉的很了,步履匆匆的晏骄蹭过路边花木时,裙摆竟也被上面露水打湿了。
墙角一株月季枝干上结了好大一个蜘蛛网,因民间传说蜘蛛乃是喜蛛,故而院中仆人也不曾破坏打扫,任那蜘蛛在上头捕食蚊虫。
此刻太阳初升,微风轻拂,一只蜘蛛撑着八条细腿飞快移动着,尽头一只飞虫被黏在网上,兀自垂死挣扎。水晶滴子似的露珠在蛛丝上颤巍巍抖了几下,终于迎着阳光坠下。
蜘蛛收网,开始享用来之不易的美食。
一起来议事的还有下头几个心腹官员,众人对上司饭桌上谈事的举动已习以为常,各自谦让一回,便去老位置上坐好开饭。
庞牧虽是武将出身,但认真好学,办起事来常常忘了时间,下头文官们又不如他体魄强健,往往被饿的头昏眼花,偏还不敢说,当真苦不堪言。
如今晏骄弄了这一出,既不耽误办事又不至于饿坏人,且饭桌上气氛更加活跃放松,很多时候效率倒是更高一些,众人私底下俱都十分感激,心道果然是女人心思更细腻些。
大家先吃了一回,略垫了垫肚子,庞牧这才把事情说了。
原来那一队前往广元府暗中查访死者王美的丈夫高强行踪的衙役才一到就觉得不对:高家门上竟明晃晃贴了封条!
有人借故做买卖打听高家人情况,结果竟意外得知高家几个主事的男人上个月就被捉了,高强也入了狱,听说罪名不小,只如今还没审完。
众人无法,只好与去往广元府衙门查阅档案的人汇合,并出示腰牌并庞牧手令和相关公文,与广元府知府说明来意。
那知府曾与庞牧有过一面之缘,且也敬佩他为人,十分配合,着人捡着要紧的档案文书抄录一份,发了个四百里加急,这才有了现下聚众议事。
庞牧风卷残云的吃了一碗粘稠八宝粥、两个喷香酱肉大包,又拿油条泡了两碗洒了香醋和辣椒末的滑腻豆腐脑,热乎乎出了一脑门汗,只觉头脑都更清醒了似的。
“自战后,各地官府也在持续清查敌国余孽和趁势而起的乱党,”他拿过茶壶来给自己倒了一杯,“如今表层的已经查的差不多,不少地方已经开始顺藤摸瓜……”
打仗就好比灭火,烈焰固然可怕,但隐藏在灰烬下面的余火同样不可忽视,若因一时大意放过了,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会借助妖风死灰复燃。哪怕不会再有燎原之势,可一旦与敌国重新勾连,届时必然内忧外患,牵动朝廷精力。
老话说得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自古以来都是明面上的敌人好处理,反而是那些借助种种伪装藏匿民间的难以辨认。
其实自从两年前,现任广元知府叶倾便已顺着几个敌国奸细的口风摸到高家产业上,只是高家在广元府已有数十年之久,素有仗义之名,战时更带头捐钱捐物,先帝也曾嘉奖过的,在没有确切把握之前不好擅动。
叶倾是个稳妥细心的人,过去两年内一直未曾露了痕迹,明面加倍热情的与高家虚与委蛇,背地里却加快速度命人查找线索,积蓄力量。
直到今年六月,庆光府将一个伪装成马队的细作据点连根拔除,从他们的信件中发现了带有高家印记的私人信件,并软硬兼施获得两名重要人证,这才将高家的罪证钉死了。
紧接着,叶倾开始撒网,命人同时监视高家三代几名骨干,又上折子秉明圣人,请了援兵,直到七月,一切准备就绪万无一失时才收了网。
在国与国的对战面前,区区一条人命显得微不足道,叶倾等一干官员只是审理犯人、整合过去几十年内的叛国罪证就忙的焦头烂额,还真没顾得上深究一个失踪多年的女人。
“高家倒是没有那个能耐倒卖情报,”庞牧冷笑道,擡手示意将卷宗给众人传阅,“可他们明面上对朝廷说没有马匹、粮草,背地里却统统贩卖给赫特部等,只叫我们有银子没处买去!”
战时作此行径者,依律按叛国罪论处。
廖无言手下一个文官看后气的胡子都飘了起来,“混账,捐给朝廷一万两,转头就昧着良心赚回来十万两!眼睁睁看着北蛮子们吃着他们卖过去的粮草、骑着他们买的马匹打咱们的百姓,简直是,简直是岂有此理。”
高家祖上是混血马奴出身,备受歧视虐待,到死也没吃过一天饱饭、穿过一件暖衣,大概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简直贪婪到了骨子里,以至于到了黑白不分、是非不明的地步。
后来高强的爷爷做了逃奴,豁出命去在几国边境做了几回买卖,渐渐积攒家底,又弄了一套新的身份,开始光明正大的在广元府定居,并将之前的路子不断扩展……
他死前留下一条祖训:对早就被神明抛弃的人而言,什么家国荣辱,什么邻里百姓都是虚的,唯有握在手里的冷冰冰硬邦邦的金银才是这世上的唯一真心。
事实证明,没有任何立场和良知的买卖才是最好做的买卖,高家很快便发迹起来,并利用钱色大肆网络人心,进一步取得更大便利。
等到了高强这一代,高家已经是西北一带颇有名气的马畈、粮贩子了……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另一人拧着眉头道,“这边是铁证。虽已过了三代,到底根子不净。或许他们当年过来,本就没安好心。”
“正是,就不该对他们太过和善!反倒养大了这群白眼狼。”
说到此处,吃饱喝足的众官员纷纷痛骂起来。
读书人骂人跟寻常百姓骂街区别相当之大,引经据典、用词考究、格律规整,往往半天都听不到一个脏字,但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无孔不入的尖酸刻薄,极尽阴损之能事。
国仇家恨在前,因为有共同的敌人,统一战线的众人都骂的酣畅淋漓,非常尽兴,晏骄看的叹为观止。
等众人骂过一个回合,中间吃茶歇息时,廖无言轻飘飘丢出来几句话,“……占我土地,杀我百姓,如今口服心不服,来日必成大患,我等需上书请求圣人速降雷霆之威,杀鸡儆猴……”
现场有片刻沉寂,某种不知名的浓烈情绪在急速酝酿。
晏骄眨了眨眼,默默在心中简单概括了下廖无言的意思:
既然你们做了初一,就别怪我们做十五,不割几座城池、送几千宝马、赔几十车珍宝金银过来,不足以表达你们的诚意。
这话乍一听确实没毛病,但问题在于……高家祖上所属国度没参与叛乱,跟你们要求赔偿的什么赫特部、熙平部压根儿不沾边儿啊!
您这属于强行敲诈勒索了吧?
然而在场官员再一次展现了他们出色的政治嗅觉和空前的默契,短暂的安静后立刻群起响应,并有人当场撩起袖子开始写折子,还他妈文思如泉涌、眨眼功夫就写完了!
那人连等墨迹干的耐心都欠,马上双手捧着给庞牧和廖无言看过,后者面无表情的指点几处,那人闻弦知意,迅速重新修改誊写,然后又找庞牧和廖无言签字、用印,一整套动作和流程如行云流水般顺畅无滞涩。
再然后,这封才刚捧热乎的折子就到了晏骄跟前。
晏骄:“……?”
刚才发生了什么?
她本能的看向庞牧的廖无言,两人同时微微颔首示意。
晏骄瞬间心领神会,一脸麻木的签名、用印。
谁能想到她所经历的第一次联名上书,竟然是……光明正大的敲诈?
果然是弱国无外交,战败国没有发言权啊!
她几乎可以想象得到,被敲诈的那几个国家在接到赔偿单子之后气得当场吐血三升,将大禄朝上到圣人,下到满朝文武和黎民百姓的祖宗十八代都拖出来骂个遍,却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认栽的情景……
战乱年代,哪个皇帝不往外派细作?真要追究起来谁也清白不了。左右如今人证物证都在大禄朝廷手里攥着,想伪造、栽赃点什么不行?
成王败寇,现在大禄只是象征性的要几座城池、部分财物,虽然肉痛,可好歹命还在;若是不应……鬼知道这些狡猾的汉人不是故意想逼他们反抗?到那个时候,岂不就更有了挥师剿灭的理由?
即便大禄不动,只要加以利诱,周围多得是虎视眈眈的部落、小国,巴不得有个机会替人操刀,好分一杯羹呢!
想到这里,晏骄忍不住狠狠吐了口气:啊,这感觉该死的甜美。
一群斯文的读书人弄完了阴人的折子,并叫人连夜送往京城之后,这才又重拾王美被害一案。
“既然叶倾已经带头查了几年,圣人也派了钦差,本官也不好随意插手,”庞牧对叶倾为人还是信得过的,“不过王美的案子却不好没个交代。”
廖无言点点头,“正是如此。”
王顺十多年来始终不曾放弃,正是天然一段血脉相连的姐弟情,实在令人动容。
广元府那边接到王美案件的全部资料后,也很配合的审了高强,而此时的高强见大势已去,很有点虱子多了不痒的架势,竟难得干脆的认了。
为了挣银子,什么叛国、什么助纣为虐他都不怕了,还怕承认杀了一个女人?
只是因为年代确实有些久远,高强足足花了三四天工夫才好歹想起来关于王美的细节。
“我看中她的天分,”反复经过大刑伺候的高强此刻已经十分狼狈,但语气中的不屑仍如当日,“想送她一场泼天富贵,谁知她竟是个没脑子的。”
顿了顿,他又有些诧异的道:“这么多年了,那小子竟还记着?竟也还真有人愿意帮他查?”
区区一个女人而已,值什么!
他却始终不曾想到,王美与他而言不过是个随手就换的老婆、一个得用却并非不可或缺的帮手;但于王顺而言,却是世上仅存的牵绊、唯一的亲人。
叶倾沉默片刻,忽然看着他道:“她死时已有三个月身孕了。”
如同暴露在寒冬腊月里的热水骤然结冰一样,高强轻蔑的笑瞬间僵在脸上。
他的笑容慢慢消失,瞳孔剧烈收缩,喉头猛地吞咽了下,声音发颤,“身,身孕?”
叶倾没理他,只是抖着他们高家的户籍册子,眼神讥诮道:“你们高家三代至今,子嗣越发稀薄,而你如今已经五十多岁了,膝下竟只有一个痴傻子,焉知不是作孽太多的缘故。高强,你亲手杀了你的妻子和孩子,感觉如何?”
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卡住高强的脖子,叫他刷的白了脸,喉头咯咯作响,却死活发不出一个字。
叶倾微微凑近了他,一字一顿,“过去几十年,你们高家的所作所为,便如你当日杀死你的妻子和孩子一般,一点点的,屠戮着我大禄朝的无辜百姓!”
“高强,你财迷心窍、助纣为虐、不知悔改,老天都看不下去!”
“待你来日身首异处,下了十八层地狱,多少亡魂可都看着你呐!”
“只是不知你那尚未出世的儿子,愿不愿意叫你一声爹!”
叶倾的声音不大,却好似一击重锤狠狠砸下,高强脑袋里嗡的一声,身上的力气好似都在这一刻消失了。
他活了这大半辈子,挣下金山银山,就想要个儿子,可现在却突然有人告诉他,原来早在十一年前,可能他就已经亲手将唯一的一线希望扼杀了……
王美确实是个很能干的女人,也很聪明,因为有之前白手起家的经验,她在嫁过来两年之后就开始接触一些比较大宗的买卖,而且首尾都处理的妥妥当当。
高强满意,高家人也满意,于是渐渐地,王美接触到的东西越来越多,然后她敏锐的觉察到一些异常。
按理说,做买卖的都该记账,哪怕为了逃避赋税等见不得人的小心思,也会做一明一暗两套,但高家的某些买卖,却从来不落到纸面,偶尔有信传来,写的也都是些她不认识的文字。
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不得不去问高强,然后高强飞快的看完那些信件后便会当场烧毁。
偶尔王美问到,高强便会笑着说是老家那边的,因年纪大了不会中原文字,而现在外头局势不好,他们这样往来恐平白惹人怀疑,便习惯烧毁。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可王美还是觉得蹊跷: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如今她已是高家妇,若果然只是乡音家书,又何须这样背着她?于是再一次接到信后,便偷偷打开瞧了几眼,拼命记下来三行文字,背地里悄悄打散了,利用上街采买等机会偶然间向陌生人问起。
问了几个字之后,王美心中疑虑更深,因为经多名陌生路人证实,这里头至少包含了三种不同的文字。
谁家的家书会费这么大的劲?
此时王美心中已有不祥预感,为保险起见,她行事越发谨慎,短短三行文字花了足足三个月才全部问完,最终得出的结果犹如晴天霹雳:
这哪里是什么家书,而是与敌国的买卖!
已收到交付某地的几千斤粮草……
虽然其他细节王美没看见,但那某地赫然就是正与大禄开战的敌国边城!
她虽童年不幸,但生在中原长在中原,自然心向大禄,可如今却在无意中帮着敌国,整个人都被砸蒙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王美愕然发现高强正暗中蛊惑弟弟王顺。
“你瞧瞧如今战火连天,谁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即便你正经考上了,商户出身必遭人排挤,届时不过是去边荒之地做个小官儿,清苦终生罢了。倒不如跟着我,咱们直接花钱捐个官儿,日后绫罗绸缎……”
不过万幸王顺本就与高强不大对付,被劝了两回之后越发腻烦,反而开始躲着姐夫。
王美心中惊吓连连,也不敢继续逼他读书,索性暗中劝他去中原腹地试着做做买卖,王顺不疑有他,正好借故离了广元府。
高强试图拉王顺下水的事触到了王美的逆鳞,忍无可忍的她在王顺走后第二天便与高强摊牌,并表示要与他和离。
当时的高强得陇望蜀,是这么想的:王美虽能干,可到底是个妇道人家,反倒是她弟弟,是个读书人。中原皇帝不是最爱读书人的么?都说砍头的皇帝,杀人的笔杆子,书生虽不能上阵打仗,但想搅乱天下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奈何那小子竟是个石头脑袋,油盐不进,任他再如何游说都岿然不动,如今还被王美察觉到了。
高强先是放低身段好言相劝,见王美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干脆卸下伪装,露出本来面目,只是冷笑,“不怪你一生孤苦艰难,却不是个傻的!咱们都是买卖人,只要给银子,卖给谁不是卖?朝廷只是空画饼,难道这下头几百张嘴不要吃饭么?如今人家给的白花花银子,送上门来的,为何不要!”
王美也爱财,却不稀罕这样昧良心的银子,当即与他争吵起来。
王美执意要和离之后回中原,高强哪里能放任一个知晓自家秘密的女人活着离开?
他担心在自家地界上犯案容易引火烧身,借口“一日夫妻百日恩”,要借着上货的顺路送王美回去。
王美独自打拼这么多年,心眼儿还是有的,又认清了高强真面目,哪里肯依?执意要自己上路。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高强顺势答应,转头却拿了手下一个年纪、体型和容貌都与自己相仿的伙计的路引,悄无声息的跟了王美一路,一直等到了峻宁府地界,任谁也想不到是广元府的人犯的罪,这才痛下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