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想到好好一场中秋赏桂竟如此急转直下,原本轻松愉快的氛围荡然无存,现场瞬间陷入一片艰涩和死寂。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佩干笑道:“实在对不住,我突觉不适,今日恐怕不能赏桂,先告辞了。”
说罢,行礼欲走。
“站住!”白宁哪里会吃哑巴亏?当即冷笑出声,“瞧不上我们直说就是,弄什么遮羞布?打量谁是傻子好糊弄么?”
就算是在京城,那些公主皇子们见了自己都热情周道的很,这些人如此行事,她哪里忍得?
她一出声,背后两个侍卫便齐齐上前,仿佛伺机而动的猎豹,眼神不善的盯着众人。
王佩万万没想到白宁反客为主说翻脸就翻脸,半点情面也不给人留,不由得又羞又气又怒又怕,下意识将求助的视线投向玉敏。
玉敏眉头微皱,上前一步,将王佩和秦云虚虚挡在身后,又迅速换上一副无懈可击的温婉表情,柔声细气道:“白姑娘,我们实在不敢有这个意思。”
“那你是哪个意思?”白宁抱着胳膊,继续冷笑。
她在京城也是有名的人物,本就出身武将世家,素性狂放不羁,偏又是个眼里不容沙的性格,凡事都要掰出个四五六来,是个人都知道的。
如今虽不是自家地盘,可白宁的烈火脾气却不会有一点折扣。凡事都要讲一个理字:你们巴巴儿请了我们来,眼下却又闹成这样,算什么!
这场宴会本就来的蹊跷,如今竟还有人敢当面给自己没脸,若她就这么一声不吭的忍了,岂不叫人看轻了他们白家,以为日后什么阿猫阿狗都敢上前来踩一脚!
玉敏被她问到关键处,本能的看向晏骄,可对上对方坦荡澄澈的目光后没来由一阵心虚,忙又转回去对白宁道:“舍妹年幼无知,行事也没个规矩,小女子实在不知她之前对两位说了什么,还请千万不要当真。”
晏骄突然一笑,出人意料道:“她说你们几位都是真诚坦荡、率性可爱的好姑娘哩!”
玉敏一愣,旋即多了几分窘迫。
晏骄笑眯眯盯着她看了许久,直看到她额头微微冒汗,脸上的妆都有些花了的时候,这才收回视线,转而看向王佩和秦云,“看来你们很怕我呀。”
“没有!”几人异口同声道。
晏骄倒背着手在她们面前走了两步,看见对方疯狂颤动的眼瞳后满意地点点头,“那就是真的了。只是我很好奇,你们究竟只是单纯的觉得我这个职业晦气呢,还是畏惧它背后所代表的含义?”
那几个姑娘已经连干笑假笑都挤不出来了。
从小到大,她们便是在虚与委蛇和婉转迂回中成长,何时见过此等肆意妄为之辈?反而叫她们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白宁与晏骄要好,哪里能忍受旁人这般轻侮?当即拉了她的手道:“咱们走!谁稀罕似的。”
说罢,又凶狠的瞪了那几人一眼,眼神尖锐、言辞锋利,“圣人都对骄骄青眼有加,太后、皇后更是赏赐不断,你们又有什么可高贵的!”
玉敏等人齐刷刷白了脸,想拦又不敢拦。
她们哪里敢跟圣人唱反调!
可,可这件事……
若是今日白家姑娘被气走了,想必明日坊间就要谣传他们几家瞧不起白家人,谁知会不会迎来白家的疯狂报复?可若是拦……且不说那几个如狼似虎杀气腾腾的侍卫能不能对付得了,就这位白姑娘的脾气,会不会转头就说她们软禁?情况只会更糟。
如今可真是骑虎难下了!
“别走!”打从刚才起就一直装哑巴的玉容突然开口,一把拉住晏骄的胳膊,可怜巴巴的哀求道。
晏骄微笑着看她,眼中确实在没有多少笑意。
“你的好意心领了,只是我这个人头脑简单,习惯了直来直往,实在做不来这许多弯弯绕绕,你们之间究竟有什么恩怨我不管,眼下却也管不着,只莫要胡乱拉扯我进去罢。”
“阿容!”玉敏顾不上许多,厉声呵斥,“不许胡闹!”
仿佛是为了映衬她的口吻,一阵强风掠过,吹得无数缀满桂花的枝条刷拉拉摇摆起来,那星星点点的黄花便纷扬而下,好似下了一场黄金雨。
“我没有胡闹!”玉容也跟着大喊起来,一开口,两行清泪顺着面颊滚滚而下。她的嘴唇不住颤抖,模糊的泪眼却坚定的从面前三人脸上一一划过,“我没有胡闹,你们心里都清楚的。”
“你住口!”玉敏喝止道,又深吸一口气,对白宁和晏骄行了个大礼,正色道,“白姑娘,晏姑娘,我们实在不敢有任何不敬的念头,只是这人有喜怒哀乐,本就与高低贵贱无关。就好比有人天生胆子小,怕猫怕狗,本就是无法克制的事情。晏姑娘以女子之身为民除害,作名垂千古之伟业,我们实在钦佩,可,可到底是跟死人打交道的,我们不过小门小户的闺阁女子,没本事,也没见过什么世面,不比白姑娘气魄恢弘,已经是吓得了不得,还请千万见谅。”
世人本就对仵作避之不及,况且她们又是大户人家的千金,说出这番话来也着实叫人无从反驳。
白宁还要再说,却被晏骄一把拉住。
“无妨。”晏骄笑的云淡风轻,仿佛对方针对的不是自己似的。
别说古代,就是在现代社会,她所遭受的冷言冷语和胡乱猜测也够出一本花式诽谤大全了。
要是连这点抗压能力都没有,还干个屁法医?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玉敏一时间也想不出别的法子,眼下唯一的念头就是赶紧回家,找长辈商议对策。
明面上只是几个小姑娘的口角之争,可背地里,代表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多方势力混杂可能引发的后果,实在不是玉敏能够承受的。
玉容看看晏骄和白宁,再看看玉敏三人,咬了咬牙,先冲晏骄和白宁行了一礼,然后提着裙子追了出去,“敏姐!”
玉敏三人以一种完全不符合闺秀风范的速度冲出去百十米,终于在玉容的呼唤下停住脚步,神色复杂的看着气喘吁吁赶来的小姑娘。
玉敏擡眼望凉亭方向看了一眼,确认那边的视线被桂树挡的严严实实之后,终于彻底拉下脸,狠狠甩了玉容一个巴掌。
“你真是疯了!”
玉容被她打的一个趔趄,王佩和秦云齐齐低呼出声,刚本能的上前两步,却又生生停住,重新站回玉敏身后。
“疯的是你们!”玉容捂着脸站稳,带着哭腔道,“慧姐”
话音未落,玉敏就上前一步死死抓住她的手腕,一字一顿道:“慧姐是落水,衙门定案了的,你不要胡言乱语!”
玉容吃痛,却还是坚持道:“衙门?衙门都是你我自家人,这话你自己信么?她那样好的一个人,生性怕水,如何会一反常态的去水边?她头一日还同我幻想日后生活,更不可能自尽!此事疑点重重,当年你们也都斩钉截铁说过的,为何如今却都变了?”
她是这样温柔腼腆的姑娘,此刻音量既不大,声调也不高,可一字一句却好像尖锐的钢针,生生扎到其他三人心窝里去。
王佩和秦云早已承受不住她目光的逼视,纷纷垂下头去。
玉敏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挣扎,可最后还是压低声音道:“阿容,你实在太天真了,这世上的事本就不是非黑即白。”
“什么黑白,那是慧姐啊!”玉容泪如雨下,“你忘了她的好了吗?还是说你们猜不到是为了什么?前面是她,接下来就可能是你,也会是我!这种日子你们还没过够吗?”
后头的秦云张了张嘴,眼眶渐渐红了,可王佩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袖,两人终究一个字都没说。
“覆巢之下无完卵!”玉敏的胸膛剧烈起伏,咬牙切齿道,“事已至此,死者已矣,难道你真要拼个鱼死网破?届时谁都跑不了!难道你真要为了一个死人,毁了几百号活人的前程?你太令我失望了!”
“是你们叫我失望!”玉容崩溃大哭,“这种日子我受够了,什么前程,什么名声,什么世家大族,我都不要,我不稀罕!哪怕茅舍草庐粗茶淡饭,我也想要安心太平。”
“蠢货!”玉敏骂道,复又扯起她身上用同色丝线精心绣出雨打荷塘图案的衣裳,讥讽道,“你懂什么?说的轻巧!你以为如今的华裳美服高车健仆是哪里来的?下头百姓们对你的恭敬、维护又是哪里来的?种地种来的么?”
“什么粗茶淡饭,你去吃糠咽菜一个月我瞧瞧?”
“你这样娇嫩的手脚,可能承受得来日日搓洗衣裳、缝补针线、挑水种地的苦?”
“更别提什么太平安心,你信不信没了家族庇护,你不出三天就会被人抢走,或是卖去青楼妓馆,或是给了五六十岁的糟老头子做小妾!到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可明白?”
玉敏冷笑着,擡手拍打着表妹吹弹可破的脸蛋儿,眼中满是倨傲,“你什么都不懂,还敢在这里大言不惭?凭什么?”
她每说一句,就朝玉容逼近一步,后者则是步步退却,等到最后话音消散在空中,玉容双腿一软,颓然倒地。
玉敏顺势松开手,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眼神冰凉冷漠,“说话做事前,记得掂量掂量,想想你能不能承担得起那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