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进了六月,庞牧才算把都昌府的事儿处理完毕,跟新任知府交割了,重新带人前往峻宁府赴任。
晏骄头一回在古代走官道,稀罕的不得了,正好天儿还不算热,骑着小白马权当郊游,还有空跟庞牧玩笑,“像你这样短短几个月先后辗转三地的,也算少有了吧?”
“虽不敢说空前绝后,只怕也是不多的。”庞牧摇头失笑。
晏骄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本正经道:“能者多劳嘛!”
庞牧心道我要是还愿意劳,当初何苦跑到平安县那地儿?终究圣人还是看不惯我闲着——尤其是他还在忙活的时候。
哼,还口口声声好兄弟呢!也不看看你儿子都三四个了,老子连个洞房都没得……
想到这里,庞牧忍不住摇摇头,心里暗搓搓的打起主意,又与众人说起如今的峻宁知府裴文高,“那是位三朝元老,今年都快七十岁了,朝堂和民间风评都不错,圣人亲下圣旨嘉奖了,并准许荣归故里,当真是善始善终。”
过两日交割时,他可得好好跟人家讨教一回。
“七十岁?”晏骄和后头的白宁齐齐感慨出声,“真厉害啊!”
这会儿能活到七十岁也不容易,人家这位可还当着四品知府呐。
齐远好奇道:“这么个老头儿,也能压得住峻宁府那群人?听说那儿男女老少多多少少都会点拳脚,百姓多以开镖局、武馆为生,好些达官显贵的侍卫、打手也多有峻宁府人士……”
“管人这回事儿未必非要动拳脚,”庞牧笑着指了指后头与董夫人和一双儿女隔着马车窗子说笑的廖无言,“平日里廖先生说话,你们敢不听?”
齐远和图磬想也不想的摇头,非常训练有素的认怂,“不敢!”
这倒也是。
别看世上书生多有手无缚鸡之力之辈,可一个两个的……那芯子是真黑啊!一旦真要想法儿整治你,被卖了还替他数钱哩!
似乎是觉察到他们的视线,廖无言擡头往这边望来,“什么事?”
“没事!”这回是连庞牧也跟着喊了,仨壮小伙子满脸纯良,仿佛刚才背地吐槽的不是他们似的。
大队人马浩浩荡荡,一路上都有驿站接应,好吃好喝伺候着,真是一点儿罪没遭。晏骄一开始还觉得好玩儿,一人一马撒欢儿的跑,可这么过了六七天之后,也就厌倦了。
每天一睁眼就是大同小异的官道和两侧郁郁葱葱的树林、野草,日头影儿下面知了不知疲倦的乱叫着,除了他们这群熟人之外半个人影都瞧不见,就算有满肚子的话也都说完了。
所以等车队终于出了官道,隐约能看见前方峻宁府巍峨的城墙,听见往来百姓们的说笑时,晏骄简直高兴地要跳起来!
可算有人烟了。
裴文高家中五世同堂,子子孙孙连同家眷加起来数十上百,衙门早就住不下,多年前就在外另置宅院,这会儿倒也不必折腾。
大禄朝各处府衙规制是一样的,只有细节才会根据各地风俗人文以及当权者喜好稍加调整,所以众人还是按照之前在都昌府衙时那么安顿的,十分顺畅。
数日后,裴文高与庞牧交割完毕,正式移了官印,这便要出城了。
他虽有言在先不许人送,可还是有不少百姓偷偷打听了,这几天都守在城门外,此刻见他出来,便陆陆续续跪了一地,又有送各色土产瓜果的,场面十分壮观。
庞牧等人看着满头银丝的前任知府与百姓们闲话家常,不觉感叹:“这便是民心啊!”当初平安知县离任时,貌似没几个百姓出门呢。
话说这裴老头儿真不错,还给自己留下好些得用的文官儿!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以后能光明正大的偷懒了!庞牧如是想。
来送行的少说也有上百人,裴文高几乎每个都要说几句家常,走的就很慢。
日头渐渐升高,他年岁大了,不耐劳累,此刻面上已现疲态,可语气还是那么温和,没有一点不耐烦。
一直到临近正午了,送行人群才慢慢散去,裴家小厮们将乡亲们送的东西重新打包,能带走的就带走,不方便带走的便就地送人,绝不浪费。
他们忙活期间,庞牧等人这才抓紧时间上前与裴文高说最后几句话。
忙活了半日,裴文高微微有些气喘,一边擦汗一边恋恋不舍的望向这一待九年的古城,眼中满是贪婪和留恋,“老朽这一去,只怕便是永别喽!”
他是蜀中人士,路远且艰,单程走官道只怕也要三五个月,又是这个年纪……
望着峻宁府时,他眼中看到的又何尝只是一个峻宁府,还有在过去大半辈子里辗转停留过的诸多地方,经历过的诸多事情。
庞牧不好胡乱安慰,“您劳累了一辈子,正该好好歇歇,来日若有事,只管来信。”
裴文高笑呵呵往马车里一坐,点头,百感交集道:“是呢,少小离家,求学在外,屈指一算,老朽离家已有五十载,狐死必首丘,也该是落叶归根的时候了。只是这家乡话都快忘了,也不知再回,他们还认不认得我。”
说这话的时候,他还不由自主的往西南方向看,稍显昏花的老眼中饱含深情。
晏骄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一首诗来,正应了此情此景: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气氛一时有些沉闷。
半晌,裴文高又冲庞牧做了个揖,笑道:“得了,庞大人是个好官,老朽信得过,把峻宁府交到您手上,老朽放心。”
庞牧突然就觉得肩头担子沉甸甸的,“必不负所托。”
“那个,”晏骄忽然有些纠结的问道,“听说这峻宁府的官儿经常挨打?”
裴文高一愣,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莫要信外头传言。这峻宁府百姓率直可爱,别处吵的不可开交的事儿,这里或许相互推搡两下就完了,过后谁也不记仇。外人不明真相,偶然听说难免以讹传讹。”
见她满脸如释重负,裴文高难得开了个玩笑,“当真是关心则乱,庞大人这样的身手,难不成你还怕他被欺负了?”
然而就见连晏骄在内众人都齐齐摇头,“非也非也。”
他们哪儿是怕庞牧被欺负?是怕当地百姓不知好歹惹毛了他……
裴文高走后没多久,忽然狂风大作,路边树木疯狂摇摆,西面天上一大片乌压压的黑云遮天蔽日,一眨眼功夫就把半个天空给挡上了。
空气中迅速弥漫起泥土混杂着水汽的潮湿味道,街上的摊贩们也开始飞快的收拾起来。
要下雨了。
夏天的雨说来就来,刚还晴空万里,这会儿已经能隐约听到天边翻滚的闷雷。
庞牧简单估算下时间,“若此刻回去,少不得半道浇个湿透,倒不如先找地方避一避,吃吃饭歇歇脚,等雨过了再走。”
众人都说好,当即翻身上马,麻溜儿进城,奔着本地最气派的高楼就去了。
下马进门时,晏骄习惯性擡头看了眼匾额,就见电闪雷鸣间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杀气腾腾:
冲宵楼。
晏骄:“……”虽说提前知道峻宁府尚武,可这也忒江湖了!
她几乎是本能的抓住过来牵马的酒楼伙计,脱口而出,“你知道白玉堂吗?”
“什么堂?”对方给她问懵了。
“怎么了?”见她站着不动,庞牧关切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晏骄这才回过神来,有些尴尬的对那伙计一笑,“没事,随便问问。”
见众人俱都一脸狐疑,她只好硬着头皮道:“在我们老家那边有座违章建筑,多少年过去了都恨的人牙痒痒,也叫这个名儿。”
说话间,大家在小二的带领下往二楼包厢走去,庞牧还颇感兴趣的问道:“怎么就这么招人恨?”
晏骄也不觉带了三分气,“反正没好事儿,我们好多人都想组团给它拆了……”
不光拆了,还要烧了,烧成渣渣,去他喵的!
众人难得见她这样咬牙切齿的模样,都很自觉的没有刨根问底,唯独一个廖无言善解人意道:“天下如此之大,同名同姓的人不计其数,酒楼饭庄都爱取些吉利好字,重了不足为奇。你瞧这酒楼足足有七层,塔尖比外头碧云寺还高出不少,便是在整个大禄朝也算少见,怪不得要叫个冲宵。”
见他跟平时哄廖蘅小朋友似的,晏骄不觉失笑,“先生多虑了,咱们初来乍到的,我可干不出什么不知轻重的事儿。”
廖无言点点头,谁知又补充强调:“以后也不行。”
晏骄无奈道:“您是对我多不放心呐!”
难道我以后还能仗势横行,硬来给人拆了楼?
廖无言没说话,只是视线不住地在庞牧和齐远身上打来回,几乎是明晃晃的在说:有这俩货带着,不怕玩不脱。
落座不久,外头就哗啦啦下起雨来,又电闪雷鸣的,瞧着很是怕人,大家看着街上狼狈逃窜的路人,顿时庆幸起来。
酒楼中心有一座大戏台,四面楼梯连廊成井字状,从一楼到三楼都能看见戏台上的表演,再往上就被立柱挡住了。
包厢门窗内另有一层鎏金纱,想看戏时开了门窗,隔着纱往外看清清楚楚,可外头却瞧不见里面,十分贴心。
外头雨声潺潺,凉风阵阵,室内众人一边吃饭一边看戏,很是惬意。
这会儿一个抱琵琶的女子才刚下去,换上来的是个说书先生,旁边还有一个年轻人帮忙敲鼓炒气氛。
峻宁府好武,唱曲儿、说书人的节目单子内容都跟别处不同,才刚那女子弹得也不是什么温柔小调儿,反而很有点儿像《十面埋伏》那种杀气腾腾的,旁边还有一个小丫头舞剑。
至于这说书先生么,就见他将手中木板狠狠一拍,拉开架势,表情生动中带着几分亢奋的道:“上回说到庞元帅肋生双翼,手持方天画戟,带三十万天兵天将……杀的那是一个人仰马翻血流成河,敌军各个闻风丧胆……”
“噗!”大堂里叫好之声四起,庞牧直接喷了酒,其余众人也都憋着笑又不敢笑。
晏骄挑挑眉,托着下巴看他,故作惊讶道:“呀,没想到这个元帅跟您同姓儿呢。”
说着又看向廖无言,笑眯眯道:“果然还是先生见多识广,知道这同名同姓的数不胜数,便是都这么个年纪,都在前几年带兵打仗的巧事也是有的,这老话说得好,无巧不成书嘛。”
廖无言默默转过头去,耳根子热辣辣的。
晏骄又按次序看向图磬、齐远,甚至还朝外头没人的地方喊了一嗓子,“是吧,小六?小八?”
雷雨声中似乎传来瓦片摩擦之声,好像有人在斜飞出去的屋檐上打了个趔趄。
等晏骄终于笑吟吟看回自己身上,庞牧终于承受不住巨大的压力,硬着头皮承认了,“是,他们说的是我……不过我真是个普通人!胳膊底下也没长翅膀!兄弟们就是多年来浴血奋战那些,哪儿来什么天兵天将,我若果然能撒豆成兵,这仗也不用一打二十年了……”
谁知等他半是紧张半是无奈的秃噜完之后,却见小野驴眨巴着眼睛,满脸演技拙劣的惊讶道:“呀,我才要问您认不认识那位庞元帅呢!”
庞牧:“……”我信了你的邪!
稍后他们结账往外走时,有个从外面进来的壮汉淋的湿透,顺手就将外面衣裳扒了,露出一身古铜色精肉和前胸后背大片青龙翻云的花绣。
那花绣甚是精美,青龙张牙舞爪栩栩如生,云团也仙气纵横飘渺不定,好像随时都会动一样,晏骄就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哪知对方直觉十分敏锐,下一刻就看了回来。
晏骄有点不好意思,礼节性的笑了笑,然而对方立刻瓮声瓮气道:“你笑啥?”
不光晏骄,就连庞牧等人都停住,下意识做警惕状。
然后就听那人紧接着来了句,“笑的怪好看的。”
晏骄:“……噗!”
看着众人五花八门的复杂脸色,她忍不住笑出声。
那汉子见她只是笑个不停,有些急了,梗着脖子问道:“你到底笑啥?”
晏骄又哈哈笑了几声,好不容易止住,顺口道:“好看啊。”顿了下又忍不住道,“你真可爱。”
这人太好玩了吧!
谁知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几个字,那健壮如牛的大汉竟刷的红了脸,结结巴巴道:“你,哎呀你好好一个大闺女张口爱呀爱的,好不知羞……”
说完,竟猛地扭头就走。
这也太反差萌了吧?晏骄一愣,与众人面面相觑,继而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
那汉子听见他们的笑声,雄壮的背影都僵了一僵,最后越走越快,很快消失在楼梯转角处。
见晏骄笑的满眼泪花还不忘朝那汉子消失的方向瞅,庞牧就酸溜溜道:“这么喜欢花绣?”
可惜他身上没有,不然立马儿脱了给她瞧个够!
“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只是好奇,”晏骄收回视线,想了下问道,“这还是我头一回见大禄的人身上有花绣呢,我瞧着这儿的百姓都见怪不怪的,弄这个的人多么?”
“这些玩意儿多在身上,你要见得多还了得?”庞牧把眼睛一瞪,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可到底心里舒坦了,“曾风靡一时,如今也还有不少人痴迷呢。只是一身好花绣不仅要有好师傅慢慢儿做,耗费也颇高,等闲人家出不起。”
见晏骄一脸学到了,庞牧又继续道:“就好比才刚那汉子,身上青龙腾云驾雾的,就是那种最费工夫。得从小时候就开始做,随着后来皮肉慢慢张开,那些云纹被撑开了,这才能有如今若有似无的缥缈之感。等云彩彻底定型之后才能做龙呢,前前后后少说得十来年。”
他说一句,晏骄就捧场的哇一声,看的周围人直笑,其中尤以廖无言为甚。
可是第二天,他就笑不出来了。
看着时间,庞牧也该来整合政务了,谁知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到,廖无言索性去他院子里抓人。谁知就见一个衙役百无聊赖的蹲在墙边大石头上,一看见他就两眼发光的站起来,不等廖无言开口问就主动道:
“先生可算来了!”
廖无言心里咯噔一声,过去无数次被放鸽子的经历都在此刻敲起警钟,“什么意思?”
那衙役憨憨一笑,露出满口大白牙,阳光灿烂道:“大人说了,能者多劳,他先去踢馆了!”
廖无言:“……”
我去他娘的能者多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