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两天内发生的事情完全验证了廖无言的猜测:
虽然头一日被骂的很惨,但学子们绝不会轻易认输!
考虑到在烟雨楼对战稍显有辱斯文,传出为妓女争风吃醋的名声也不大好听,他们还特意打听到了廖无言下榻的客栈,亲自上门下战书。
然后就撞到枪口上了。
本来么,一个素来耿直清白的人迫于无奈去青楼办事就叫人非常不愉快,廖先生这几日当真是有火没处发,可巧这几个夯货撞上来,真是瞌睡遇枕头。
不能去烟雨楼的晏骄终于如愿以偿:
她亲眼看着廖无言自始至终都端着一张云淡风轻的脸,两片好看的薄唇不断开合,喷出的却是堪比毒液的锋利言辞,直将那群上门挑衅的书生戳的千疮百孔,虐的体无完肤,怎一个痛快了得。
一个个书生踌躇满志的上前迎战,又一个个垂头丧气惨败而归,如潮水般来了一波又一波,但终究没能在沙滩上留下一点痕迹。
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不外如是。
在被骂了“不当人子”之后,那书生面无人色的晃了几晃,踉跄着扶住桌子,捂着胸口好一阵大喘气,最后不甘心的指着廖无言,哆哆嗦嗦的指责道:“你,你好生无礼!”
廖无言没什么耐性的拱拱手,眼皮都懒得擡一下,“承让承认。”
那人一口气没上来,气的当场翻了白眼,还是几个同伴一拥而上,掐人中的掐人中,扇风的扇风,又有人往他脸上喷了口凉水,这才悠悠转醒。
醒来后的书生坐在原地愣了片刻,稍后回神,突然便捂着脸嚎啕大哭,踉踉跄跄的跑了出去。
不消片刻,外头忽然乱作一团,隐约听到人失声尖叫:“有人跳河啦!”
“在那里在那里,快捞上来!”
“抓住,抓住了啊!”
晏骄无限崇拜地朝廖无言一揖到地。
这是生生把人骂的跳了河啊!
廖无言冷笑出声,带着林平施施然往外走去,路过那刚被救起的落汤鸡身边时,对方的同伴不免又忿忿不平。
“都是读书人,你又何苦这般咄咄逼人!”
“王兄莫要多言,此等心胸狭隘之辈,我等不屑与之为伍!”
结果就听廖无言嗤笑道:“诸位虽然没有才华,幸而满腹草包,手握颠倒黑白乾坤之能,身兼指鹿为马之大才。又自视甚高,不知天高地厚,不晓云高河低,如此理直气壮,在下实在佩服佩服,着实力有不逮,在此痛快认输,故而诸位倒也不算一无是处,实在不必妄自菲薄。”
他虽是笑着说,又言辞华丽,可谁能听不出这是辛辣的讽刺?
别说那个跳水的几乎又被气的昏死过去,就是周围几个完好无损的同伴,这会儿也快气炸了。
这还没完,又见廖无言将脸一拉,两只眼睛里几乎要沁出冰碴子,“贸然上门挑衅,是为无知;以多却不能胜少,是为无能;一败便不能承受,寻死都不得其法,当真是无知又无能!”
“似尔等庸碌之辈,无心无眼无知无能,还考的什么科举,做的什么文章,成的什么家国栋梁!”
“此等庸才,竟也敢做什么皇榜登科、御宴琼林的春秋大梦!说出去真是羞也羞死了!”
“依我看,也不必上京去了,便从此地打道回府,家去种地去吧!”
说罢,他也不管地上一群摇摇欲坠的书生们,径直带着林平往烟雨楼去了,背影真是说不出的俾睨天下。
晏骄还沉浸在震撼中久久不能回神,庞牧就悄无声息的来到她身边,笑道:“这回看过瘾了吧?”
“过瘾了,”晏骄砸吧下嘴,眼神恍惚,带着无限回味的感慨道,“廖先生,真乃神人也!”
她现在是真的相信庞牧说的话了。
不,廖先生比他说的还厉害,区区五十个根本不够他干的!
这拉仇恨的本事绝了。
偏偏他骂完了别人,自己又去了烟雨楼,典型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嫣红不恨他恨谁?
外头已经乱成一锅粥,看热闹者不知凡几,可在听了廖无言一番批驳之后,还会主动替那些书生说话的,根本寥寥无几。
两人正趴在二楼围栏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奉命外出查探的刘本匆匆归来,一进门就四处张望,看见他们后露出惊喜交加的神情,拔腿就往这边走。
这肯定是有情况了。
晏骄和庞牧对视一眼,不必多发一言,都很默契的迎了上去。
“大人,晏姑娘,”外头已经有些凉飕飕的,可刘本却跑的满身是汗,就连栓在外面的马儿也跟着喘粗气,显然急得狠了,“属下带人搜索附近一带,才刚接连发现了两具尸体。”
终于有物证了!
两人精神齐齐为之一振,一个跑回去背了勘察箱,一个折回去取了这两日整理出来的失踪人口簿子,留下图擎带人看家,协助廖无言,又喊上齐远,马不停蹄的跟着刘本去了。
就在去的路上,晏骄也没闲着,见缝插针的询问关于尸体的情况。
“前几日不是接连下雨么?好些地方都被泡软了,又刮风,吹倒了一棵树,带下来好大一片泥土,有兄弟眼尖,瞧见下头隐约有一片衣角,这才挖到了。”
“本以为就这个,谁知属下才刚骑上马,那头也有人在一块滚落的石头痕迹下发现了人手!”
“说是尸体,可与平日见的着实不同,说是风干也不像风干,又黄又白,油汪汪的,忒也恶心,头一个挖的兄弟吐惨了!”
这事儿说起来还是心有余悸的。
“大家伙不大精通这个,”骑在马背上的刘本擡高声音道,“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年头了,才刚发现时还吓一跳!咱们也看不出什么来,只知道应当是男尸,至于年纪身高的,还是要指望姑娘您了!”
他在这个行当做了不少年了,各色尸体也见过不少,可今儿见的这两具,还是叫他和一干兄弟们结结实实的“喝了一壶”。
就是现在跟晏骄描述,他都觉得有些反胃呢。
如果有的选,他是真的不想再回去了。
尸蜡化,晏骄几乎是瞬间就从刘捕头那简单粗暴的描述中得出了最关键的结论。
有这个结论打底,很多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
“大人,”她立刻对庞牧道,“要达到这种程度,死亡时间应该至少在半年以上了。”
“姑娘,您真神了!”庞牧尚未开口,刘本先就吃惊道,“还什么就没看呢!”
他虽吃惊,却并不怀疑,因为早在之前的几起案件中,这开天辟地头一位的女仵作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能力。
“人死后的变化都是有迹可循啊,只要掌握规律,做出判断也很简单的。”晏骄谦虚道,同时又觉得遗憾。
这么难得的教学现场,要是郭仵作在就好了!什么书面作业都比不上亲身实践啊。
下一次遇到,还指不定是什么时候呢!
“你确实很厉害,”庞牧笑道,顿了顿又意味深长的补充道,“特别厉害。”
只是这么一句话,便将死亡时间画了个圈,排除掉一大批失踪人口,不可谓不厉害。
齐远也在旁边满足道:“晏姑娘一来啊,咱们的担子可就轻快多了。”
原先曾需要无数衙役辛苦跑动许多天才能找到的线索,现在只需要一句话就成了,而且精准率高的吓人,让大家伙省了多少无用功啊。
一行人刚出城就一路狂奔,几乎要飞起来,晏骄在马车上颠的七荤八素满脸泛白,下车后两条腿都是软的,尾椎骨都疼的发麻了。
娘的,这次回去之后,一定要找个时间学骑马!
古代没有减震措施的马车简直不是人坐的。
她完全不用怀疑,再这么下去,几年之后,她可能就要被颠成下肢瘫痪了!
“还成么?要不要先歇歇?”庞牧有些自责的问道,“早知还不如带你骑马。”
有他在后头护着,总不至于这么遭罪。
“没事儿,”晏骄狠狠喘了几口气,又缓缓做了几次伸展运动,脸色渐渐好转,只是口中却发狠道,“大人,回去之后千万一定务必要给我配匹马!我要学骑马!”
她板着小脸儿的样子可怜又可爱,庞牧强忍住了没告诉她,其实自己骑马也不是多么痛快的事情……
晏骄他们过去时,大老远就能听见干呕声了,几个被留下保护现场的衙役还在此起彼伏的吐,腰都直不起来,瞧着是真惨。
其实吐到现在,胃里已经没什么东西了,一口一口干呕出来的只是胃液,可就是停不下来。
空气中隐约浮动着一股诡异的味道,远远望去,地上确实横着一截泛黄的物件。
晏骄微微松了口气,有心替他们纾解心理压力,当即道:“得亏着如今天凉了,气味扩散的不是那么厉害,这要是夏天啊,啧啧,只怕要熏死人了!”
她这么说,众人就都本能的跟着想象了下,然后……
“呕~!”
集体爆发的声音听上去特别惨烈,齐齐弯腰的场面也分外壮观。
晏骄:“……”
我确实是为你们好来着,可谁知你们心理素质这么不过关!
唉,还是得练啊!
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和数次经验,齐远还是本能的吞了吞口水,干笑道:“机会难得,也该叫老图来的。”
那小子那么爱干净,他要是跟来的话,现在肯定吐的图老夫人都不认识!
晏骄开了勘察箱,在鼻子下面抹了点郭仵作友情赞助的油膏,忍着心疼再次动用里面用一回少一回的口罩和一次性手套。
尸蜡化比较特殊,非常难处理,为保万全,不少法医都会选择戴两层手套,不然……反正后果绝对令人终生难忘。
她先大体将两具尸体都看了看,然后就让跟来的文书记下,“根据尸蜡化的程度不同,两具尸体相差可能在半年左右,这一具大约一年左右,另一具更晚一些。”
时间太过久远,绝大多数直观的体表证据都已消失殆尽,这种程度的尸体单纯从外表很难发现更多信息,晏骄又看了遍,擡头对庞牧道:“大人,我要申请解剖。”
庞牧大手一挥,“准。”
晏骄活动下手腕,禁不住又感慨道:“要是郭仵作在就好了。”
两具尸体啊!想想就头大。
她先尝试着将尸体上的衣服残片剥离下来,期间不可避免的翻动了。
当尸体挪动而发出的那种诡异的黏腻粘连声响起时,现场瞬间安静的吓人。
然后下一刻,数名衙役同时拔腿狂奔,猛地冲到远处弯腰干呕起来。
“呕~”
晏骄头也不擡,如同舌战群儒的廖无言附体,十分平静又刻薄的道:“这届衙役不行啊。”
一个两个都这样,我还能指望你们点儿啥?
有好大一块衣服残片被压住,她担心有什么关键物证隐藏,自己又搬不动,下意识擡头望去。
被她视线笼罩的齐远和刘捕头都本能的瞳孔放大,浑身僵硬,齐齐往后退了一步。
亲娘嘞,可千万别是他们猜的那样!
“那什么,”万千祈祷也没能阻挡晏骄开口,“这太沉了,你们谁”
刘本的喉头滚动几下,终于也没能忍住,一扭头,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晏骄:“……齐大人?”
齐远已经要哭了。
后悔,他现在就是非常后悔,他为什么要跟来!
老图!!!
“我来吧。”庞牧既好气又好笑的往齐远后脑勺拍了一巴掌,主动上前道,“需要怎么做?”
“大人,你真是佛祖转世,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齐远眼泪汪汪的道。
“滚蛋!”庞牧啼笑皆非的踢了他一脚,顺手将名簿册子丢到他怀里,“拿好了!”
晏骄怀着既感激又肉痛的复杂心情,分了庞牧两双橡胶手套,指导他协助自己,最后干脆拿着他当半个助手使唤了。
事从权宜……不用白不用嘛!
她还不忘对着先后“阵亡”的刘捕头和齐远狠狠夸赞,“看看,到底是咱们大人,就是可靠!”
然后可靠的庞大人工作起来就更加热情积极了。
齐远:“……”
大人你醒醒!
这一忙活就是大半天,日头渐渐升高,又渐渐落下,午饭时间都过了,只是在场众人谁都没这个心思。
“死者甲,男性,四十五岁左右,北方人,四肢骨骼发达,右肩明显增厚,生前从事体力劳动,且常用右肩负重,”晏骄面无表情的指着地上一堆新出炉的骨骼,语速飞快的说,“无明显外伤,右侧第六、第七根肋骨骨折,其中第七肋骨直刺入肺部,造成严重内脏损伤,应是失足跌倒后摔伤所致,基本可以定性为意外。”
至于为什么会被掩埋,可能也跟这附近降水频繁,而泥土流动性大有关。
努力想要做好后勤文职工作的齐远根据她的描述疯狂翻动失踪人员册子,不多时就惊喜的喊道:“有了有了,李大板,四十四岁,是个货郎,去年中秋前外出买卖后一直未归,妻子报案后一直悬而未决。此地乃是青町镇与东面城镇往来的捷径,只是难走些,想必是李大板急着赶回家过节,不曾想失足跌倒,受了重伤。而这一带少有人来,也不曾有人发现,就此死去,直到今日。”
虽然之前就曾亲眼目睹晏骄的神奇之处,可这种亲手翻阅册子,仅根据她的验尸结果就在短短数个时辰内确定死者身份的经历,还是令人振奋不已。
他总算是理解自家大人当时的激动心情了。
不过他马上就激动不起来了,“这人不是书生,又是自己摔死的,跟咱们这次查的案子不是一回事儿啊!”
那岂不是白费功夫了?
“那又如何?”庞牧示意刘捕头带人整理现场,准备稍后联系家属,“能解决一桩悬案,也是好事。”
齐远点头,“那倒也是。”
家中顶梁柱不见了,也不知家人多着急。
可如今虽然有了下落,却是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他也实在不知道究竟是让家属直面这残酷的真相好呢,还是始终怀抱侥幸,认为李大板依旧在某个角落健康的活着好。
他们说话的功夫,晏骄已经在整合第二具尸体的线索了,“死者乙,男性,南方人,年龄二十八岁左右,颅骨后侧粉碎性骨折,另有当胸一刀正中心脏,都是致命伤。因为尸体曾滚动过,无法确定死亡时是俯卧位还是仰卧位,不好说究竟是哪一下致死的。”
“两处?”庞牧皱眉。
“是,”晏骄点点头,“凶手是扎扎实实存了杀心的。”
不管是一刀刺破心脏,还是一击便将颅骨砸成粉碎性骨折,都堪称凶残。便是放到科技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受害人的生存几率也微乎其微,更别提大禄朝。
凶手之所以这么做,无非是想要确保他死透了。
“我在他身上并没有发现其他伤口,”晏骄叹了口气,“一击即中,绝对是有预谋的。”
“二十八岁左右的南方人有三个啊,除了读书人,还有做买卖的呢,”齐远翻看了几遍簿子,有点犯愁,“这个难道一时半会定不下身份?”
“才刚晏姑娘不是搜集了衣裳残片么?好像还有个被弄脏的荷包?拿回去找人认认,看这个样式和料子会是什么行当的人用。”庞牧吩咐道,又问刘本,“对了,有德布庄两位老掌柜走了么?”
“还没有,”刘捕头道,“芸娘七七未过。”
众人不免又唏嘘一回。
“此人生前并未从事过体力劳动。”
听晏骄这么一说,齐远眼前一亮,低声道:“莫非是被嫣红杀死的书生之一?”
“对,也不全对。”晏骄忽然说了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什么意思?”庞牧和齐远齐声发问。
“他的右手指骨有明显变形,”晏骄特意将变形的关节指给他们看,“这些位置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死者长年累月的握笔。而且他的这一部分骨骼相对发达,”她又指了指腰胯一带,“也证明是长时间坐着,生前可能有腰疼的毛病,很符合书生特征。”
庞牧点点头,“确实,廖先生的手指也有些变形,而且腰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都是长时间坐着处理文书累的。”
“那晏姑娘,这是对的,”齐远现在已经麻木了,实在想不出夸赞她的新词儿,只好暂时放弃,“什么又是不对的?”
“凶手不对。”晏骄一句话,却直接将两人打蒙了。
她指着死者几乎完全凹陷的颅骨道,“廖先生也证实了,嫣红是个柔弱女子,连抱琵琶都费劲。而颅骨堪称人体最坚硬的部分之一,能够造成如此程度的粉碎性伤”
她还没说完,庞牧已经一脸凝重的接上去,“非力气大者不能为。”
齐远愣住了,半晌,声音干涩,“是个男人。”
还得是个健壮男人。
如此狠辣,如此干脆,也绝不可能是半路挑拨的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