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还在吹,雪还在下,凉州冬日的夜还是那样冷。
但那都不重要了。
看着那张过去一千多天思念过不知多少次的脸,有那么一刹那,雁铮几乎连呼吸都忘了。
“谢钰?”
她喃喃道。
来人点头,“是我。”
雁铮张了张嘴,一直以来压抑着的思念闸门轰然碎裂,那些翻滚的情感化作滚滚洪流,呼啸着狂奔。
她忽然有点委屈,鼻子涨涨的,眼眶微微发热。
“你,你怎么才来……”
雁铮一怔,继而心尖儿泛起细细密密的疼。
他充满好奇地打量着这间小小的屋子,暖融融的空气中还浮动着熟悉的药草香……
雁铮哼了声,“以为是病人嘛,哪里顾得上那许多。”
西厢房放着药材,东厢房堆满杂物和乡亲们送来的东西,哪里塞得下人?
他一定累坏了,眼底都蒙了淡淡的青,嘴巴周围一圈胡茬,发髻也有点乱。
不敢相信,他竟真的来了。
两人手拉手站在地上,慢慢的,红了脸。
这一声里都带着慌,雁铮一下子就心软了。
只有一个炕头,怎么睡!
谢钰也傻了眼。
摸着摸着,谢钰就睁了眼。
“怎么没人跟着?”
转运使衙门空荡荡的,有什么好!
再不松口,宁德长公主只怕要提着剑逼宫了。
雁铮斜眼瞅着他,噗嗤一笑。
两人对视片刻,谢钰长臂一捞一按,就把人拉入怀中。
三年多不见,他好像长高了不少,脊背和胸膛也更宽阔了。
话音未落,雁铮就落入还带着风雪凉意的怀抱,“对不起,来晚了。”
“他们也来了?!”雁铮又惊又喜。
雁铮吸吸鼻子,抬手狠狠往他背上捶了几下,然后把脸用力埋进他的脖颈。
他甚至扒着门框看,眼巴巴瞅着心爱的姑娘确实去了对面的屋子,这才放心在炕沿坐下。
他觉得自己真的病了。
正胡思乱想着,就觉得掌心的手掌要往外抽,他身体比脑子快,一把攥住了。
只这么看着,她就能想象出这人没日没夜发疯赶路的样子。
谢钰拉着她的手不放,点头,正色道:“确实是病人。”
走?
那不成!
大半夜的去哪儿?!
谢钰失笑,“大半夜的,元培和霍平他们也要睡觉。”
皇帝原本还想再压他几年,可见这个样子,没奈何,只好放人。
在门口抱了会儿,雁铮从谢钰怀里挣出来,向后看了眼,空荡荡一条风雪交加的街。
两人进了屋,雁铮才后知后觉泛起难:
可这……男未婚女未嫁的,先就同床共枕起来,不大好吧?
这辈子,她就认定了这么个人,死都死过几回了,还在乎那些世俗礼法?
小侯爷瞬间被无上的快乐所包围。
相思入骨,病入膏肓。
她叹了口气,替他拍拍身上的雪,“不撵你,去给你找被褥。”
她轻手轻脚将被子放在一旁,坐到他身边,抬起手,虚虚描绘着他的眉眼。
“别走!”
“天冷,你衣服也不好好穿,先进去再说。”
稍后雁铮抱着枕头被子回来时,就发现刚还活蹦乱跳的新任转运使大人已经歪在炕上,搂着她的枕头睡着了。
小侯爷有点心猿意马。
“铮铮,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谢钰一下下亲着她的头发,总觉得跟做梦似的,“刚进城,我就来找你了。”
谢钰却不想跟她说旁人。
来之前,他没想到院子这么小。
“真好……”
他的额头抵着她的,喃喃道。
过去无数个日日夜夜,他都幻想过这样搂着她,可梦醒来,什么都没有。
温存片刻,雁铮就非常冷酷无情地推开他,还把人硬生生扯起来。
“赶紧的,把外头大衣裳脱了,多脏啊!洗把脸,烫烫脚再睡!”
谢钰:“……好。”
他乖乖脱了大氅,吭哧吭哧去洗了脸,烫了脚,再回来时,桌上就摆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
冬天东西不容易坏,闲来无事,雁铮就卤了很多牛羊肉,又切了好些挂面,都吊在外头屋檐下。
反正冬天滴水成冰,也坏不了,一口气做多点,想吃了随时煮,非常方便。
谢钰这才想起来自己一天没吃饭。
刚才光顾着激动了,尚且不觉得,这会儿一闻到饭菜香,肚子里顿时唱起空城计。
“好香啊!”
“吃吧,饿坏了吧?”雁铮把筷子递给他,额外夹了一碟酸菜出来,“慢慢吃,吃饱了再睡。”
凉州冬日没什么洞子货,她就想法儿弄了点菜种,在西屋的炕上用木条钉了几个箱子种菜,略有成绩。
谢钰顿时就回想起曾经两人在开封府时,半夜饿了偷偷加餐的场景。
他禁不住笑起来,特意端着碗绕到雁铮右手边,用空出来的左手抓着她的手,这才拿起筷子来大快朵颐。
傻子。
雁铮心道,可面上也禁不住带了笑意。
真好。
这一夜,雁铮睡得格外好。
第二天迷迷糊糊醒来时,她就觉得好像有人在往她手上套什么东西,睁眼一瞧,手腕上多了一只羊脂玉镯。
谢钰收回手,单手撑着脑袋,笑吟吟看她,眼中柔情几乎要化为实质流淌出来。
“这什么?”雁铮问。
镯子玉质极好,难得竟温温润润的,是暖玉。
这样的东西,只怕外头少有。
谢钰道:“来时母亲让我给你的,昨晚忘了。”
雁铮一怔,旋即明白了言外之意,耳根子隐隐发热。
她忍不住又看了眼,嘴角微翘。
稍后起床,雁铮去做饭,谢钰去劈柴,然后被嫌弃。
“你劈得这么碎,怎么烧啊。”
小侯爷有点委屈,弱弱道:“碎了才好烧啊……”
雁铮白了他一眼,捧起那一把碎木屑抬手一扬,羊脂玉镯在阳光下晃啊晃,“烧什么,一把火全烧没了!”
那头馬廄里大黑马用力打了个响鼻,长长的马脸上露出人性化的鄙夷:
干啥,追来了又有啥用?
你一无是处嘛!
稍后元培和霍平也来闹,被谢钰黑着脸撵走了。
元培在墙外跳脚,“大人,事儿不是这么办的!朋友一场,有这么待客的吗?”
霍平也瓮声瓮气道:“这是人家雁姑娘的家,您这是越俎代庖。”
“你们三天后再来!”谢钰没好气道。
末了还不忘补充,“什么她家,这是我们家!”
后头有人来看病,见院子里多了个男人,十分诧异。
谢钰就主动道:“我是雁姑娘的未婚夫。”
见雁铮没否认,大娘也替他们高兴,完了之后又忍不住偷偷打量谢钰,私底下很替雁铮惋惜,“小伙子挺好,就是有些瘦。”
论身板,还得看咱们西北儿郎!
那大块头,那粗腿大胳膊,看着就是正经过日子的材料!
说着,又从窗户那儿探头看了眼,正好看见地上乱七八糟的柴火,顿时眉头皱成死疙瘩,简直愁得慌。
大娘就小声跟雁铮说:“小伙子活儿挺次啊……”
谁家养的狗胡乱咬几口也比那个强。
雁铮忍笑,一本正经道:“将就着过吧,还能换咋的?”
大娘瞪眼,“咱们凉州儿女可不受那委屈!”
一辈子的大事,怎么好将就!
雁铮笑倒在炕上,就解释说,他是吃公家饭的,不指望劈柴过日子。
大娘这才罢了。
只仍有些不足。
吃公家饭的男人也得过日子不是?
可别到时候指望咱们雁姑娘劈柴,那不成!
晚上就跟谢钰说:“哎,听见了吗,人家嫌你瘦,还说你劈柴手艺差。”
谢钰顿时感受到了近乎恶婆婆的刁难。
不是都说凉州百姓挺热情好客的吗?
三天後,元培和霍平到底是衝關成功,迎來了遲來的會師。
四人一起吃了鍋子,雁錚發出源自靈魂的疑問:“你們都不用去衙門辦差的嗎?”
看上去真的好閒啊!
謝鈺隱約感受到了嫌棄。
“十二月底之前交接完畢即可,說的是我十月底到的,這是來早了!”
元培往嘴裡塞了一大筷子肥羊肉,笑嘻嘻道:“大人一路玩兒命似的跑,差點我們兄弟倆也沒跟上,大部隊還在後面,至少得十天後才到。”
雁錚哦了聲。
想來也是,謝鈺這次過來,少說也要待三年,一應日常坐臥起居用慣了的家當自然也要跟著來。
東西多了肯定要有運送的車隊,自然比不過騎馬的速度。
可她瞧著元培和霍平擠眉弄眼的模樣,總覺得謝鈺還藏著什麼沒說。
十天後,雁錚看著桌上厚厚兩份禮單,目瞪口呆。
謝鈺非常認真地解釋,“這是聘禮的禮單,那是裴將軍他們給準備的嫁妝單子,塗大人、趙夫人、王太醫等人也添了不少……”
家裡人都覺得,這一去三年,保不齊就要帶著小的回來了。
畢竟那麼大一姑娘俏生生擺著,再讓小侯爺做和尚,怕是過分殘忍。
於是寧德長公主私下裡和謝顯、哥哥一合計,又跟裴家通了氣,索性讓謝鈺自己帶過來。
反正如今孩子大了,臉皮也厚了。
他們這些人都不太方便離京,況且雁家人都不在了,若謝鈺這邊的長輩整整齊齊的,反倒叫姑娘家難受。
這些禮節都是虛的,兩個孩子好好過日子是正經。
皇帝也說了,回頭他們兩個商量好日子,他就下旨賜婚。
兩個小的走到現在也不容易,總不能沒名沒分在一處,裡子面子都過不去。
幾天後,涼州城內外就傳遍了,原來新任轉運使就是那位跟雁姑娘一起下凡歷劫的小侯爺。
“我是頭一個看見的!當時我就覺得那後生不一般,看那身板,那模樣,那劈柴的功夫,多麼出挑!”
清晨,一個大娘眉飛色舞地說著。
偶然從她身後經過的謝鈺:“……”
呵,女人的嘴,騙人的鬼!
上次您老還嫌棄我又瘦,柴火劈得也不好!
且告訴你,如今我柴劈得可好了!
她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