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顿时一片死寂,唯有山风掠过树林,飒飒作响。
田斌就猛地望向妹妹。
整个开封府的人都知道,你可以说谢钰高傲、冷漠,甚至冷酷、不近人情,但唯独有一点:他不会说谎。
田淑的脸更白了。
她完全想不到谢钰会这样讲,当真半分颜面都没给自己留。
她努力看向对方,得到的却只是更深一层的冷漠。
到了最后,谢钰甚至都不愿意看她一眼。
田淑瞬间红了眼眶,里面的水汽颤巍巍打着转儿。
“阿淑!”田斌板着脸催促。
田淑掐了掐掌心,忍着羞意行礼,“是小女子失态了……”
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几欲晕眩。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你当真,当真对我没有半点情谊?
连马冰都觉得有些不忍心了。
但没有出言阻止。
老实讲,这位田姑娘确实太过骄纵了些,再说的直白点,没点数。
这几日来福云寺听讲的多有达官显贵,也不止你们田家高贵,哪怕你不屑于抓住机会拉拢交际呢,好歹也该收敛些,不然随便冲撞个什么人都够喝一壶。
谢钰坦然受礼。
田斌歉然道:“实在是抱歉得很,敢问是赵夫人也来了么?可否容在下和舍妹当面赔罪?”
涂爻公务繁忙,谢显也忙着参人,是不会来这种场合的。而谢钰和元培本人不信佛,可他们却来了,必然是陪同。
没听说宁德长公主出城,那么来的便是赵夫人。
见不到涂爻,能打通赵夫人这道关节也是一样的……
“不必。”
谢钰一口回绝。
比起田淑,他更不喜欢田斌此人。
太过虚伪,太过钻营,一言一行都透着算计。
他固然有为田家筹划的意思,但当一个人失了真诚,总令人不快。
田斌对谢钰的回复早有预料,虽有些失望,却也习以为常,只是又躬身作揖,“实在抱歉。”
谢钰多看了他一眼。
不得不说,之前裴将军对田斌的评价极其精准:
他确实还算个人物。
你可以说他虚伪,钻营,性格不讨喜,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确实在竭力为了自家筹谋,哪怕屡屡受挫,也不曾失态。
一个年轻人能做到这个地步,无论敌友,似乎都值得一点敬佩和尊重。
目送谢钰三人离去,田斌才彻底直起身。
他顾不上安慰垂泪的妹妹,转而问看上去魂儿都飞走了的季芳,“你认识那位姑娘?”
季芳又朝着马冰的背影狠狠看了几眼,似乎想就此印在脑海中,愣了许久才怅然若失道:“啊,她就是当日马球赛时救人的女子。”
多日不见,马姑娘看上去更美丽动人了。
他刚才又想跟着走,可不等谢钰出手,元培直接就冲他龇牙……
“竟是她!”田斌惊讶道。
当日确实曾有个女子出手接球,但他正忙于协调谢钰等人的矛盾,又要拉拢场上其他球员,只略瞧了几眼,确认没闹出大乱子,便没有继续关注。
没想到,她竟跟谢钰一处。
“那姑娘是什么来历,他们是什么关系?”田斌又问。
听见这话,田淑也顾不上哭了,擡起泪眼巴巴儿望向季芳。
她也想听听,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能大大方方跟在小侯爷身边。
这么多年了,除了皇室那几位公主表姐妹,从没见谢钰与哪个亲眷之外的女子同行。
一说这个,季芳整个人都有些蔫嗒嗒的,“她叫马冰,我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来历,只晓得赵夫人待她甚为亲厚,袁家的丫头也与她交好,如今正在开封府里做大夫。”
姓马?
田斌立刻就在脑海中将朝堂内外数得上的人家过了一遍,发现除了西南有几家已经没落的家族外,确实已经没有什么姓马的大家族。
可西南那几家,似乎与涂家、赵家没有交情吧?
田淑不信她只是个大夫,“那算什么身份!若只是那般,小侯爷怎会如此,如此……”
她说不下去了。
痴恋中的女子对心上人的一举一动都关注得很,哪怕她不主动去看马冰,却也因为谢钰的留心而被迫多看几眼。
小侯爷原本是多么冷清的一个人呐,向来看谁都是一样的,可如今他在看向那位马姑娘时,眼神却总是柔软得一塌糊涂。
他们,他们还靠得那样近!
田淑不信,不信自己竟然会输给一个寂寂无名的小大夫。
她倒宁肯被告知对方是哪个背景雄厚的世家后人。、
至少这样,心里还好受些。
一时间,三人各怀心事,都不说话了。
山风凌乱且大,此间林木又多,饶是正值暑日,刮在身上也冷飕飕的。
田斌便对季芳道:“叫你看笑话了,今日闹得这样,我也不便相陪。”
这就是委婉地下逐客令了。
季芳也不是听不出,“也好,咱们晚些时候再聚。”
田斌点点头,想了下,还是嘱咐道:“我看小侯爷对那马……”
见季芳又瞬间霜打茄子似的,田斌好气又好笑,“罢了,不说那个,之前我说的文章你写了没有?下月文会,总要用的。”
他前几年就中了秀才,可惜去年考举人时落榜,不过他对自己有信心,下科必中。
季芳却是今年才中秀才,看笔力,想中举人怕是有些难。
两人到底是这么多年的交情,总不好看着他就此止步。
烂船还有三千钉,若来日季芳能立起来,他也好,季家也好,多少是个助力。
一说起这个,季芳就有些烦,可他也知道田斌是为了自己好,只得耐着性子道:“回去就写……”
说罢,也无心其他,略拱了拱手就走了。
田斌叹了口气。
他又看了看谢钰等人离去的方向,暗自记下,这才对妹妹一招手,“走吧,进去说。”
没了外人,田淑的泪终于止不住落下来,捂着脸呜呜咽咽哭起来。
屋里早已打扫干净,可田斌一看地上未干的水渍就将事情猜出七八分,又让跟着的张嬷嬷说。
张嬷嬷不敢撒谎,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就见田斌的眉头皱了起来。
“同你讲过多少遍了,出门在外,略和软些,吃不了亏!”
田淑本就气恼,听了哥哥这话,越发满腹委屈,“怎么连你也这样说我!若早知活得这样憋屈,还不如,还不如死了算了!”
“糊涂东西!”田斌拍案而起,怒其不争道,“你若真有那份恒心,不如现在就一头撞死!”
对这个嫡亲的兄长,田淑一直又敬又怕,方才也不过一时激动,这会儿见他拉了脸,顿时偃旗息鼓。
见势不妙,张嬷嬷冲丫头们打个手势,悄悄退了出去。
田斌气得背着手兜了好几个圈子,想骂人,可看着妹子哭成那样,又有些心软,最后只能长叹一声,“阿淑,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不明白,如今田家早已不同以往,父亲闲赋在家,虽对外说是急流勇退,可谁也不是傻子!但凡陛下有意重用,即便他想退,是能退得了的么?”
朝中多得是比田嵩年纪还大的老臣,也不是没人请辞过,可如今不还是颤巍巍上朝?
田淑抿了抿嘴,低头摆弄帕子,也觉得有些凄凉。
都说人走茶凉,如今,她也算见识了。
儿时父亲身居高位,她过得何等快意?走到哪儿都被人群簇拥。
可现如今呢?
门庭冷落,许多原本出身不如她的姑娘,也敢起高声了。
人情冷暖,残酷至此。
田斌又道:“几个哥哥虽入了朝堂,一来到底不堪大任,二来,终究跟咱们不是一条心……”
他虽是田家的嫡子,却非长子,田嵩不是专情的,在田斌之前还生了足足三个庶子。
小的时候倒还压得住,如今田嵩一倒,小辈们都想抢在茶没凉透之前用仅存的一点人情给自己铺路,家里简直乱作一团。
人情这种东西,有来才能有往,以前田嵩得势时自然不算什么,可现在,田家落魄,在外人眼中便是没了利用价值的弃子,曾经的人情固然抹不去,却也是用一点,少一点,再也不能延续的了。
若非如此,他这些年何必各处曲意逢迎!
做个无忧无虑的二世祖不好吗?
说到这里,田斌也感觉到了深深的疲惫。
他去田淑旁边坐下,狠狠吐了口气,仿佛整个人都被抽空了。
若田家屹立不倒,他何至于要走科举这条路子?
放眼看去,哪个世家子不是到了年纪就去刷资历,或去禁军历练一番,或是领个侍卫的名头,或是直接弄个闲职……过不几年,也就可以独当一面了。
科举,对普通百姓而言至关重要,但对世家子……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兄妹俩一时各自神伤,相顾无言。
良久,田淑才强忍哭意道:“哥,我真的不想嫁给那人……你帮帮我,帮帮我吧,小侯爷他……”
这几年家里一直忙着划拉适龄男子,可如今田家高不成低不就,好门第要么早被人定下,要么高攀不上,略低些的,田家又拉不下那个脸,竟耽搁至此。
前几日家里终于扒拉出来一个人,是位伯爵的次子,人品和模样暂且不论,确实是现在田家能找到的最高的门第了。
田斌叹道:“谁不想攀附小侯爷,可阿淑,想是一回事,能不能成,是另一回事。”
但凡能嫁小侯爷,谁愿意将就?!
田家上下甚至比田淑自己都渴望!
但问题是,嫁不了啊!
但凡谢钰对田淑有一点儿情分,不,莫说情分,哪怕他只是给老爷子留面子呢,也不至于那样当面呵斥。
听他这么说,田淑两只眼睛都放了空,只喃喃道:“我不甘心,我不甘心这辈子就这么着……”
虽未见过,但她听说过那个人,文不成武不就,长得也不好!
田斌用力拍了拍妹妹的手,“再过几年你就会明白,情爱是最不可靠的东西,只有地位。来日你嫁过去,生了儿子,就终生有靠了。”
虽然最后落到身上只是个男爵,可好歹是个爵位,每月有固定米粮银钱,子孙后代也能入国子监读书……
听到这里,田淑终于忍不住,捂着脸呜呜哭起来。
不甘心,我不甘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