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小田和她男人被带到衙门时,明显非常紧张,而且有些懵,好像确实知道发生了某件不太好的事,但却没有想到这样严重。
押送的衙役一撒手,两人就直接软趴趴跪了下去。
原本大家只有五分怀疑,可见他们如此表现,这疑心顿时就涨到了八分。
做贼心虚?
见谢钰没有表态,陈维率先替他问话,“堂下跪的可是尤小田,刘喜?”
夫妻俩都是一抖,颤声磕头道:“是。”
谢钰示意陈维继续问,他便问道:“尤小田,你可有个表兄叫王征?”
一听到这个名字,尤小田的脸瞬间惨白一片,她身边的刘喜也浑身紧绷起来。
“是。”尤小田的呼吸变得急促,仿佛回忆起许多不好的事情,看上去已经快支撑不住。
马冰注意到,比起尤小田单纯的恐惧和厌恶,刘喜的情绪中似乎还多了几分愤怒:
他飞快地咬了咬牙。
“五月初十那日,王征去你家走亲戚,可有这回事?”陈维追问。
“是……”尤小田撑着身体的两条胳膊都在打晃,嘴唇泛白,额头上渐渐渗出汗来。
一直留意着她的马冰一怔,这个样子……她忙去看对方伏在地上的手指,果然也是末端粗壮。
她和王征一样,有心疾!
“他到了之后做过什么?你们是否发生了争执?”陈维还在继续逼问。
根据验尸结果显示,王征的脖颈和面部都有明显淤青,脖颈处必然是认为,而大家几经推断后,一致觉得面部淤青也比较像人为殴打所致。
马冰见势不妙,顾不得规矩,立刻出声提醒,“陈大人,慢些问!让她先休息!”
陈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愣了下,又去看谢钰。
若在平时,一个无官无职的女人自然不能咆哮公堂,但她是跟谢钰一起来的,开封府众人对她亦是敬重有佳,陈维也不敢怠慢。
谢钰很少见马冰如此激动,料想必有大事发生,立刻道:“来人,带尤小田下去休息!”
然而还是慢了一步。
不等衙役们上前,尤小田就身体一僵,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面露痛苦之色,“民妇,民妇……”
她的呼吸进一步加剧,说了几声之后,竟两眼一翻,直接昏在当场。
谁都没想到竟然会出现这样的变故!
陈维和王少卿等人直接就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才要说话,却见旁边一道人影已然冲了过去。
马冰刚才就发现尤小田似乎有些不对劲,再联想到王征的心疾,就上了心。故而尤小田刚一昏厥,她就第一个冲了上去。
“小田!”刘喜也被吓坏了,下意识伸手去抓妻子。
谢钰快步走下堂来,“拦住他!”
病患家属情绪激动,很可能影响救人,更有甚者,甚至还可能伤及大夫。
那几名本想去带走尤小田的衙役迅速转向,擡起水火棍将刘喜夹在原地。
“不要动她!”马冰厉声喝道,“你是不是知道她有心疾?带药了吗?”
刘喜似乎被吓懵了,只是不住地喊着妻子的名字。
马冰先将尤小田平放,松开她的领口,飞快地检查了情况后在心脉附近腿拿起来。可一转头,见刘喜竟然还在两眼发直,禁不住擡高了声音喝道:“药!”
你再楞一会儿,人都要没了!
“啊,药药药!”刘喜才要起身扑过去找药,又被衙役们按住,他挣扎了几下,动弹不得,便指着尤小田前襟内道,“那里面有个小瓶,吃两丸。”
马冰伸手一探,果然摸出来一个浅蓝色的小瓷瓶,忙从里面倒出两颗药丸来,撬开尤小田的嘴巴塞入喉头,然后轻轻一推,另一只手配合着在喉管处一顺,众人就见尤小田的喉咙鼓动了下,齐齐松了口气。
还好,还能吞咽。
马冰丝毫不敢大意,推拿片刻后,又掏出针囊来扎了几针。
她的动作又急又快,忙而不乱,两只手仿佛都舞出残影,行云流水般透着畅快。
众人只觉眼前一闪,尤小田身上就多了几根颤巍巍的银针。
直到尤小田的呼吸平复下来,面色也重新恢复红润,元培才带头吐了口气。
然后,吐气声此起彼伏。
直到这会儿大家才发现,方才竟然紧张得忘了呼吸。
他们一直都知道马冰医术出众,而今天这一番表现,更是进一步刷新了大家的认知。
又给尤小田细细把脉后,马冰才将一颗心放回肚子里。
“暂时没事了,”她缓缓吐了口气,“但最近两天还是不能大意,最好不要随意挪动,先找一副木板把人平着擡到后厅休息吧。”
陈维忙道:“来人,照马姑娘说的做,叫人赶紧将衙门后院西北角的那间屋子收拾出来!”
尤小田这个样子,恐怕不便送回家,还是先留在衙门观察几日的好。
可千万别凶手没抓到,先再折进去一个人。
马冰撑着膝盖往上起,刚一动,谢钰就直接弯下腰来,扶着她的胳膊往上起。
他还记得之前在宫门口救治考生后对方脱力的情形。
马冰也知道自己的老毛病,蹲的时间一久,再起身时就会眼前发黑,天旋地转,当下也不扭捏,将大半幅身子的重量都压在谢钰手臂上,站起来后闭着眼静了会儿,这才道谢。
“医者不自医,”谢钰慢慢收回手臂,另一条胳膊却始终虚虚扶在她身后,见状皱眉道,“救人之前,你倒是该好好调养下自己。”
多少年没人在耳边这么念叨了?马冰一时有些恍惚,冲他胡乱笑了下。
她知道自己的毛病,多思多虑心事重,多年来几乎没能睡个安稳觉。
有那么多心事藏着,除非有朝一日大事了了,才能不药而愈。
见她又要用老办法糊弄过去,谢钰的唇角都往下拉了半截,可终究没再说什么。
她太倔了,也太独了,除非她主动坦露,否则外人根本不可能猜到她在想什么。
这样的人最有主意,也最容易……一条路走到黑。
罢了,回去后干脆让王衡强行给她诊一回脉!
阿德在后面偷偷戳了戳元培,很小声地问:“我怎么觉得,有点怪怪的?”
好像两个人揣着个旁人都不知道的秘密,哪怕只是简单的几句话,几个表情,也好像还有弦外音似的。
元培扭头瞅了他一眼,十分欣慰,“看来多吃鸡确实有好处。”
如今都长脑子了!
阿德:“……”
他满面茫然地看向庄鹏,“他什么意思?”
庄鹏摇头叹息,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回去后对弟妹好些。”
跟了这么个憨噔噔的汉子,真是辛苦弟妹了。
因这个插曲,谢钰直接给马冰设了座,又上了茶水点心填补。
众人亲眼见证了她方才的英勇果决,十分钦佩,无人反对。
等重新回归正轨,已是两刻钟以后的事情了。
见妻子救回,刘喜先跪谢了马冰,然后放弃一切抵抗,老实道:“大人容禀,小人,小人当日打了那王征……但,但确实没有杀人啊!”
其实昨天他上街时就隐约听人说了,当时就是眼前一黑,还特意跑去看了告示,越发慌乱。
回家后他和妻子尤小田商议,都十分害怕。
县太爷虽然是个好人,但,但人命关天,若回头找不到凶手,拉了他们去做替罪羊可如何是好?
家里还有老人,还有两个没长大的孩子,若他们下了大狱,什么都完了!
对官府的畏惧,对入狱的恐惧,加上对县太爷的敬重和良心的谴责,夫妻俩反复在主动投案自首和回避之间犹豫,然后就一直拖到现在……
却说五月初十那日,王征又来“走亲戚”,刘喜和尤小田都不胜其烦,却碍于是亲戚,无法真撕破脸逐客。
王少卿忍不住打断道:“既然不想见,不去开门推脱不在也就是了。”
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刘喜咬了咬牙,顾不上羞耻,干脆和盘托出。
“实在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原来早年王征刚回来时,表现得十分慷慨,话里话外都是一家骨肉云云,又对尤小田生的两个孩子十分疼爱,时常带些布料点心给他们吃穿。
刘喜和尤小田的儿子渐渐大了,王征甚至还说要帮他出束修,送他去读书,更把夫妻二人感激到骨子里。
然而万万没想到,见夫妻二人憨厚老实,王征行事越发张扬,几乎将这里当做第二个家,进门便吆五喝六、指这说那。
原本夫妻俩都想着自己没本事,恐怕日后孩子们还要多多仰仗这个表舅,便都忍耐下来。
谁承想王征蹬鼻子上脸,开始明里暗里讥讽刘喜没本事,更屡次三番借酒劲说出“若小田当年跟了我,如今也不会连件缎子袄儿也穿不上”这样的话。
夫妻俩听了,又羞又恼,只不知该怎么做才好。
这几年他们的儿女多受王征接济,本就矮一截,若果然对方翻脸,要他们还钱,一时之间,却去哪里凑那许多银钱?
可王征不知收敛,见夫妻俩束手束脚,竟开始对尤小田动手动脚起来。
刘喜大怒,暗下决心,要将这些年受过的恩惠统统还回去,然后只当从没有过这门糟心的烂亲戚!
就在本月初十,那王征竟然又装扮一新来了。
刘喜和尤小田夫妻俩本不想给他开门,奈何王征死赖着不走,哐哐砸门,又故意大声嚷嚷,说什么素日里不知给两个外甥、外甥女花费多少,如今竟翻脸不认人……
“他进来后,故意说我家大门弄脏了他的衣裳,又要当众更衣,不过显摆罢了!”刘喜愤愤道,“他略吃了些酒,又开始胡言乱语,小人实在忍不得,便上前掐着他的脖子狠狠揍了两拳!”
多年来王征认准了这夫妻俩唯唯诺诺,是好欺负的,何曾想到兔子急了还咬人?
他是个瘦弱男子,哪里比得上整年做活儿的木匠刘喜健壮有力?当真是反抗不得,还没回过神来就结结实实挨了两下。
尤小田没想到素来老实的丈夫爆发起来这样可怕,也被吓坏了,回过神后先将一双儿女赶回屋里,又上前劝架。
她倒不是怕刘喜吃亏,也不怕日后没了这门破烂亲戚,只担心自家男人一时怒气上涌,手下没个轻重,将人揍出好歹来就坏了。
发泄一番过后,刘喜也渐渐冷静下来,忙松了手,将王征带来的东西都摔在他脸上,大口啐道:“滚,以后再也别登老子的门!这几年你给的东西,我们夫妻俩都记着,便是砸锅卖铁也会还给你!”
刘喜讲完,众人便都忍不住低声议论起来。
人不是他杀的?!
可如果不是他,还会有谁?
本以为终于要结案了,没想到竟然又转了个大弯,直接就把案子进度推回原点!
刘喜没有说谎。
谢钰看着他的脸色,心中已然有了定论。
刘喜应该没有说谎,并且此事大约也很好验证。
以前谢钰曾经不止一次遇见和听说过替人定罪的案例,为防止有所隐瞒,他让堂上一名衙役扮演死者王征,让刘喜上去重现当时殴打对方的情形。
刘喜依言做了。
谢钰看向张仵作和马冰,两人点头。
伤痕的位置和形态大致对得上,当时动手的应该就是刘喜没错。
“你说没杀王征,可有人证?”谢钰问道。
毕竟刘喜亲口承认打了王征,在外人看来,他既有动机也有能力,还有王征身上的伤痕为证,如果没有别的人证或物证出现,很难真正逃脱嫌疑。
刘喜傻了,“这,这小人确实没杀人啊!”
这要怎么证明?
他被突如其来的杀人名头吓坏了,脑袋里一片空白,还是听官差们提示才想起来,“对对对,邻居,当时我们吵得好大声,左邻右舍应该都听见了!”
他们住的地方不大,隔壁就是邻居家,平时谁家有个什么动静也能听个差不多。
那日他们又吵又打,说不定还会有人偷偷看热闹呢!
陈维便派人去请刘喜家的邻居来作证。
很快,几个邻人来了,先规规矩矩跪下磕头,老实回道:“回大人的话,当日我们确实曾听见刘喜家中有人争吵。”
“好像便是那家媳妇的什么表兄,以前也常来的。”
“是,小人的婆娘当时饭都不吃了,还偷偷扒在门缝里看呢……”
他老婆就在旁边狠狠给了他一拐肘。
什么屁话也在外头说!
饶是情况不合适,堂上众人也不禁纷纷侧目。
你得多感兴趣啊,竟然连饭都不吃了!
说话那人的老婆却很坦荡。
她觉得饭每天都能吃,可热闹一旦错过就没了!当然要赶紧看!
“其实也不光民妇一人看的!”那女人忙分辨道,“因那刘家媳妇前几年突然多了一门有钱的表亲,街坊四邻都羡慕得紧,私下里时常会说起……”
谁不想天降横财啊!
当然,真正议论的时候定然不光说钱财,少不得有些眼睛毒辣的说那王征别有用心,分明就是冲着尤小田来的。
还有些人与王征和尤小田的长辈们有些瓜葛,知道早年两家一星半点风声,如今说将出来,更觉铁证如山,便都看那刘喜脑袋上绿油油的。
谢钰看那媳妇眼珠子乱转,便知道是个爱嚼舌根的,有些不喜。
“告示贴出去几日了,你们既看到听到,怎的不来报官?”
那几人便都支吾起来,最后才别别扭扭道:“都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了,左右只是打仗,那刘喜也没杀人,我们怎好去出头做那恶人!”
大家想得都很明白:
若刘喜没有杀人,他们贸然去官府举报,岂不是故意找茬?都是邻居,日常擡头不见低头见的,以后还怎么处?
若是那刘喜果然杀人,他们不过升斗小民,怎么敢同那等狠人对上!
若走漏风声,那刘喜最后会不会伏法且不说,谁晓得他会不会先冲进来将大家灭了口?!
于是大家就都想着,反正那么多人都看见了听见了,即便我不去说,也有别人,不碍事,不碍事……
奈何所有人都这么想,事情竟一直瞒到现在。
众人听了,都是又好气又无奈。
尤其陈维,一张被晒黑的老脸都泛了红,只哆哆嗦嗦指着那些人道:“你们,你们啊!唉!”
那几人也觉愧对陈维,只是磕头,“千错万错,都是小人的错,求大老爷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王少卿与他同样处境,很能理解他的心情,跟着劝了几句。
谢钰也怕陈维一把年纪气出个好歹来,便道:“趋利避害,人之常情,何况律法并未规定他们必须说,陈大人不必生气,也不必自责。”
陈维长叹一声,颤巍巍起身,朝皇城方向拱了拱手,“大人宽宏,话虽如此,到底有负皇恩。”
那几人见状,越发羞愧难当。
谢钰又劝慰陈维一回,隐晦提到皇帝对他十分满意,陈维顿时激动得热泪盈眶,恨不得现在就冲到田里大干特干,好回报知遇之恩。
安抚好了陈维,谢钰继续问:“你们说刘喜没杀人,可亲眼看见了?”
那几人对视一眼,先后说:“旁的小人不敢胡说,可有一点,确实亲眼看王征活蹦乱跳走出来,还回头骂骂咧咧的,怎么看都不像要死的样子。”
刘喜听了,拱手道谢,倒把那几个私下腹诽他戴绿帽子的邻居臊得不行。
“他走的时候,骑的是骡子?骡子背上可有包裹?”
几人就有些迟疑。
当时只顾着看热闹了,还真没仔细观察那王征带了什么。
“嘶……”
还是那个放弃吃饭也要看热闹的媳妇,她非常肯定地说:“确实有个包袱,还是缠枝莲花蓝缎子面的哩!好鲜亮颜色!”
那缎子她曾在县里的绸缎铺子里见过,一匹就要十几两银子呢,她连摸都不敢摸一下的,那王征竟舍得拿来做包袱皮子,可见果然是发达了。
众人齐刷刷望过来。
难为你看得这样仔细。
“王征走后,刘喜可曾出门?”谢钰又问。
即便当时没有动手,也有可能尾随。
那热衷看热闹的女人已然成为最有力的证人,回答得又快又好,“确实没有,民妇清清楚楚听见他们小两口在屋里说了一晚上话,他媳妇子还哭了好几回呢。”
众人:“……”
你还真就光明正大听墙角啊!
不过也亏得听墙角,不然哪怕大家都觉得刘喜不可能杀人,也无法在明面上证实。
若死者王征没有后脑处的明显按压痕迹,保不齐大家就觉得他可能是酒后掉下骡子,不小心淹死。
或是回去时越想越气,一时急火攻心犯了心疾,附近无人救治,这才淹死。
但问题是,如果凶手不是刘喜,还会是谁?
本以为已经柳暗花明的案情突然急转直下,重新被滚滚迷雾笼罩,一时间,竟不知该从何处下手了。
堂上众人都陷入沉思。
如今看来,仅存的尚未被推翻的证据只剩至今仍下落不明的包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