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河县水流丰沛,温度适宜,田里种的最多的便是黄豆。
黄豆用途极多,除了可做人吃的豆饭、豆腐等之外,还是牛马等牲口的重要口粮之一,价格远比麦子来得高。
只是这黄豆最爱长豆虫,稍不留神,豆苗就给它们啃个七零八落,十分恼人。
这不,太阳正高呢,就有许多孩童在田间奔走捉虫。
“这里有!”
“这里也有!”
“这个肥!”
“这个也肥!”
小孩子最爱攀比,他捉了一只,另一人必要捉两只。
“陈爷爷!”几个被晒得黑红的小子提着布袋,兴冲冲跑到地头上一位老者身边,“看,我捉了这好些!”
那陈爷爷看上去五十岁上下年纪,戴着大草帽,也被晒得黑瘦,黑黢黢的皮肤在日头下泛着油光,显然是做惯农活的。
他笑着看那鼓囊囊的布袋,“哎呀真能干,够家里的鸡吃好几日了吧!”
鸡最爱吃豆虫,吃了后不仅长得又快又肥,下蛋也勤,而且极爱下双黄蛋。
自打前几年新县令来了之后,便号召百姓们多养鸡,每隔十日由县里组织的大车拉去州府中贩卖,十分方便。
如今男人们白日下地,女人们就在家养鸡,孩子们也不闲着,便来田里捉虫。
既给豆苗除了虫,又多一份收入,家家户户也能隔三差五杀鸡吃肉,几年下来,大家钱袋子鼓了,身子骨也都壮实了不少呢。
“这算什么!”旁边几个虎头虎脑的小子听了,急忙忙挤上前,“陈爷爷,看我的,我的更多!”
“我的也多,出门前爹娘都跟我说了,等这批鸡仔长大了、下了蛋,要给我做新鞋呢!”
“我娘也说要供我读书哩!”
“读书好玩么?”
“不好玩吧?我看前街的铁牛哥总挨夫子骂呢,他爹还时常举着笤帚疙瘩满大街撵着打……”
陈爷爷粗糙的大手挨个摸了摸这片耸动的小脑瓜,笑呵呵夸个不住。
有女人挑着担子来送水,见状先倒了一碗送过来给这位老者,“您老喝水。”
那老者也不推辞,接过来一口气喝了半碗,蹲在地头上和女人说话。
“儿媳妇快生了吧?过不几日,你家可算是四世同堂啦。”
女人黑红的脸上满是心满意足,“是呢,都是托您老的福!一应肥鸡、鸡卵不断,还时常去买些牛乳、羊乳回来吃,身子养得极好。前儿大夫都说不叫吃这么好,怕孩子大,来日不好生呢。”
早年她刚嫁过来时,东河县的日子还没这么好过,如今儿媳妇来,可算享福啦!
老者笑呵呵点头,才要说话,却见一个中年文士骑驴赶来,大老远就举着胳膊吆喝,“大人,大人呐!”
老者年岁不小,眼神却极好,见状站起身来,中气十足地喊:“甚事?”
那文士又往驴腚上抽了下,“开封府,开封府的人到了!已经打发人去叫西河县令,您,您快回去吧!”
“啊?”那老者竟然就是东河县的父母官陈维,闻言惊讶道,“这么快?”
本来他估摸着,最快也得今晚才到。
若来的人不大上心,明天到也是有的。
而且一般上面派下人来,往往会先行打发人来报信儿,好让他们提前准备迎接,没想到这次竟然完全不按老规矩来嘛!
“陈爷爷陈爷爷!”
一群小崽儿乌压压围过来,有的抱着他的大腿,有的搂着他的腰,眼巴巴瞅着陈维的模样活像在看自家长辈,十分好奇地问:“开封府是什么呀?”
那女人笑了,剥豆子似的将他们推开,“去去去,小孩子家家的,别扰了大人做正事。”
说话间,那文士已经到了,赫然便是本地县丞,一路赶来,脸上红彤彤一片,前胸后背都被热汗湿透了。
“大人,开封府的人来了,”他从驴背上跳下来,直接用袖子擦着热汗道,“一行七人,打头的是军巡使谢钰谢大人。”
谢钰年纪虽轻,却盛名在外,陈维一听,也有些急了,忙不叠去穿鞋,“哎呀呀坏事坏事!”
说着,一溜烟儿跑去树下骑了自己的驴,哒哒哒跑远了。
那县丞气都没喘匀就发现自家大人已经跑没影了,他习以为常地叹了口气,对旁边的女人拱拱手,“大嫂,讨碗水喝再走……”
却说谢钰等人到了东河县衙,却意外发现县令陈维竟然不在,只有县丞留下主事,问过后对方竟然说下地去了。
众人不禁哑然失笑。
正好大家赶了一路也是累得够呛,那热汗不知出了几十遍,湿透了又干,干了又湿,衣服表面都晒出白色盐层,便先行下去沐浴更衣,东河县衙则兵分两路去请两县县令。
过了约莫两刻钟,开封府一行人沐浴更衣完毕,又有人摆上饭来。
那当中一盆油亮的蘑菇炖鸡,旁边一盘清香怡人的荷叶肥鸡,甚至再旁边还有一大碗红艳艳的辣椒炒鸡,并一大盘子黄灿灿的煎蛋,另有一碗豆饭并几样炒时蔬。
元培见状笑道:“早就听说东河县鸡多蛋多,如今可算见识了。”
马冰挽着头发进来,“之前我在开封城内逛时,好像就曾看见一家专门卖鸡的铺面,似乎就是东河县的人开的。”
谢钰擦了手带头坐下,“州城里也有一家,当初陛下还曾专门就此事褒扬过陈维……”
陈维到任之后不久便鼓励百姓养鸡,又亲自带头弄了铺面,每月三四回各家各户收了鸡卵、活鸡进城买卖,回头扣除本钱各家分钱,十分便宜。
众人各自坐下吃鸡,果然比别处尝过的更为肥嫩,没放多少调料便已香气扑鼻,更兼肉质丰沛,不知不觉将盘碗吃了个干净。
待用过饭,西河县令王少卿和东河县令陈维也各自过来,在前厅候着了。
西河县令王少卿也是个务实的人,两位县令坐在一处,都是黑得不相上下,十分显眼。
因案子最先由东河县衙接手,陈维便说起情况。
“尸体拉回来之后,我便派出人手沿河搜寻,暂时尚未发现包裹行囊,却在林子里发现一头无主的骡子,骡子背上有个褡裢,却也只是些手巾、扇子、水囊之类,街上随处可见,并不能证实身份。
好在那骡子打着蹄铁,瞧着仿佛是这几个月刚上的,如今已经派衙役去询问县内几家铁匠铺子,尚未有结果。”
谢钰点头。
铁是铸造兵器的重要材料,历朝历代对铁器都严格管控,即便农具、厨具和蹄铁之流,也要防止被有心人搜罗了去改铸兵器,故而不管谁买都要登记姓名。
然后……没了。
谢钰看了王少卿一眼,后者便道:“可有蹄铁的拓印图纸?死者未必就是东河县人,也该往西河县的铁匠铺中问问才是。”
陈维松了口气,立刻命人去拿图纸。
果然开封府来人就好办事,不然他们两个这样平级沟通,谁也不可能跑去对方县衙,光中间往返的时间就老鼻子去了。
稍后衙役回来时,一并将骡子背上的褡裢和其中物品也带了过来,果然都是些日常杂物。
谢钰也看了看,又问:“最近两县可曾报失人口?”
陈维和王少卿就都摇头,“不曾。”
但凡出门,一去五七日的多的是,短时间内不回家也不算什么。
“仵作何在?”谢钰问。
早就候在一旁的仵作上前,“小人在。”
“发现尸体时情况如何,大约死了多久?”
“回大人的话,尸体还算完好,只是体表已有斑痕,身体发僵,据小人推断,死亡应半日有余,一日不足。
另外在死者口鼻内均发现血沫,指甲发绀,身上却无明显伤痕,应当……应当是自己淹死的。”
仵作有些忐忑地回道。
东河县城素来宁静,已经多年没有命案发生,他这个仵作本就本事平平,如今功夫撂下几年,越发生疏了。
尸体是在五月十一的傍晚发现的,照这么说,人可能是初十白天死的。
但这个时间太过笼统,最好能进一步缩小范围。
“剖尸了么?”谢钰问。
仵作摇头,又看陈维。
陈维道:“因怕有家属来认尸,暂时没动。”
案发到现在已经将近四天了,饶是有冰室保存,尸体肯定也已经腐败。
不能继续等了。
“天热,等太久会错失证据。”
谢钰略一沉吟,对随行的张仵作和马冰使了个眼色,两人领会,马上请东河县衙的仵作带着去看尸体去了。
既然几天了都无人认领,那么官府就有权利剖尸细验。
谢钰迅速整理了思绪,慢慢说出自己的想法。
“近来天气炎热,发现的时候尸体还算新鲜,必然刚死不久,前些日子大旱,各地水位下降,水流不快,短时间内尸体不会飘出去太远。另外,骡子也是在附近找到的,杀人抛尸的可能性不高,综合这三点,基本可以断定死者就是在案发地附近遇害。”
“褡裢中没有要紧的东西,死者大约不是出远门,画师绘制图像了么?仵作验尸后,可记下身高体貌?可曾在城内张贴画像寻人?”
“倒是贴了,奈何太过笼统,仍无人前来报案。”陈维叹道。
三十岁上下的骑骡子出门的男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了。
谢钰嗯了声,倒没有催促,而是在脑海中慢慢整理仅有的几条线索:
死者养不起马,内衫和鞋子里面都是棉布,这褡裢的材质和做工也很寻常,家境应该不算富裕。
可他特意穿了绸缎外袍,那料子并不适合长途跋涉,显然是要特特穿给谁看的。
他想穿给谁看呢?
怀有爱慕的情人?
还是想要炫耀的仇人?
抑或是要出席什么要紧的场合,所以特特置办了一身体面行头?
但无论如何,应该就在附近。确切的说,死者生前见过,或者要去见的最后一个或一批人,应该就在东、西河两县内。
他死在河边,钱袋也不见了,是就是与人约在这里见面,却被杀害?
还是赶路时被人盯上,尾随作案?
抑或是因故不慎坠下,跌入河中淹死?
谢钰不发话,王少卿和陈维也不好开口,众人便坐着干等。
陈维生性俭朴,衙门里并未存冰,暑气滚滚而来,却也只好干熬。
一时间,各处扇子都被甩得虎虎生风。
外头院子里也没栽种什么时令花卉,倒是有几个菜架子,上面爬满了绿油油的藤蔓,枝叶间垂下来好多紫油油的茄子、嫩生生的葫芦,另有几样瓜果,都长得很好。
谢钰就禁不住胡思乱想,也许刚才饭桌上的那盘肉酱熬茄条,便是现成从这里摘的……确比以往自己吃过的鲜美。
嗯,开封府内空地不少,倒是都栽花种树,无一样瓜果,如今看来,甚是可惜。
直到太阳西斜,外面才重新传来动静。
张仵作和马冰一前一后走来,头发未干,衣裳也换了,似乎刚沐浴过,后者边走边干呕,脸都绿了。
“诸位大人,卑职……”张仵作的话还没说完,旁边的马冰又是一声干呕。
谢钰看着她蔫嗒嗒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忙命人取香膏、泡凉茶。
“先坐着缓缓。”
原本两县衙门的人看谢钰一行中有个年轻女郎便十分震惊,后来见她操的竟然是验尸的营生,更是惊到无以复加。
如今看她这般凄惨,倒是微妙地平衡起来。
啊,到底你也是个凡人。
而谢钰却仿佛看出他们的心思,安抚了马冰后竟主动解释道:“马姑娘极有本事,只是鼻子太灵,所以也比寻常人难熬些。”
意思就是你们别小看她,并非她害怕死尸,只是控制不住鼻子而已。
元培看看谢钰,再看看马冰,在心里暗自啧了声。
旁边的阿德见他面色古怪,忍不住小声问:“你看什么?”
元培木着脸转过来,瞅他一眼,“看大傻子。”
阿德:“……”
咱俩是不是有仇?不然你咋老挤兑我!
另一边的庄鹏见了,差点噗嗤笑出声。
阿德便是个愣头青,虽已娶妻却不懂什么情趣,时常说些着三不着两的话,被小媳妇儿追着挠脸,能看出来才怪。
陈维和王少卿等人忙道:“是,马姑娘巾帼不让须眉,我等十分钦佩。”
马冰狠灌几口凉茶,又含了一颗酸梅,终于略略缓过来一些,闻言摆手道:“原本倒也没什么,只是切开尸体的时候内有胀气,炸了满屋子……”
进门前她已在人中处涂抹了香膏,原本也能抵挡一阵,奈何尸体拉回来几天,腹内恶气日益积累,方才张仵作一刀下去,台子上直接就炸了!
没亲身经历过的人永远也想象不出腐败尸体爆炸的味道,马冰当时只觉得抹在鼻子下的香膏白瞎了,一股极其霸道且浓烈的臭气汹涌而来……她被辣得眼泪哗哗直流,当场就吐了。
众人听罢,先是一静,然后也不知谁带头,干呕声便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谢钰:“……”
你是不是故意的?
马冰一脸无辜地眨眨眼,没有啊。
事实如此嘛!
待众人都平复下来,张仵作才细细说起新发现。
“死者三十岁上下,年纪和身高与之前所说没有太大出入,无明显陈年疤痕和胎记,因死亡多日,眼珠混浊,体表有腐败的水泡,故而闻不出什么特殊气味。”
冰室只能延缓腐败,却不能停住时间,所以该来的还是来了。
“另外,卑职剃掉了死者毛发,在他的头皮、脖颈和背部发现一些可疑淤青,但还是因为时间太久,看不大真切,不便判断是否是生前遗留。”
说着,张仵作拿出几张纸递给谢钰,谢钰看完,又转给众人。
天色已晚,有人进来点灯,顺便上了两样粗糙点心。
灯油气味飘散之余,也浮动起丝丝缕缕的香味。
马冰下意识瞅了眼:
嗯,鸡蛋蒸糕、猪油枣糕,都是量大管饱又实惠的。
她方才吐了半日,早以腹内空空,这会儿缓过来,倒是饿了。
正想着,就见旁边的谢钰将盘子往她这边轻轻推过来一点。
马冰冲他笑了笑,拿起一块猪油枣糕来吃。
厨子的烹饪手法有些粗糙,但用料扎实,一口下去便是满满猪油香和枣子的甜蜜,咀嚼间更有大块大块的红枣肉,十分香甜。
开封府众人与她相处多日,早已知晓她的剽悍,对此见怪不怪。
但东河县衙众人见她不久前还吐得昏天黑地,这会儿大家又在讨论命案,更有仵作讲述种种恶心迹象……她竟然还吃得下?!
果然如谢大人所言,“马姑娘极其能干”!
张仵作道:“卑职和马姑娘已经尽力辨认,并绘制了形状,别的地方还好说,唯独脖颈和后脑两处的淤青,十有八九是人为。”
“何以见得?”谢钰问道。
“诸位大人请看,”张仵作指着那几张图样道,“人若落水,因挣扎或磕碰,固然会出现许多淤青,但大多集中在躯干、四肢和头部,环绕脖颈的当真少之又少。而且这个形状,当真有些像掐痕。”
他又指着另一张,“这是后脑的,若是磕碰所致,轻易不会有这么大。除非……”
马冰接道:“除非是有人从后面用力压着他的头。”
他杀?!
众人都是一惊。
王少卿忙问:“敢问马姑娘,有无可能是生前被击打过?”
若真是他杀,他们两县多年未出过命案的平静就要被打破了。
马冰想了下,摇摇头,“大约不太可能。”
诚然,后脑勺一带是偷袭的首选,但如果真想偷袭,人们往往会率先选择尖锐或沉重的物件,这些物件与伤处接触的面积不会太大,而且大多会有明显的破损伤口。
但死者的后脑却十分平滑完整。
陈维也问:“是否是不慎坠下,后脑着地摔在石头上?”
马冰和张仵作一起摇头,“若真是摔的,死者脑内必有瘀血,头骨也会有相应的裂痕,方才我们已经剥开头皮看过了。”
话音未落,室内众人齐齐变色,喉头滚动起来。
而要造成如此大面积的淤青,若非击打,必要长时间按压才行。
所以她和张仵作都猜测,极有可能是凶手将死者头颈按入水中,怕他不死,坚持了许久,所以才会留下如此清晰的死后斑痕。
也就是说,死者身上的淤痕大致可以分为生前和死后两类:
脖颈、四肢和躯干上的,应该是生前所致;而后脑的那片,极有可能是死后继续加力而成。
谢钰赞赏地点点头,“还有别的发现么?”
“有!”马冰擦了擦嘴上的点心渣子,“死者生前极有可能患有咳疾或心疾,而且更有可能是心疾。”
众人又惊又喜,“何以见得?”
马冰伸出自己的手比划起来,“因为我发现他的双手十指末端远比寻常人来的更加粗壮,而剖尸后也发现他的肺部和心脏肿大异常。肺部肿胀有可能是溺水所致,但心脏肿胀就很说明问题。”
谢钰终于露出几分喜色,“这倒是个很要紧的线索。”
马冰点头,又道:“虽然也有可能尚未病发,但死者日常生活中必然早已有了苗头,只要一说,周围的亲朋好友也会留意的。”
众人大喜,看向彼此时均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喜意。
果然是开封府的人才,办事就是麻利。
来了才多久?竟又找出这许多线索!
“陈大人,王大人!”谢钰道。
两位县令闻声起身。
“即刻重新发布寻人通告,写明身高体貌之余,再加上这一条,务必在天亮之前贴遍两县内外大小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