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落定(五)
这个安排不算意外,秦放鹤率百官领旨,向太子行礼,复又擡头,盯着传旨太监看。
他在等接下来的话。
身为内阁首辅,他有责任也有义务确认当下皇帝的状态,若天元帝神智清醒,那么接下来势必会主动召见他。
如果没有,则证明天元帝的情况不容乐观,秦放鹤需要随时调整计划。
“秦阁老,”幸运的是,那名内侍很快便做了个请的手势,“陛下请您入内。”
还好!
秦放鹤暗自松了口气。
正月寒气未消,宫中仍烧着地龙,才入内,便有浓烈药味混着暖意扑面而来,复杂的苦涩味道冲皱了秦放鹤的眉头。
天元帝斜靠在榻上,一旁胡霖正嘱咐徒弟服侍他喝药,见秦放鹤进来,随意擡了下眼,咳嗽两声,“赐座。”
坐下之后,秦放鹤便陷入沉默,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有内侍上了茶,秦放鹤只端着,也不动。
天元帝瘦了好些,没什么血色的脸上因咳嗽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时不时咳嗽几声。
声音沉闷而空洞,像从身体最深处挤出,撕扯着粘连,什么都咳不出,却总停不下来。
一时吃完药,胡霖亲自捧了茶水来漱口,天元帝自己抓着帕子擦了擦嘴,一擡头,就见几步开外的首辅紧绷着,眼巴巴看着。
他在等待,天元帝想,等待一个承诺,哪怕这个承诺的真实性有待商榷。
包括天元帝自己在内,都迫切地需要一点虚无缥缈的东西来安心。
听起来很荒唐,但又无比真实,因为这涉及到一点超越了普通君臣的牵挂。
天元帝就笑了,“没事。”
他没有说自己的身体没事,更像是针对性的给了对方一个承诺,一切都会平稳过渡。
然后秦放鹤就奇迹般松弛下来,稳稳端起茶,啜了一口。
与其说他相信了这种敷衍,倒不如说他借口与自己妥协,找准了情绪的释放口。
但同样的情绪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不断积累,当天元帝无力继续提供这种释放渠道的时候,他可能会经历一场非常艰难的诀别。
然后,从另一个端口倾泻。
至于被倾泻的对象能不能接住,秦放鹤不在乎。
因为他各个领域的领路人们,正在缓慢而残忍地离开他的世界。
这是一种不得不经历的,极其可怕的过程。
悲痛之余,也意味着一直以来束缚住秦放鹤的世俗、道德和责任枷锁不断缩减……
“太子监国……”天元帝想了下,忽然又觉得此时再说这些没什么必要,索性直戳中心,“你多看顾着些。”
“看顾”,这是个相当微妙的词,同时具备监护人、监督者、参与者的职责,也意味着执行者局内人和局外人的双重身份。
那么,看顾谁?
太子?
恐怕更多的还是詹士府那一批人。
天元帝不信任太子吗?
不信任他能约束臣下?
不,与信任无关,这是一种本能,就像幼崽生下来会哭,饿了知道找奶吃,人会本能地追逐更好的东西。
太子监国,恰如让孩童看守糖果罐子,或许他本人会努力克制,与本能对抗,但他身边的人呢?会不会怂恿他去偷糖给自己吃?
那孩童又能抵抗多久?
所以秦放鹤上位,既是内阁内斗所造成的无奈之举,也是顺势而为。
目前,他就是制衡太子,或者说傅芝一党的砝码。
“是。”天元帝点到即止,秦放鹤迅速领会了他的意思。
或许后期执行时,难免会与天元帝的预想有偏差,但……在所难免。
上位者的职责就是包容偏差。
太子监国,各处衙门的工作模式和流程也配合着有了些微变化,但因天元帝尚在,除傅芝入阁之外,其余变化并不明显,更像是冰面下的暗流,缓慢又不易察觉。
伴随着天元帝的隐退,秦放鹤开始展现出他强势的一面。
他开始更多的向翰林院倾斜,如太子一党一点点掌控朝堂一般,一点点向翰林院分权。
新近入阁的傅芝第一时间觉察到了这种变化。
但他的孙子即将参加会试,如无意外,自然会进入翰林院,这种变化……或许不算坏。
整个天元五十七年,都在这种微妙的平衡和平和中流走,秦放鹤坚决地推行着修路的主张,并在京畿一带率先完成修整。
京城内外开始大量出现黑乎乎的车轮,那不是什么油漆或流行彩绘,而是一种名为橡胶轮胎的东西。
此物配合新式地面,车子跑起来又快又稳,出入贩卖鸡蛋都鲜少磕破。
夏日的炎热似乎带走了天元帝体内的阴寒,夏末秋初时,他的身子已经好多了,还力排众议,亲自出城体验了橡胶车轮。
但随着秋日过去,他的病情再度恶化。
秦放鹤反复问过太医,这并非某种突发性恶疾,而是……油尽灯枯。
“阁老,下官实在……”
孟太医也老了,叹气时,满头白发跟着打颤。
所有人都已竭尽全力,但若油烧光,又当如何?
秦放鹤出奇平静,“无论如何,竭尽所能,至少要过了这个年。”
大约天元帝本人也不舍得眼前的一切,他非但熬过了新年,甚至还最后一次总领了会试,并亲自出了最后一道策论:“问何以过往之渺渺,历当下之泱泱,望来日之昭昭。”
夫渺渺者,沧海一粟,历史万物;夫泱泱者,浩荡无垠,唯我中华。
意为纵观漫漫历史长河,过往那些所谓的明君、盛世,如今看来,也不过沧海一粟,不足为道。可现在朕执掌过的中华啊,却呈现出亘古未有的蓬勃生机,犹如大江长河,浩浩汤汤,奔流不息。
更有未来,如日之初升,光明灿烂。
天元帝的骄傲,不能亲眼看到未来盛况的遗憾,均在这一题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迫切地希望继任者能够以史为鉴,以当下为基础,开创盛世!
因亲眷下场,秦放鹤、傅芝皆回避。
礼部尚书侯元珍主持会试,更亲自点了其中一篇文章,赞不绝口,“这篇文章中正厚重,言之有物,细节处又暗藏机锋,可为一等。”
众人相互传阅,纷纷点头。
只偶有几人私下交换眼神,讳莫如深。
会试覆试后,傅芝看着送来的报喜帖,貌似平静地问了句,“秦阁老家可曾贺过?”
来人笑容一僵,贺喜的话噎在喉咙里,支吾起来,“这个……”
傅芝笑道:“罢了,去吧。”
如此踟蹰,他已知道答案了。
来人如蒙大赦,忙不叠走了,连喜钱都没顾得上要,还是傅家人追出去硬塞的。
报喜人一走,傅芝脸上的笑容就淡了些。
第二名亚元?
呵。
在这个知识和受教育权几乎完全被权贵垄断的时代,一个人的出身基本就决定了他的终点。
那个叫秦灿的小子也好,自家孙儿也罢,有那样的出身和资质,通过会试是情理之中的事。
只是这个排名……
其实私心而论,此番参与会试的考生之中,出类拔萃者并不算特别多,打头那几个,谁排第一都不为过。
但谁不想要第一呢?
傅芝几个儿子最高的才到探花,如今好不容易有个更出色的孙子,整个傅家上下都跟着重燃对状元的渴望。
那是天下所有读书人都梦寐以求的桂冠。
侯元珍,看来还真是铁了心要投靠秦放鹤,如今陛下刚刚松口,便如此巴结。
因会试排名,秦放鹤和傅芝周围的气氛忽然微妙起来。
恰逢天元帝病重,殿试只略露了个脸,稍后由太子代为监考,似乎连这春日里都沾染了几多僵硬。
“父皇……”
天元帝睁开眼睛,“殿试结束了?”
“是,”太子恭敬道,又亲自上前为他调整靠枕,“只是这三鼎甲和二甲若干排名,儿臣有些拿不定主意。”
一年监国经历已然在太子身上留下掌权者的烙印,但他非但没有嚣张,反而在面对天元帝时,越加恭顺。
因为越是亲自掌控过一个国家,才越能理解这份责任之重、之艰,才会进一步滋生出新的敬服。
这正是他最大的好处,不骄不躁,沉得下,稳得住。
拿不定主意?
天元帝没有戳破太子的心思,慢慢看了五六份卷子,已是疲惫不堪,摆摆手,不再管剩下的。
“你想点傅秋为状元?”
天元帝的直白惊了太子一跳,他几乎是本能地要跪下去,“儿臣……”
天元帝让他起来,长久地注视着他,叹了口气,“你重情,这点像我,是好事,也是坏事。”
太子以前确实崇敬秦放鹤,连带着那两个早慧的皇孙,也将秦放鹤的言论、策略奉为圭臬。
但傅芝毕竟是太子名正言顺的师父,多年来倾囊相授,悉心教导,所以在太子心中的地位渐重,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未来的帝王想为恩师谋取一点荣耀,过分吗?
并不过分。
“这还是这么多年来,”天元帝叹道,“你第一次向朕开口求什么。”
所以作为父亲,于情于理,,他都不便回绝。
但是,秦放鹤是首辅啊!
傅芝是未来帝王的心腹,秦放鹤就不是当今天子的心腹了吗?
手心手背,都是肉。
“儿臣不孝,”太子为自己的私心感到羞耻,“让父皇为难了。”
天元帝并不怪他,“为人父者,本就如此。”
来自子孙的请求,既是负担,也是长辈们生存的动力和支柱,所有人都甘之如饴。
当年他为了保全恩师卢芳枝的身后名,不也让许多人为难了吗?
天元帝思索片刻,“秦灿绝不可跌出前三甲。”
以秦放鹤多年来的名声和经营,若真的对秦灿打压太过,民间暂且不提,他那老丈人都能带着翰林院上下死谏!
太子开口,原在天元帝意料之中,但傅芝和秦放鹤之间,天元帝自然是更偏向后者的。
傅芝……
有这种心思不算过分,但偏偏碰上秦放鹤,非要分个高下,不禁令天元帝略感不快。
太子开口……
秦放鹤……
“陛下,”胡霖忽从外面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罐子,低声道,“秦阁老方才打发人送来的,说是可平心火。”
一只非常平平无奇的粗陶罐,隐约透出一点酸甜的味道,闻了便觉清爽。
由他人往宫中转交吃食,风险极大,因为中间很容易出岔子,这么多年来,便是秦放鹤也甚少做。
但现在,他非做不可。
太子见了,脑海中突然冒出来一个念头:
先生的念想,怕是要落空了。
如今天元帝胃口不佳,一应饮食都由太医看过才能入口,尤其是这种外头来的东西,几乎不可能碰。
但秦放鹤的本意也并非真让天元帝吃,而是借着送东西,主动退让:
陛下龙体抱恙,还需平心静气,若有两难之处,尽可舍弃臣。
天元帝见了,沉默片刻,摆摆手就让太子退下了。
太子自知大局已定,并未多言,安静地退了出去。
次日,殿试结果出来,原本的会试第三名冉壹被点为状元,傅秋为榜眼,秦灿为探花。
天元帝确实没有让傅芝如愿,但太子初次明着请求,若仍以秦灿为状元,便是打了他的脸,天元帝也于心不忍。
既如此,索性两人都不要做了!
左右除了状元,榜眼也好,探花也罢,都不差什么。
这个结果颇出人意料,但却奇妙地均衡,满朝文武也罢,民间文人也罢,皆无异议。
殿试过后,天元帝的病情进一步加重,接待新科进士的恩荣宴也由太子代劳。
随着新科进士们先后返乡夸耀,天元帝提着的那口气到底是散了。
六月初二,天元帝单独召见秦放鹤,给了他一道秘旨。
“殿试……朕知道,委屈你们爷俩了……”
秦放鹤心中五味杂陈,“陛下言重了。”
不,是臣,臣算计了您,欺瞒了您。
天元帝笑了下,眼中满是遗憾,“可惜啊,你描绘的来日,朕看不到了。”
这几乎是在交代遗言了,秦放鹤哽咽,“陛下……”
到了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
“你的胆子,很大,”天元帝的呼吸忽然急促了些,“太子仁德,但天下人未必能容你!你,你自己好好的……”
天元五十八年六月初九,天元帝病危,急召太子并内阁入宫。
时值深夜,宫中却灯火通明,宫人们俱都面露哀色。
从昨天起,天元帝便频频昏迷,据太医署说,只在这几天了。
太子清早便来了,期间天元帝两次转醒,与他说了两句,瞧着倒还好,还叫太子回去。
结果入夜后不久,突然危重!
该交代的事,天元帝早就交代过了,如今再见,倒也没说太多,不过是嘱咐内阁好生辅佐太子。
末了,天元帝还对秦放鹤道:“莫要忘了,年年清明,奏与朕知晓……”
他还想看看呢……
天元五十八年六月初十清早,天元帝驾崩,享年七十六岁。
秦放鹤曾经以为自己会嚎啕大哭,可真到了这一刻才发现,很多过于沉重的悲伤真正降临那一刻,人是哭不出来的。
只觉得麻木。
好像所有的情感都被强行封锁,他的大脑陷入麻木,只剩身体机械而僵硬地履行职责。
直到同样苍老的胡霖替天元帝站了最后一班岗,哭喊道:“送陛下!”
秦放鹤脑中突然嗡的一声炸开,莫大的悲痛自心底翻滚而出,瞬间流窜到四肢百骸,痛得他眼前发黑。
“阁老?!”
同行送葬的人只看见秦放鹤晃了晃,一口血呕了出来,然后便一头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