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风浪(五)
与天斗与地斗,皆不如与人斗。
因为人是活的,纵然你准备完万全,也无法保证对手完全按照你的布局走。
当初秦放鹤一出招,胡靖就知道自己无法阻止,只能被迫招架。
但招架也有招架的章法。
此番看似两人歇斯底里,图穷匕见,其实都各自保留了余地。
胡靖固然不赞同他们的做法,但如果真的想要阻止,完全可以凭借首辅的身份,以未接到圣旨为由,命令众人不许动。秦放鹤方面欲要抗衡,只能将事情过到明面上,正式入宫请天元帝的圣旨。但正值春节,按例不办差,如此一来,事情就闹大了……
但是胡靖没有,就是因为猜到秦放鹤背后有天元帝撑腰。一旦闹大,谁脸上都不好看。
他私下训斥,软言劝诫,暗中观察,尤峥等人或置若罔闻,或主动、被动跟从的行为,也彻底暴露了各自的立场。
而秦放鹤虽有辱骂官场同僚、前辈之嫌,但却是私下内阁例会时骂的,未曾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正式上折子弹劾。
你可以说他年轻气盛,可以说他气急败坏,却唯独无法上纲上线……
双方仍在试探。
天元帝明白这种试探,所以纵然两位阁老公然对骂,斯文扫地,也还愿意接见。
不然,一早撵回家闭门思过去了。
此时一听天元帝这话,胡靖当即跪下,言辞恳切道:“陛下,臣愚钝,未能及时体察圣意,其罪大,愿受责罚。然,臣自问问心无愧,实不能蒙受不白之冤!还望陛下明鉴!
连日来几位阁员皆以秦放鹤为首,口称猜测陛下心意如何,擅自行动,老臣惶恐,因未见明旨,不敢做真,却又念及诸位同僚皆是明事理、分黑白之人杰,岂能乱传旨意,任意胡为?又恐惊扰陛下龙体……故而只好屡屡劝诫,未能及时上奏,此为臣之过。
二则身为人臣,尽忠职守实为本分,岂敢妄测圣意?内阁为群臣之首,若诸位阁员皆率先明知故犯,必上行而下效,倘或来日人人皆揣度陛下心意先行而后奏,势必朝纲不振、法度倾颓,如此视君臣上下为无物,却将陛下置于何地?将太子殿下又置于何地……”
说到最后,胡靖双目泛红,一双老眼泪光闪烁,擡头看了天元帝一眼,再次深深拜下,额头触地,“老臣有罪,当罚!然是是非非,还望陛下明察啊!”
人一旦上了年纪,就很容易博得怜悯,尤其一位之前尚可算勤勉的老大人如此哽咽自陈,则更令人动容。
秦放鹤也不例外。
动容之余,他也终于意识到一个一直以来被自己忽视,或者说被整个师门忽视的问题:
他们轻敌了。
胡靖固然不如曾经的方阁老、卢芳枝、董春,但他能爬到内阁首辅之位,自然有其过人之处。
纵然此番己方抢占先机,他也未必没有翻身之法。
便如此时:
你骂我贪图权力、不舍分割,我却可以当着陛下的面痛陈你结党营私、揣度圣意、滥用职权。
胡靖方才所说的每一句,七分真,三分假,他没有完全把自己摘出去:我确实发现了,也怀疑了,也劝阻过,但所有人都联合起来说是陛下的意思,我愚钝,我无用,不能当机立断,所以一直拖延到现在……
身为内阁首辅,被下面的阁员联合欺瞒、试图架空,我无用,我认了,但你们的所作所为,难道不是更可怕吗?
我有罪,但罪只占一,认罚。
但你们有罪,却可占七分,更该罚。
事实如此,太可信了。
那么剩下的两分罪呢?
秦放鹤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也跟着跪了下去,心服口服,“臣有罪。”
我有罪,有错,错在这些年顺风顺水,太过大意、轻敌。
错在以为封建王朝的压抑之下,可以持续讲信任。
错在……我太着急了。
剩下的两分罪,是陛下。
幕后推手,也是陛下。
当初自己提建议时,天元帝没有猜到有私心吗?
猜到了。
他身为帝王,庞大王朝的实际操纵者,不知道权力交接干系重大,需要尽快落实到纸面昭告天下吗?
他知道。
那么他为什么不做?为什么只口头默许,不赞同,也不反对?
他故意的。
天元帝最大限度地为自己留了余地,然后用这份游刃有余,挨个狠狠敲了每个开始翘尾巴的大臣的天灵盖。
秦放鹤,你资历不浅,难道不知道任何变动都要过明路么?
朕没有反对,但也没说好不是么?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就直接去做了?
内阁其他人最初并不知道,可为什么,现在他们都半点不怀疑,便跟着你做?
你们是要做朕的主么?
胡靖,你资历更深,也在一开始就知道不合规矩,既然如此,为何不立刻上报?
你没有上报,无非是想使苦肉计,待到今日闹大,做出一副“老臣已尽全力,但他们勾结成片,无计可施”的假象,想让朕发怒。
你知道朕最忌讳结党营私,所以非但没有阻止,反而狠狠在背后推了一把……
漫长的沉默后,天元帝四两拨千斤,随意安抚了胡靖,肯定了他的忠诚,却也终于正式发下明文,允许翰林院分担原本属于内阁的部分职责。
“即日起,各地各部各衙门上折子、奏本依据颜色分轻重缓急,无事请安的,绿色本;例行陈情述职的,黄色本……此皆交由翰林院处置、汇总,内阁不定时抽阅;余者凡各地紧急军情、案情,天灾人祸等等,依旧还交内阁……”
自此之后,翰林院摇身一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小内阁。
这一场内斗,胡靖也好,秦放鹤也罢,貌似谁都没输,但最大的赢家,却是自始至终作壁上观的天元帝。
退出去时,两人都出奇安静。
转身的瞬间,秦放鹤看着暖阁窗纸上影影绰绰照出来的两代帝王的影子,百感交集。
当权力完全集中在一个或几个人手中,那么余下的所有人都可能是傀儡、木偶……
因为你的一切努力和心血,都可能随着上位者的一句话中途夭折,付之东流。
但无论如何,分权,终于是走出了第一步。
“你还是太嫩了,”往内阁走的路上,胡靖忽幽幽道,“真以为陛下会被你的一点小花招蒙蔽么?”
卢党一手遮天的前车之鉴犹在,陛下绝不会轻易重蹈覆辙,至少有生之年,不会允许一家独大。
经此一役,秦放鹤与侯元珍等人尚未稳定的联盟,将瞬间土崩瓦解。
秦放鹤没有反驳。
这一次,确实是他急躁了,以至于忽略了“帝王”这个词本身的内核:权力、疑心、均衡。
毋庸置疑,天元帝确实给予了他空前的信任和施展空间,但这种信任是有限度的……
但是秦放鹤没有选择。
岁月不饶人,天元帝老了,皇位更叠随时可能发生,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必须抓住每一个机会……
所以秦放鹤忽然又笑起来,“但我还是赌赢了不是么?”
天元帝当然不会被轻易蒙蔽,但同样的,他也不会完全信任胡靖。
所以你看,最后的最后,事情还是按照预定计划进行。
虽然绕了几个弯,虽然付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代价,但一切都值得。
况且侯元珍……也未必值得信任。
胡靖没有说话。
因此这次的交手,他也算自伤八百。
天元帝敲打了秦放鹤,也等于敲山震虎、杀鸡儆猴,那么他与尤峥的联盟,也要顺势低调起来……
正月的风异常冷硬,转过一段连廊拐角时,胡靖和秦放鹤都被迎面扑来的裹挟着雪沫的冷风吹得齐齐眯起眼睛。
“对了,”秦放鹤忽然凑近,在胡靖耳边低语,“晚辈确实有些糊涂了,总觉得阁老龙马精神不输当年……您高寿?”
你多大,我多大?
或许我眼下确实仍显稚嫩,但我熬得起,您呢?
胡靖呼吸一滞,眼前一黑,才要发作,却见秦放鹤低低笑了几声,径直从他身边掠过,伴着风雪,大步而去。
“很意外,是不是?”
胡靖和秦放鹤离开后许久,天元帝才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太子一怔,默然无语。
分明是文人,老也好,弱也罢,言谈间却依旧刀光剑影,杀人于无形,丝毫不逊色于战场血肉横飞。
天元帝本也不想听太子的回答,只慢悠悠撚起一枚羊脂白玉的棋子,随手丢到棋盘上,声音清脆,“太子,你要记住,治理国家未必非要一板一眼,任用臣子就像放风筝,而你是放风筝的人。只要风筝线够长够结实,”他擡头看了太子一眼,摆摆手,“可以由着他们自己去,随便飞。但若是心大了,心野了,记得及时收线。”
太子若有所思,“那若风是太大,儿臣收不动呢?”
便如当年的方阁老、卢芳枝……
天元帝轻笑一声,轻描淡写,“好风筝难得,却未必寻不来第二个,收不动,剪断换新的就是。”
内阁里的是人,但却不是一般人,个个都是从人精窝里斗出来的,哪怕看上去最憨厚的,也有一万个心眼儿。
为人君者,最要紧的是知道如何拿捏。
要信任,却不能完全信任。
“当你完全信任一个臣子,就意味着他已经踩到你的头上。”天元帝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太子的肩膀,顺势往他头顶瞄了眼,仿佛上面真的坐着一只骄傲的动物。
“他们就像猫,可爱又可恶,会一点点试探,你若太过纵容,他们就会恃宠而骄、张牙舞爪……越漂亮的猫越聪明,一点即透,但你要记得点……”
说这话的时候,天元帝一时笑,一时摇头,显然十分有心得。
用臣子和驯兽的道理是一样的。
太过亲密,他们也会狗仗人势,无法无天。
可若太过疏远,毫无情分,何谈托付?
太子自觉受益匪浅,“儿臣明白了。”
他略整合下语言,试探着总结,“所以既要守好风筝线,又要约束好猛兽,不叫它们胡乱主动伤人。”
“嗯,”天元帝笑着点点头,“有几分味道了。”
他招招手,示意太子在他身边坐下,“不过你忽视了一点,你可以用恩宠、威势掌控一个人的身体,却永远都没办法完全控制他的心……正如后宫那些嫔妃,多少人是真的爱慕朕本人,又有多少人仅仅是屈服于朕的权势地位?”
揣着明白装糊涂,各取所需罢了。
人是活的呀!
天地君亲师,君为臣纲……说的好听!
自保、自私、自大乃人之本性!
尤其那些大臣,身在局中,他们可能不主动害人,却不可能不害人。
这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
为自保,为天下计,反击无可厚非,但最怕尝到反击的甜头后,失去控制,从被迫反杀,变为主动害人……
甚至如果那名臣子足够有用,上位者可以适当放纵,但一定要有个度!
不然就会变成昔日卢芳枝。
过去那么多年的教导,都不如今日所见所闻给太子带来的震撼大。
他正反复琢磨、消化时,却见胡霖匆忙进来回禀,“陛下,方才有内侍来报,说回去的路上胡靖胡阁老突发急症,已然昏厥了!”
太子下意识看向天元帝。
天元帝岿然不动,“太医去看了么?要不要紧?”
胡霖点头,显得有些迟疑,“刚去看过,说是一时肝火上涌,痰迷心窍,倒不打紧……只是,只是还是将养几日为妙。”
这才从陛下这边离开就给气厥过去,传出去,可不大好听啊。
老了老了,气性还挺大。
没事就好。
天元帝眼底突然泛起一点无奈,“当时还有谁在场?”
“没有,”胡霖仔细斟酌言辞,“方才两位大人一同离去,然后大约是秦大人脚程快些,先行几丈,胡阁老慢行。据方才来回禀的内侍说,他们正在廊下值守,忽然就远远看见胡阁老越走越慢,然后就靠着廊柱滑下去了……”
两人刚才争执过,年纪也差得多,不一起走也很正常吧。
天元帝似笑非笑,“罢了,胡阁老连日操劳,以至病倒,叫他家里人接回去,先好生休养半月再说。内阁事务,暂交尤峥代管。”
一句话就把胡靖昏厥的事情定性了,也是让外人不必追究的意思。
胡霖哎了声,转身要去宣旨,却又被天元帝叫住。
“回来,”天元帝想了下,“革秦放鹤半年俸禄。”
还是太纵着了,转头马上就捅了这么大个篓子,认准了朕不舍得拿你怎么样?
胡霖一愣,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那怎么跟户部说呢?”
“就说朕说的,”天元帝显然不想继续追究这笔烂账,干脆各打五十大板,反正该明白的总会明白的,“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