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日月轮转(七)
董娘也没有下场踢球,正擎着画笔写生,隐约听阿嫖说了句,下意识问道:“什么?”
阿嫖定了定神,看着画纸上那些栩栩如生的球员,缓缓重复一遍,“……古有夸父逐日,而如今我们一路西行,岂不正如夸父?”
一天只有十二个时辰,可她们越往西走,太阳落得越慢,一日被无限拉长,仿佛有了十三、十四个时辰!
这根本说不通。
再者,日月轮转,太阳东升西落,若大地是平的,落下去之后的太阳又去了哪里?岂不应该再从西边升起?次日东落,再次日东升?
况且若天圆地方,何来春夏秋冬?
若只照耀我朝,那为何她们一路走来的诸国皆是如此?以至昼夜颠倒?
又为何过了僧一行所言赤道之后,夏冬倾覆?
这都是天圆地方所无法解释的。
阿嫖越说越兴奋,两只眼睛里都放了光,“我朝古有东汉张
衡浑天说,唐僧一行做赤道游移、水运浑天仪,皆有此意……小姑姑,你还记不记得,出发前你我在那欧洲数个城市游历,也曾在某个酒馆中听到过类似的论战……”
他们称之为地圆说,非常肯定地表示这个世界是一颗球。
也就是说,大家虽然身处不同国度、不同时空,但都曾有过相当接近的猜想。
这难道不是非常惊人的吗?
但因为时间仓促,且那酒馆的环境极差,后来论战双方竟开始互殴,引来巡逻士兵,最终成为三方混战,看得阿嫖等人目瞪口呆。
芳姐见势不妙,直接就护送阿嫖和董娘离开了。
仓促之下,阿嫖没能继续追问。
又或者,之前阿嫖只是潜意识中隐约意识到一点苗头,但未曾深思,所以这种萌芽未曾勃发。
可现在,她们抵达新大陆,有了新收获,她的思维有了飞一般的跨越。
在这一片没有任何世俗束缚的全新土壤,阿嫖的身心都得到空前释放,之前一直深埋的某些堪称疯狂的思绪片段,都跟着一路蔓延……
董娘认真听她说完,久久不语,然后,阿嫖的声音也渐渐消沉下去。
她们都猜到这可能是真相,但那又如何呢?
真相重要吗?
恰恰相反,对绝大部分人来说,其实真相根本就不重要。
这世界究竟是方的圆的?扁的长的?
天上到底有几个太阳?
太阳究竟是东升西落还是西升东路?
水究竟是从河流向海,亦或是从海流向河?
都不要紧。
只要他们能够吃饱穿暖,这就够了。
正如昔日赵高乱秦,指鹿为马,赵高本人不知道那是鹿吗?那些附和的臣子不知道那是鹿吗?
非也!
他们都知道。
所有人都知道真相,但是真相并不能给他们带来任何利益,反而可能招致杀身之祸,所以所有的人都默契地选择了假象。
又如阿嫖在欧洲酒馆听到的地圆说论战,再如昔年僧一行等人,古今中外、古往今来,多少大能圣贤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吗?
不,他们想过,所以才会有后人流传、颂扬,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心甘情愿赴死。
可为什么仍旧没有光明正大地推行?为什么阻力重重呢?
如果说只是因为没有证据,可天圆地方也没有确凿的证据不是吗?
所以并非他们不想,而是不能、不敢。
敢想敢干的那些,都被烧死了。
想到这里,阿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繁华富丽,却纵横无数枷锁的京城,也进一步明白了长辈们的步步为营、步步小心。
就好像当初父亲所辖的工研所明明已经拥有了制作完善的蒸汽织机、翻地机等,他也是一心为民的典范,为何迟迟没有推广?
非但他本人闭口不提,还不许高程高伯伯等人出声……一定要等到陛下,等到朝廷无法承受,主动“逼着”他们去做。
很简单:利益,立场,不过如此。
这世间一切事物都讲究缘分,讲究天时地利人和。
若时机不对,场合不对,哪怕你办的是利国利民的大事,也有可能成为调转过来刺向你胸口的利刃。
利国利民尚且如此如履薄冰,更何况还是挑战天圆地方传统的地圆说呢?
阿嫖知道,因父亲的关系,天元帝对自己多少有点爱屋及乌,不然也不会力排众议,坚持授予自己县君爵位,并默许自己出海。
但这种宠爱是有限度的。
她毫不怀疑,如果自己回国后立刻高呼“地圆说”,那么秦熠此人不久便会得急症暴毙。
什么董门,什么忠义伯爵,外人眼中的庞然大物,面对皇权、朝廷,不值一提,顷刻间便可灰飞烟灭。
阿嫖用力吸了口气,然后更用力地吐出去,她清晰地感受着整个胸腔腹腔都干瘪下去,连同脑中的热度。
此时此刻,她甚至找不出任何一个必须去探究真相的理由。
我和我的家人亲朋走到这一步,很不容易,绝不能冒险。
所有人不也都这么浑浑噩噩的过来了吗?
故去的那些先贤,何尝不胜过我百倍,他们尚且“难得糊涂”,我又何必争一时长短?
大可不必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做那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阿嫖用力闭了闭眼,脑海中那些刚刚来得及升腾起来的念头,瞬间被无形的双手按压、封存。
“小姑姑,你放心,我不会乱来的。”
我还年轻,我还有时间,我等得起。
我要先回去,回去问问父亲的意思,探听下朝廷和陛下的心思,再做决断……
董娘跟着松了口气,笑道:“我当然知道你不会乱来。”
她算是看着对方长大的,太清楚这个姑娘有多么擅长忍耐。
现在看来,从欧洲往新大陆来,并不算太远,顺利的话两三个月即可抵达,满打满算,半年足可跑一个来回。
但难的是在大陆上搜寻新物种。
很多物种并不长在同一个地区、同一个时节,甚至许多原住民,也根本不愿意和平交流,时有摩擦。
这无疑浪费了大量的时间。
董娘不止一次感慨,“老天未免也太厚待这里的人了,若这些东西都落在大禄……”
玉米,红薯,土豆,光这三样就够养活多少人了!
芳姐便简单粗暴地说:“不如占了!”
看那些原住民,也不过尔尔,既不懂兵法策略,也无甚成规模的武器,回头上奏朝廷,多多弄些战舰过来,保不齐也就打下来了。
阿嫖何尝不想,终究有许多无可奈何,“只怕是难。”
头一个,大禄现有人口只填充自家领土尚且不足,又哪里能腾出手来再驻守如此广袤的大陆?
根据父亲的初步估算,想要进一步对外扩张,起码要等国家人口突破一亿两千万,甚至一亿三千万之后,才比较稳妥。
此时仍是冷兵器时代,战争消耗最多的仍是人口,贪多嚼不烂,一旦人口消耗过度,将直接导致生产力水平暴跌,进而对农业、商业造成严重打击,危及经济、政治、军事,造成全面沦陷。
正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涉及国家大事,绝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行的。
再一个,距离大禄未免太远了些,中间夹着一整个欧洲,那些黄毛鬼子都不是省油的灯,回头闻到腥味儿,岂有不扑上来的道理?却比大禄更占地利!
若真到那时,大禄鞭长莫及,大约也只能撤兵,为他人做嫁衣。
不过……阿嫖脑海中不自觉又浮现出那个念头:若这世界果然是圆的,便如那藤球一般,蚂蚁无论往东还是往西爬,总能抵达目的地。
那么,会不会从大禄往东,出了倭国,更近呢?
可阿嫖转念一想,若果然如此,似倭国那般穷凶极恶、到处劫掠的,岂有不发现之理?
只怕是不如欧洲这边近的。
唉,一切皆有可能,又或许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妄想吧。
还是要回去同父亲好好商议商议。
忙碌的时候,日子就过得很快,众人掰着手指头过了年,物资基本也收集得差不多了。
阿嫖找老黄商议一回,决定开春就走。
还剩下几个月时间,众人驾着船,慢悠悠南北逛了一回,还在偏北一点的地方发现了一种非常巨大丑陋的鸡。
那鸡长得很奇怪,个头足有普通家养鸡三四个大,头和脖子上都有许多地方没毛,攻击性颇强。
众人啧啧称奇,“这个好,一个顶好几个,带回去养起来,杀一个都够一家人吃好几天了!”
好东西啊!
原本是芳姐等人想捉了打牙祭的,众人都很开心地生火、烧水、拔毛、下锅,然后……
“呸!”芳姐苦着脸,扭头吐出一大口木渣般的残渣来,“又老又柴又腥,真是狗都不吃!”
老黄不信邪,掏出小刀子来往鸡身上割了一块,边往嘴里塞边嘟囔道:“这可是肉,能难吃?真是好日子过多了……”
剩下的话,都随着他戛然而止的吞咽动作一并消失在喉管里。
阿嫖:“……”
众人:“……”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老黄硬是抻脖子瞪眼咽了下去,然后沉声道:“……放在荒年,是好东西!”
好好的鸡肉,咋这么柴!嚼木渣似的。分明撒了盐,里面竟一点儿滋味儿都渗不进去!
老实说,这些年朝廷推广玉米,又做海贸,给百姓减税,大家伙儿已经很久没吃这么难吃的东西了。
众人:“……”
哦,懂了,除非快饿死了,不然难以下咽的程度!
阿嫖等人面面相觑,“罢了,如今有红薯和土豆之流,倒也不必非带这些。”
老黄等人点头如啄米,“说得是,况且又是活物,未必能成……”
太难吃了!
这还叫鸡吗?
天元五十四年三月,阿嫖率领剩下的两条船返航,期间遭遇两次小风暴,船体轻度损伤,但有惊无险,一行人于当年五月顺利登陆欧洲大陆。
靠岸之后,阿嫖先命老黄等人修补船体,并就地休整、补给,她自己则与董娘救治横渡大西洋途中奄奄一息的作物们,并暗中寻找并观察地圆说支持者们。
任何文学、艺术以及思想的发展都离不开经济,只有人生活富足了,探索领域扩大,才能有心思想东想西。
前后数次观察,也验证了阿嫖的这个想法,同时也进一步加深了她对秦放鹤关于“生产力就是一切”原则的认知。
此时的欧洲也正值航海贸易大爆炸时期,尤其大禄的跨国贸易带来的丝绸、茶叶,以及新式指南针、风帆、大海船等新式物件,都如一阵新风吹入沉闷的欧洲,狂躁地鼓动了无数本就不安分的心。
若秦放鹤本人来此,必然会惊讶又不那么惊讶地发现,他和他所在的那座王朝所进行的一系列举动,不光改变了中国的历史,也重重地往整个世界的历史车轮上狠狠推了一把。
许多本该到十五世纪才会出现的事物和思想,已然在眼下萌发,并以惊人的速度趋向成熟。
阿嫖尝试着与几名地圆说学者交谈。
原本那几人对这位东方瓷娃娃心存轻视,并试图轻薄,但当阿嫖亲手打掉了其中一个人的两颗牙齿后,一切矛盾就都烟消云散。
如此简单高效。
没有儒家文化的束缚,欧洲各种思想和理论的发展之迅速相当惊人,但相对应的,这里的宗教力量也强大到可怕。
阿嫖简直不敢相信,堂堂一个国家,竟然会被宗教把控,皇帝、朝廷,皆为傀儡……
深入交谈后,那几名地圆说学者也对这个会说几门流利外语的大禄女郎心生好感,产生了一点独属于学者之间的惺惺惜惺惺。
“大禄确实是个好地方,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想我们会去看看的。”
阿嫖笑着表示了欢迎,并提出是否能获得一点相关书籍,自己带回国去翻译。
对方欣然允诺,并赠送了许多其他领域的小说、诗歌等。
天元五十四年八月,阿嫖和董娘的两艘船驶过交趾南部实际大禄控制区,然后过海南,沿两广、福建沿线直奔京师。
期间阿嫖单独派亲信手持临行前天元帝用过印的文书,登陆走官道,沿途五百里加急直奔京城望燕台,向天元帝和秦放鹤汇报,希望能够得到直接停靠在北直隶白云港。
此时的白云港连同直辽铁路,仍为军用,虽是通往京城最快最近的港口,但如无旨意,等闲人不得擅闯。
同年十月二十一,秦放鹤亲自带人在白云港迎接。
阿芙和董芸夫妇也来了。
其实这有点不合规矩,但谁能忍心苛责呢?
眼看着大船靠岸,阿芙浑身都在哆嗦,不住地抓着秦放鹤说:“是不是,那是不是?是不是咱们阿嫖回来了?”
类似的话,她今天已经问了无数次。
秦放鹤努力伸长了脖子看,“应该是,没错了,应该是……运粮船和运煤船都过了,今天不会再有别的船进港了……”
过去的两年多,他和阿芙无一刻安歇,隔三岔五就会做噩梦,梦见船沉没,阿嫖又变回那个小小的奶娃娃,随着海浪起起伏伏,张着胳膊大声喊:“父亲,母亲,救救我……”
他们都知道对方在担心,却又不能表现出来,让对方更担心。
甚至就连远在章县的阿姚都觉出异常,“我姐到底去哪儿了?上一封信一定是她早写好的……”
时间越久,秦放鹤就越疑神疑鬼,他既渴望听到来自大洋彼岸的消息,却又叶公好龙,生怕接到的是噩耗。
天晓得前几日天元帝忽然单独召见他,说南部来了消息时,秦放鹤的心脏停跳了多久。
他几乎以为自己要死了。
心碎而死。
“来了来了!”董芸几乎要跳起来。
怎么只有两艘船?
是了,之前就说过的。
董娘呢?董娘好好的吧?
没见面之前,阿嫖觉得自己有好多话要说,可当她远远看见码头上站着的人后,突然就觉得,说什么都不重要了。
我们回家了。
船刚停稳,她便一马当先冲下去,对秦放鹤行了个下级礼,双眼微红,“幸不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