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节点(三)
正式会面的第一日,赵沛就有许多细节无师自通,比如他立刻就深刻体味到临行前秦放鹤赋予自己的武力镇压的特权,是何等重要。
他甚至觉得,或许这一趟真正的主角是金晖,自己只是上的一层保障,一条绳,一套约束疯子的枷锁。
天元帝、内阁,甚至秦放鹤本人,就是要让这个疯子来大闹,闹得交趾上下鸡犬不宁,人仰马翻。
躺在异国他乡的床上,赵沛身心俱疲,分明刚登陆不久,却已然产生了浓浓的思乡之情。
唉!
他眼神空洞,木然注视着上方帷幔,脑中乱哄哄,本能地逃避,不想去回忆不久前接风宴上的闹剧。
其实包括陈芸在内,在场的所有人都经历过腥风血雨,区区白骨而已,无甚可怕。
但许多事妙就妙在一个出人意料。
便如尸山血海中开出的绚烂的花,无论多么美妙的东西,当它以一种令人猝不及防的意外方式突然出现在本不该出现的场合,也会产生近乎惊悚的效果。
更何况还是曼妙歌舞间的累累白骨。
当时陈芸的脸就青了。
她的亲信大喊,有刺客!
是你们的刺客,赵沛默默地想,看着他们的慌乱,崩溃之余,竟也有几分幸灾乐祸。
自家的妖孽总算出来祸祸旁人了。
但陈芸不愧为一国之主,竟没有叫出声,只是看向金晖的眼神中几欲喷火。
但凡大禄的国力弱一点,今天两国就要开战了。
陈芸深知,当下大禄确实不愿起干戈,但这绝非是因打不动、打不下、打不起,只是不合算,所以不爱打。
屹立了数千年的中原王朝就像一位家底深厚的富豪,自有其骄傲,生平只爱赚大钱,仨瓜俩枣的小买卖,自然是瞧不上的。
可如果她真的对使团翻脸,就是直接打了大禄朝廷的脸,对方极有可能不计成本和代价,立刻开火!
哪怕打完了,我不接管,随便扔给哪个狗腿子呢……
真那样,大禄确实做了赔本买卖,但也仅仅是赔本而已,它家大业大,赔得起,可交趾呢?
交趾将面临亡国之危。
刚刚统一的交趾根本没有底气与这样的庞然大物起正面冲突,所以陈芸忍了。
“唉……”赵沛捂住额头,自手掌下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仿佛又看到当时的自己生生割裂成了两部分,一部分被荒唐和震惊所充斥,近乎麻木,另一部分却牢记使命,木然走向台前,竟还能稳稳当当地找出借口。
“陛下热情款待,金大人一时饮酒过量,有些醉了……助贵国故人返乡,实属好意,奈何失态,还望陛下海涵。”
正如秦放鹤所言,如今他二人代表的是大禄的颜面,一损俱损、一荣俱荣,金晖丢人,他也没什么好处,只得硬着头皮胡说八道。
所有人都看出这是放屁,但那又怎么样呢?陈芸不敢打,也不敢惹,只能就着台阶下。
“两位使者不必介怀,贪杯而已……”陈芸镇定自若,面露疑惑,“只是故人什么的,是否是贵国弄错了?我国确实应该无人流落在外。”
你们怀疑又如何呢?
终究没有证据。
底蕴深厚的中原大国自恃身份,最好面子,前番他们既然将罪名安在蒙古头上,今日就不可能再说是交趾做的,否则就是自己打脸,滑天下之大稽……
所以,就算你们有证据,也只当没有。
陈芸无疑是个美丽的女人,但她最看重的,却不是这份容貌,几年戎马高位,叫她自然而然地催生出一种上位者的威严,此刻都与美貌一起化作利刃,无坚不摧。
不过顷刻之间,她便以惊人的气度和自制力,咽下金晖近乎羞辱的挑衅,并再次找准了反击点。
纵然金晖和赵沛见多了聪明人,此刻也不得不承认,陈芸确实是位很了不起的对手。
在大是大非面前,赵沛还是分得清轻重的。
他也笑了几声,“是么,那想必是陛下记错了,因为……”
他故意没有说完。
多说多错。
聪明人最喜欢自己想象,说话留点空白,对方自己就会顺着补齐了。
“因为……”
因为什么?
上到陈芸,下到知晓真相的宠臣张颖等,俱都在心里打起鼓来。
“因为他们已经招了吗?”
不可能,如果招了,何必杀了?拉到众人面前揭开真相就是了。
况且那几人皆是死士,如果不幸被俘,会以性命保守秘密……
陈芸迅速定神,忽然间沉静许多。
是了,兵不厌诈,此人只是想乱我方寸。
堂上那些白骨究竟来自何方,尚未可知。
甚至就算是又如何?那几人背叛了又如何?
几枚棋子而已。
你大禄,真的肯冒着丢脸、破坏规则的风险,再将罪名安在交趾头上吗?
不,汉人最看重颜面,他们不肯的。
电光火石间,双方都隐隐摸到彼此的底线,并迅速达成共识,初次交锋悄然结束。
陈芸没有继续追究,赵沛和金晖也没有继续发挥。
待仆从迅速收拾好乱局,乐师再次奏乐,舞娘重新起舞,宾客们便也再次觥筹交错、谈笑风生,繁杂热烈的气氛重新笼罩,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这只是个开始。
因为始作俑者根本就不领情。
回到下榻的驿馆之后,金晖非但不道谢,反而开始对赵沛大加指责,怪他不够机灵,“我频频使眼色与你,若非你木讷呆滞,何至于此?”
赵沛:“……”
咱们俩什么关系,你没点数吗?什么时候到了已经能看眼色行事的地步!
仿佛看出他的想法,金晖不屑冷笑,明晃晃嫌弃,“都是状元,怎么差这么多?”
当年他跟秦放鹤关系甚至更差,那是派系之间的你死我活!可那会儿都不用自己使眼色,对方就能猜出自己的心思,怎么到这儿就行不通了。
之前他只觉得秦放鹤可恶,如今想来,可恶之人更多可敬可叹可爱之处。
赵沛怒极反笑,坦然受辱,“不必你挑拨离间,我自愧不如,行了吧?”
无论曾经与秦放鹤有过何种龃龉、不和,平心而论,他确实佩服秦放鹤的能力。
一般人到了这儿必会见好就收,但金晖显然不在其中。
他斜睨着赵沛,理直气壮嗤笑出声,“本事不济,不过好算还有点自知之明。”
赵沛:“……”
他用力吸了一口气,不断在心中默念:国家大事为重,国家大事为重,个人恩怨先放在一边,先放在一边……呸!
终究忍无可忍,金晖的冷嘲热讽都消失在赵沛愤怒的拳头之下。
“啊!”
于是次日,当赵沛亲自压着金晖去向陈芸致歉时,后者依旧红肿的脸和鼻孔中堵着的染血布团就显得倍加有说服力。
饶是酝酿了一夜,怒气磅礴的陈芸对上,也无计可施:人家自己都先打了!打人不打脸,你还能怎么样呢?
话说回来,这位使团长还真下得去手,肿得这样高……对方愤怒而不甘心的神情也不似作伪。
是苦肉计么?
还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意图迷惑于我?
不,你们真是太小看我,小看一个女人了,我岂会轻易上当?
但无论如何,她到底还是对这二人又添几分忌惮,尤其是那个姓金的疯子。
陈芸善于揣摩聪明人,因为即便再聪明,对方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迹可循,完全可以通过摸索对方的出身、经历,揣测性格,再由性格和习惯预测行动。
但疯子不一样。
没有一个正常人能猜到疯子会干什么,敢干什么。
昨晚陈芸一夜未眠,反复琢磨天元帝派金晖前来的用意,因为此人看上去好像巴不得要开战,他的言行举止完全无迹可循。
陈芸甚至觉得,如果没有这位赵大人约束,这个疯子完全可能上一刻还在笑意盈盈交涉两国大事,下一刻就会不知从哪里掏出匕首,暴跳行刺……
猜不透,真的猜不透!
她毕竟还没有疯。
待赵沛和金晖离去,张颖从内室转出来,对陈芸道:“此番使团连同水军护卫在内,合计两千余人,如此来势汹汹,不知大禄皇帝陛下会开出怎样苛刻的条件,陛下还需谨慎应对。”
陈芸嗯了声。
他们对对手了解太少了,大禄的能臣强将也太多了些。
但对方却对交趾了若指掌。
此非吉兆。
见陈芸面露不甘,张颖宽慰道:“陛下无需多虑,您已经做得很好了。天意如此,如之奈何?”
这就是小国的悲哀,地狭而民贫、国弱而少谋,能打的牌就那么几张,剩下的只能靠谋划,甚至是靠无赖。
陈芸站起身来,边踱步边疑惑,“此番使团前来,朕料定大禄必会漫天要价,一雪前耻,可为何此二人丝毫不见急色?”
今天来致歉,还真就单纯只是致歉,说完就走了?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若要城池,完全可以在北方交趾与大禄交界处进行谈判,何必亲自深入大罗城?
若要攻打,仅凭此番使团两千人,再加上滞留交趾国内的数千兵士,主动深入我交趾腹地,对抗数万将士、数百万百姓,也非上策……
“陛下不可不防啊,”张颖低声道,“汉人狡猾,前番使诡计亡高丽,又几乎令辽金毁于一旦,如今也只好屈居一隅……蒙古铁骑何等可怖,在北方大地上横行无忌,纵然与我国南北遥望,我等也曾听过他们的威名,可现在呢?昔日蒙古何在?”
正因他祖上有汉人血统,才更了解交趾当下面临的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对手:
那是一个智慧和武力,人才与经济,近乎没有短板的王朝。
莫说正面对抗,只是在它的笼罩下安然延续,便已近力竭。
陈芸盯着外面郁郁葱葱的花木,沉吟良久,“你血脉特殊,朕揣度大禄使者言行,恐怕会先私下与你接触……”
张颖立刻表忠心,“陛下放心,臣知道该怎么做。”
见陈芸点头,张颖复又试探着说:“只是陛下,既然两边尚未撕破脸,使团又以初来疲乏为由按兵不动,我朝若不尽地主之谊,到底不美。”
“言之有理,”陈芸笑道,“大禄好面子,朕就给足他们面子,叫他们想借题发挥也无从下手。”
“陛下圣明。”张颖亦笑,笑容就有些暧昧,“此二人皆是壮年,从出发至今也有数月之久,团内无女眷相伴,不如……”
男人嘛,一生所好不过权力、财富和美人,交趾自然不能与大禄斗富,刚碰面就行贿也过于冒失,不如先行美人计。
纵然对方不中计,可温柔乡乃英雄冢,只要温香软玉在侧,凡事好商量嘛。
陈芸想了想,“你亲自去选几名能歌善舞的美女,对了,清俊少年也要几个。”
多点选择总没错。
张颖:“……是,陛下思虑周全,臣望尘莫及。”
张颖动作很快,当天傍晚就亲自去拜访了赵沛,化被动为主动。
对他的到来,赵沛既意外又不意外,请他坐了,又亲自烹茶。
“我听闻大人祖上也食汉粟,为何却在这里为臣?”
张颖看着他烹茶,动作大开大合,十分洒脱,却与寻常文人不同,自有一股潇洒意气,不觉出神,顿了顿才道:“啊,劳烦大人记挂,说来惭愧,祖上家贫,无奈往来多地买卖,机缘巧合之下在此地安居,如今我也在这里娶妻生子,后又读书,入朝堂。”
“原来如此,”赵沛笑笑,将茶盏推过来,“此乃雨前龙井,清雅鲜爽,回味悠长,大人不妨细品。”
“哦,多谢多谢,有劳有劳。”张颖忙双手接过,先观茶汤,再嗅茶香,十分感慨唏嘘模样,“交趾湿热,茶叶不易保存,不怕您笑话,我已有多年不曾吃过这般好茶。”
说完,果然小啜一口,当即双目微合,“啊,果然好茶。”
“您喜欢就好,”赵沛似乎也松了口气,“若金大人得知,必然欢喜。”
“……咳咳!”冷不丁听到另一个人的称谓,张颖差点呛到,笑容都有些干巴了,“这茶……”
赵沛微笑,“正是金大人所带。”
他其实不怎么喜欢喝茶,也喝不出什么品类的茶有什么分别,反正都觉得苦哈哈干巴巴,还不如蜂蜜水。倒是金晖出身好,生活讲究也多,此次出使,光各色茶叶、茶具就有几大箱子,活像搬家。
张颖汗毛倒竖:“……”
那个疯子不会在里面投毒吧?!
澄澈清亮的一碗茶汤,好似突然成了烫手山芋,喝不是,不喝也不是。
“啊,没有毒。”赵沛突然语出惊人。
小心思被看破,张颖脸上顿时热辣辣的起来,这……
事到如今,他索性就坡下驴,很有点破罐子破摔地放下茶杯,对赵沛低声苦笑道:“大人莫要作弄。”
说完,又后知后觉似的窥探四周,“那位金大人?”
赵沛大笑,“他说屋里闷,早就出去逛了,并不在。”
张颖松了口气,又冲赵沛拱手致歉,“见笑了。”
说着,叹了口气,“不怕您笑话,那位金大人似非常人,这个,这个我等愚钝,不能体味其中深意,难免拘束……”
言外之意:我正常人来的,害怕。
赵沛跟着笑了一场,却在暗中将此人的评判及时更新。
此人能屈能伸,处变不惊,更能化尴尬为真诚,做出推心置腹之态,意在卸我心防……非寻常之辈!
两个各怀鬼胎的人笑了一场,乍一看,关系确实拉近了似的。
赵沛便顺势问道:“先生风趣质朴,我一见如故,恨不得引为知己,不知先生是否有回国的打算的?我愿为中人。”
张颖笑而不语,只是低头吃茶。
赵沛眼神一动,好像是玩笑,又好像是说真话,“今番你我相谈甚欢,日后我也会时时找先生闲叙,久而久之,陈芸必然生疑,先生可还住得下?”
君臣之间,最忌讳不信任。
张颖也笑了,十分坦荡,“大人可能不了解我,更不了解陛下。”
我身上流着汉人的血,自始至终,她就没有完全信任过我呀!
但那又如何呢?
大禄人才济济,我只是行脚商人之后,若在大禄,永无出头之日,但在这里……我将助陛下成就空前伟业,名垂青史!
做不成大禄的权臣,就做大禄的强敌!
史书上,终将有我的名字!
张颖刚走,金晖的声音就在外面响起,“什么东西!”
看着外面一溜儿站开的俊男美女,赵沛也有点头痛。张颖来去匆匆,甚至没有说明来意,只含糊说怕他们初来乍到各处不熟,特意选了几个机灵的伺候,然后就跑了。
谁能想到呢,是色诱!
金晖拉着脸,阴恻恻道:“什么歪瓜裂枣,滚!”
进门发现桌上的两个茶杯,“有人来过?”
赵沛简单说了经过,微微皱眉,有些凝重,“张颖狡诈,性情偏执,恐无法说动。”
金晖不以为然,“那就杀了。”
话音刚落,他的表情忽然变得古怪,随手拿起茶壶,打开盖子闻了闻,“你从哪儿拿的茶叶?”
赵沛一怔,指了指角落,“不是今早你丢出来待客用的么?”
不用这么小气吧?
谁知金晖忽然笑了,不怀好意的那种,“你喝了?”
赵沛隐约觉得不妙,“难不成你真下毒了?”
金晖发出几声大笑,“何必多此一举?”
说完,他似乎发现了什么极荒唐的事情,抱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还是金晖的随从不忍心,小声对赵沛解释说:“那包茶叶发霉了……”
飘洋过海几个月,中间还遇到几次大浪头,那包茶叶上的蜡封被磕坏了,昨儿收拾行李才发现内中茶叶受潮,发霉了。
赵沛:“……”
所以,那是拿出来准备扔的?
然后,我拿来待客了?!
合着那狗日的张颖根本不会品茶!说的跟真的似的!
金晖笑了半天,笑够了,抹着眼泪看赵沛,似乎颇为遗憾,“你不懂品茶就罢了,为何好端端的站在这里?”
发霉的茶叶有毒,你为什么没有中毒?
赵沛恨得牙痒痒,不过不免有些得意,“哼,竖子无知!”
这算什么!
早年在外游历,餐风饮露的时候多着呢!老子什么长毛的东西没吃过!拉几次就习惯了!
是夜,张颖蹲在马桶上上吐下泻,拉得满脸蜡黄,气若游丝。
侍从在外捏着鼻子干着急,“大人,再喝一碗药试试吧!说不定就不吐了。”
“呕……”不说还好,一说,张颖顿觉腹中翻江倒海,一张嘴,又吐了几口胆汁出来。
他吐得满面是泪,黄水直接而从鼻孔喷出,抓着草纸咒骂不休,“卑鄙小人,还说,还说没有下毒……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