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丰收(三)
太医回宫后先向天元帝禀明情况,“秦侍郎当下的病情不甚危重,只是微臣观脉象,发现秦侍郎素来重思虑、紧心神,过去多年未有一日松快。这忧伤肺,思伤脾,眼下侍郎已有些损了脾肺,若长此以往,难保来日不积劳成疾,此番发作出来,倒不算坏事。”
自来慧极必伤,多因思虑过重,结合多年来秦放鹤的表现,有此结果也不意外。
天元帝忙问:“可调养得好?”
太医答道:“秦侍郎年岁不大,底子好,好生将养几日也就无碍了。”
听了这话,天元帝才放下心来,命他日日去请脉,随时汇报,又派人往秦府传旨,叫秦放鹤不必着急回衙门,且先在家安心休养。
如今各处都已步入正轨,秦放鹤倒不怎么担心,正好在家避风头。
阿嫖也没急着回城外庄子上,每日帮母亲理事、带弟弟读书习武,再来陪父亲说说话,日子忙碌而充实。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转眼半个月过去,秦放鹤还没被准许回去上班。
他是真没想到只是一场小发烧,竟需要这么久的恢复期。
那位孟太医日日都来,随时调整药方,从原来的纯药汁到如今的药膳,花样翻新,愣是把个病人养得面色红润,生生胖了几斤。
孟太医对自己的工作成果非常满意,颇有种养猪仔的快乐。
人嘛,就得爱吃饭,有了胃口,长了肉,病就算好得差不多了。
直到九月二十五,孟太医才松了口,回禀天元帝后,秦放鹤终于被允许三日后回工部。
次日便有汪扶风和汪淙父子闻讯前来探望。
其实真正生病期间,除非以后就见不到了,没几个病人乐意接待客人。本来自己就病怏怏的不舒
坦,人家一番好意,少不得要换衣裳见客,劳心费力陪着说话……如此这般折腾几回,怎么好得了?
所以秦放鹤告病假期间,上到师门,下到密友,都只打发了体面的心腹来问阿芙,一个都没亲自来打扰。
一看到秦放鹤,汪扶风爷儿俩就愣了下,然后齐齐喷笑,“哈哈哈哈,子归啊,如今你也算面若桃花了!”
“这位孟太医调理人,果然有一手!”
瞧这脸蛋儿,圆润粉嫩,果然是养好了。
秦放鹤:“……送客!”
父子俩一点不怕,肆无忌惮笑够了,这才坐下,然后说不几句话,又笑。
汪扶风那为师不尊的,甚至还上手拍了两把,眼见弟子的脸颊子肉抖了抖,扑哧一声,又笑了。
秦放鹤:“……”
不就是胖了点儿吗!
二人一直笑到高程来才收敛,结果稍后高程进来,擡头看清秦放鹤后,也愣了下。
就,恢复得挺好!
汪扶风爷俩对视一眼,又开始笑。
秦放鹤都懒得搭理这群傻蛋。
你们的日常生活得多无聊啊,笑点这么低!
高程素来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也是为了工研所的事情而来。
汪家父子不是外人,得到秦放鹤的默许后,高程便直奔主题,问为何迟迟不推行蒸汽磨坊和蒸汽纺机。
自秦放鹤叫停这两个项目已有数年之久,若说之前忙于研发蒸汽机车,可如今呢?总该有余力了吧?
听到这话,汪家父子对视一眼,没有开口。
秦放鹤不答反问:“为什么想推行?”
这还用问吗?高程觉得他这个问题有些莫名其妙,“便如机车一般,可大大节省人力畜力……且此二物并不算复杂,略花点心思便可投入使用,为何不做?”
蒸汽机船的计算量、工程量、资金使用量都惊人的大,三五年间不可能有结果,左右闲着也是闲着,何不用零碎时间做点儿有用的玩意儿?
“那么节省下来的人力和畜力,又该去做什么呢?”秦放鹤继续问。
阿嫖不知什么时候走到门口,听见他们在说正事,脚步就有些踟蹰。
秦放鹤瞧见她,微微颔首,小姑娘便踮起脚尖挪进来,挑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安静聆听、思考。
高程几乎被问懵了。
省下来的去做什么?
想做什么不成呢?
秦放鹤就笑了,“卢实让你来的吧?”
高程犹豫了下,“也是我自己想来。”
嗯,那就是卢实那厮怂恿的,秦放鹤点点头。
高程此人有个天大的好处,专心,可以非常主动摒弃外界干扰,专心研究,醉心成果。
但这也导致他,或者说工研所那群人与外界现实脱轨。
冲得太猛了。
专业的科研人员往往不大擅长政斗,作为曾经的政客,卢实显然还具备这种素质,但他毕竟也远离朝堂多年,虽然敏锐地觉察到某种苗头,却不再像当初那样笃定,所以才会选择推高程出来,摸摸秦放鹤的意思,摸摸朝廷的意思。
“纺机暂且不提,咱们先来说说蒸汽磨坊。”秦放鹤示意高程稍安勿躁,“普通百姓名下所有田地多为下田,以北方一家四口为例,约为三十到三十五亩之间,都折算成中田产量方便计算,大约是十五亩中田。就照小麦和玉米轮作,一年两熟,合计亩产也不过三百斤上下,而这三百斤还是分在两个时节……”
也就是说,哪怕风调雨顺,在玉米的加持下,普通农户一年顶了天也才收四千五百斤粗粮。
再去掉赋税,以及其他的徭役、力役等,留在手里的能有三千斤?可能还不到。
粮食就是农民一家的唯一经济来源,穿衣、抓药、盖房,衣食住行都靠它,大部分来不及吃就要卖了换钱,最终需要自家磨成面粉吃到肚里的,也就是千八百斤。
几百斤,再分两次,哪怕家里没有牲口,单靠人力推磨,几天也就结束了。
也就是说,以现在的生产规模和粮食产量,根本用不着机械磨坊!
高程从没想过这些。
“那朝廷各处的粮仓呢?”
都不用秦放鹤说,阿嫖就忍不住小声道:“高伯伯,屯粮都是带壳的……”
只要带着壳,粮食最多可以保存十多年还能吃!
可一旦脱了壳,磨成面粉,要不了多久就要招耗子、受潮。
所以不管是朝廷的大规模粮仓,还是民间个人屯粮,都是随吃随磨。
哪怕几百几千斤,分摊到每一天,也都不累了。
高程家境不错,自然没想过日日吃到嘴里的米面如何来的。卢实出身更好,对此更是一窍不通,出现这样的信息差,并不奇怪。
甚至就连汪扶风和汪淙,也是进入朝廷后,才隐约听了几耳朵。
汪淙就冲阿嫖比了个大拇指。
小姑娘抿嘴儿笑了下,有点小骄傲。
高程张了张嘴,“那纺机……”
海外各国对大禄丝绸情有独钟,如今朝廷鼓励海贸,出口量连年攀升,年年都是新高。去年光江浙一带的对外织造任务就高达三十万匹,再加上四川等地,年均交易量近五十万匹。
需求量巨大,但产能却停滞不前,以至于几处织造局经常扩张,也频繁面临供不应求的局面。
若能以蒸汽织机相助,多少布匹织不来?
朝廷多卖布,百姓多进账,国库多收银子,岂不三得利?
秦放鹤没有急着回答,高程一怔,自己就顺着方才的思路想了:
因为粮食不多,所以用不着蒸汽磨坊,那织布需要什么?棉花、蚕丝。
如今大禄的棉花产地主要集中在海南,产量有限;企恶裙以巫二儿七五二巴一整里而要产蚕丝,就先要种桑树,我朝境内有多少桑农?每年产桑叶多少?蚕丝多少?
若产力上来了,材料却不够,百姓会如何?
若种地只能保证饿不死,卖蚕丝却能赚钱,百姓又会如何?
有人不喜欢赚钱吗?
没有。
不必任何人点,高程就已经窥见后果,背心慢慢沁出汗来,心口突突直跳,一阵阵后怕。
没人不想过好日子,若百姓发现市场巨大,自然会舍田改桑!
待到那时,商人地位攀升暂且不论,势必会有大量田地荒废!
天地荒废,则粮食产量下降,上到文武百官,下到平民百姓,吃什么、喝什么?工研所造这些机器干什么!
没有足够的粮食,什么繁华盛世,什么如火如荼,都不过镜花水月!
高程手脚冰凉,本能地端起茶喝了几口,缓缓吐了口气,“我明白了。”
“不,这只是其中一个方面。”秦放鹤看了阿嫖一眼,决定实话实说,剥开最残酷最血淋淋的一面给她看,“蒸汽机的推广,必然伴随着对体力限制的减弱,也就是说,可能许多原本只有男人能干的事,女人也都可以干了……”
阿嫖瞬间明白了这一眼的分量,呼吸都不自觉急促起来。
这个世道以男人为天,归根究底,也不过“顶梁柱”三个字,再说得直白点,种地也好,打仗也罢,确实需要体力。
而女人,在体力方面,也确实略逊一筹。
人要活,就要穿衣吃饭,当男人承担了绝大部分养家糊口的重体力活计时,他便自然而然地拥有了对内的话语权。
从小家延伸到大家,男人这个群体,也就成了统治者,然后他们又制定一系列规则……
但是,人力再如何也无法与机械之力抗衡,一旦蒸汽机迅速铺开,相当一大部分男人们的体能优势将荡然无存!
甚至有可能在很多领域,女人们具备了与他们平起平坐,甚至更胜一筹的操作力!
这种情况一旦发生,势必引发统治阶层的恐慌。
男人,尤其是手握大权的男人们,其实是非常胆小的,他们天生擅长抱团,擅长以张牙舞爪掩饰怯懦的内核,热衷于消灭一切萌芽中的隐患。
纵观历史,无数变革之所以以血淋淋的失败而告终,并非方向不明、决心不够,而是时机不对、速度不对。
一切事物的演变都是循序渐进的,什么时候办什么事,需要时间,需要耐心。
枝头的果子再诱人,不到秋日丰收时,提前摘取,吃到嘴里的也只是苦果而已。
太早了,现在真的还太早了,无论粮食产量也好,还是市场各方面的需求量也罢,还远不到全面推行工业革命的时候。
时机尚未成熟,若秦放鹤一意孤行,那么他最先迎来的将会是以天元帝为首的统治阶层的血腥镇压!而非什么美好的人类文明大跨越。
无论现在他们这群人享受了多么崇高的地位和待遇,当内部矛盾激化,所有人的立场、阵营都会瞬间颠倒,现有的一切都会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秦放鹤本人也好,工研所也好,甚至是已经实际应用的蒸汽机车,都可能在一夜之间,彻底从大禄史书上抹去。
他们的所有努力,当下的一切成果,都将不复存在。
秦放鹤赌不起,任何人都赌不起。
汪家父子听懂了,阿嫖也听懂了,空前的寒意自心底深处蔓延,她的瞳孔剧烈震荡,毛发悚立,第一次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有生以来头一次,她在父亲的帮助下,亲手剥开了层层叠叠的遮羞布,真正窥见了这个世界的本质,这种一类人打压另一类人的本质!
何其可怕!
但又,何其荒诞,何其愚昧!
刹那间,室内一片死寂,犹如荒坟野冢,寒意彻骨。
今天听到的一切,都颠覆了高程的认知,短时间内接收到的信息太多,让他的头脑甚至有瞬间空白。
本能让他将这些讯息暂时压缩,封存,然后茫茫脑海中只剩下一句话:蒸汽机,不可推广。
至少是目前,不可推广。
他不禁有些沮丧,“可这么一来,不是白费功夫了么?”
花费大量精力研究的好东西却不能用,跟没有有何分别?
“不会的,”秦放鹤用力吐了口气,语气十分笃定,“总有一天,会需要的,朝廷会需要的。”
现在的大禄朝廷,其实早就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封建王朝了,它开眼看了世界,从经济到政治,都在悄无声息地发生变化。
不用太久,只要大禄能够对内维持几十年的和平,二十年,不,甚至可能只需要十年,人口也好,粮食产量也罢,都会迎来一个新的节点:爆炸式激增的节点。
待到那时,现有的生产力水平必然会落后实际需求,那么统治者便会主动寻求解决之道,主动渴求变化。
所以他们需要等待,等待那个由上而下主动提出需求,主动进行推广的时机。
只有这样,矛盾中心和风眼才不会落在他们身上。
届时他们做的一切,才是真正的顺势而为,顺历史发展大势而为,才能有胜利的可能。
而当由上而下的变革惠及整个王朝,新风吹入无数阶层的每个角落,自然而然地会诞生新的需求和渴望……
可能这个过程会很漫长,但这无疑是秦放鹤所能找出的成功率最高,牺牲率最低的一条路了。
得到意料之外却想要的答案,高程率先离去。
至于他稍后会跟卢实怎么解释,秦放鹤并不担心,因为卢实那个人对危险的敏锐度、趋利避害的灵活度,远超高程。
汪家父子也顺势告辞。
临走前,汪扶风还意味深长道:“你自己想得明白,我和你师公、师伯也就放心了。”
原本他今日过来,就是怕这小子得意时马失前蹄,树大招风,一时热血上头再折腾出什么新花样,所以才想敲打敲打。
可如今看来,秦子归还是当日那个秦子归,比任何人都懂得分寸。
他亲眼见了,亲耳听了,也就放心了。
秦放鹤笑笑,向他行了一礼,“让您和师公、师伯担心了,是我的不是。”
汪扶风拍拍他的肩膀,又看了正在一旁说话的阿嫖和汪淙一眼,微微压低声音,“既然看得清楚,日后阿嫖……你心里也要有数才好。”
有其父必有其女,秦子归就不是循规蹈矩之辈,阿嫖深得其真传,也绝非寻常女郎。
她想走的这条路,太难了,稍不留神就是万劫不复。
“是,我晓得。”秦放鹤送他们出去,阿嫖也跟在身后,一言不发。
目送汪扶风和汪淙离去,秦放鹤问:“怎么样,怕了吗?”
阿嫖犹豫了下,还是老实承认,“有一点。”
直到今天,她才终于明白自己要对抗的是谁,是何等庞然大物。
不是某个人,甚至不是某些人,而是利益共同体,整座王朝。
她也只是个有血有肉的小姑娘,难免会怀疑究竟能不能成功,但……越难,才越值得挑战,不是吗?
或许来日纵然试了,也没办法得到想要的结果;但如果不试,那就真的一点儿希望都没了。
秦放鹤就笑了,转过身来摸摸她的脑瓜,“知道怕就好。“
人只有知道害怕,才会谨慎,只有谨慎,才不会踏错。
怕,这很正常,不光阿嫖怕,秦放鹤自己也怕。
现在的他身上背负了太多人的前途命运,稍有不慎,粉身碎骨尚不足以形容。
他要对得起自己,也要对得起那些对他交付了全部信任乃至身家性命的人。
所以他很怕。
但正因为怕,才让他如此谨慎,才让他敢支持女儿走这条路。
只要循序渐进,不提前激化矛盾,那么阿嫖就只是个例,所有人都知道纵然对她破例施恩,民间女郎们也无法群起效仿,所以反而可能成功。
而只要阿嫖成功,她就会成为先锋,会成为刺破夜幕的第一缕曙光,在世人心中埋下一粒种子。
她是女孩儿,但也同样代表了某些弱势群体,比如,底层百姓。
可能在她之后会再次迎来漫长的沉默,但总会有种子默默地积蓄雨水、吞噬养份,待到阳光普照那一日,生根、发芽、破土、蔓延,遮天蔽日,推翻某些陈旧的东西,由下而上,让这个世界迎来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