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储君(二)
敲打了内阁后,天元帝终究心绪难平,晚间回后宫找皇后说话。
皇后亲自与他泡茶,委婉道:“陛下生于天地间,自胸怀凌云壮志,然曲高和寡,知己难求,多不便与外人言,臣子们无从知晓,也难免猜测。”
这会儿跳出来的大臣们,或许说话不大中听,或许方式欠妥,但绝非大奸大恶之辈。
他们之所以向太子尽忠,皆因那是皇帝立的太子,并非太子本人。
换言之,隋青竹之流效忠的并非原先的四皇子刘信,而是“太子”,遵行的,也是天元帝的授意。
“朕何尝不明白你的意思,所以纵然生气,也未从重发落。”
天元帝掀开杯盖,对着澄澈的茶汤叹了声。
孤家寡人,孤家寡人啊!
做皇帝越久,他就越明白这四个字的意思。
包括杨昭在内的内阁只是敲打,宋琦、郭玉安只是罚俸,太子禁足。
纵然隋青竹,看似一撸到底,可是升官也好,加爵也罢,还不都是皇帝一句话的事儿,今天能贬,明天就能提。
皇后笑道:“陛下素来宽仁待下,朝臣们也都知道。”
天元帝余怒未消,啜了口茶,哼了声,“只恨太咄咄逼人!”
逼到宫门口来,叫世人该如何看朕呢?
皇后莞尔,一派从容,“人是陛下选的,陛下信不得旁人,难道还信不得自己的眼光么?
当初看中的,不就是他们忠君体国、尽忠职守吗?若今日没有动静,陛下又当如何?”
又当如何?
自然是嫌弃詹事府吃干饭的。
天元帝哼了声,“太保太保,朕又没说不给!”
皇后笑而不语。
但您也没明着说给呀。
“陛下慧眼如炬,当初既然敢力排众议启用隋青竹,自然早就猜到以他的性子,来日会做什么样的事。”
要么当初不立太子,既然立了,就该大方给出对应的承诺,精心培养起来。
如今您虽然没说不给,可也始终没给个定心丸,那些人出此下策,也是无奈之举。
天元帝放下茶杯,轻轻拍着桌面叹息,“怕就怕有人看的不是储君,而是从龙之功。”
他总想着趁自己还行,尽可能多的把事儿都办完了,哪怕后继无力,做个守成之主,也无妨。
如今看来,倒像是一厢情愿。
“天下之大,哪能做得完呢?”皇后温柔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儿孙自有儿孙福,陛下这几日熬得眼睛下头都泛青了,也该多多保养才是。”
人力有尽时,一辈子才多久呢?
一个两个都想干,可位子,只有一个,怎会没矛盾。
烛火摇曳之下,越加映衬得皇后温婉大度,纵然天元帝心中无限懊恼,见此情景,也不觉都散了。
天元帝捏着她的手拍了拍,一切尽在不言中。
“若咱们的皇儿还在……”
皇后的眼圈一下就红了。
当年天元帝还是皇子时,两个嫡子先后诞生,他欣喜若狂,几乎日日都要亲一亲抱一抱。
后来,少年帝王登基,百忙之余也不忘带着皇儿念书、识字,言明来日必立为太子。
如今追忆起来,人生圆满,不过如此。
可天不遂人愿,未等来太子之位,两个聪明可爱的嫡子先后夭折,连失二子,帝后痛彻心扉,几乎呕血。
天元帝甚至总想,倘或当初自己没说要立太子的话,那两个孩子会不会就不被老天注意到,就不会被带走?
后来朝中又连立两个精心培养的太子,竟也无一人幸存,后寿王也自堕,天元帝备受打击。民间竟隐隐有流言四起,说是天元帝本人命太硬,凡出息的孩子都会被克死。
太子二字,在天元帝心中几乎成了梦魇魔咒。
久而久之,他也不知到底该如何面对这个称号下的皇子。
接下来的几日,再无朝臣敢直言,风波看似过去,实则完全僵住。
内阁私下里曾问皇后,皇后也是无计可施。
她当日能与天元帝说那些话,已然僭越,再多说,恐会波及自身。
但还有个人可以。
六月初二,天元帝刚下朝就见太后宫中内侍来报,说太后凤体抱恙。
天元帝听罢,匆匆赶去,进门就见太子跪在床前侍奉汤药。
“母后也要为太子说情么?”天元帝行了礼,坐在太后床边,看不出喜怒。
眼下太子禁足,本不能入宫,但太后有恙,作为孙子的他就必须入宫侍疾。
太后摆摆手,示意太子站起来,对着天元帝无奈道:“哀家年纪大了,如今身上不好,想见见孙子还不成?今日只论家事,不讲国事,皇帝觉得可好?”
话说到这份儿上,天元帝自然说好。
太后看着他,索性开门见山,“哀家是替他说情吗?哀家担心的是你呀,皇帝!你只以为自己失了面子,可如此对待群臣,失的是人心啊。”
孙子再好,终究隔了一层,太后自然是盼着亲生儿子长长久久。
但古往今来求长寿的多了,有几人真能长命百岁呢?
见天元帝欲言,太后擡手打断,推心置腹道:“哀家知道你自小有主意,本也用不着哀家说什么,可你是哀家十月怀胎,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们爷儿俩闹到这般田地?
父子没有隔夜仇,纵然这孩子有千百种不好,终究是你自己挑出来的,如今又想让他成才,又不与人教他,他本不如你,难不成还要一夜之间生而知之吗?
若果然有仙人点化,哀家也不必犯这个愁!”
太子自始至终垂着头,不曾反驳。
太后又指了指天元帝,“便是皇帝你,儿时不也是几位先生手把手教导,才出落得今天这般?便是棵树,也需得有人时时在旁修正,才能长直溜了。”
皇后也好,太后也罢,乃至文武百官,都知道这次波澜根源何处:权力滋生的疑心。
皇帝疑心太子的能力,疑心他羽翼丰满后的孝心;
太子疑心皇帝的信任,疑心日后是否如寿王下场;
朝臣疑心君王是否会晚年昏聩,疑心太子是否能当担任,自己来日能否延续荣光……
因权力而生私欲,因私欲而生野心,因野心而生分歧。
如此种种,人人都不无辜,人人都有算计,交织在一处,就成了死结。
人人心知肚明,但人人皆知不可明说!
这一关早晚要过,必须有人主动站出来挑明了,但太后不能起头,因为后宫不得干政。
皇后也不能起头,因为她只是皇帝的妻子,没有先天血缘纽带束缚。
唯有隋青竹名正言顺,却碍于身份,只能开头,不能收尾。
如何收尾?
其他朝臣是皇帝的人,也不能说,不然就有二心。
皇后也只能点,而不能揭,因为太子非她亲生。
太后,只有太后,百善孝为先,此事既是国事,也是家事。
如今事发,若单纯从国事角度来看,根本无解!
是死局!
太后说着落泪,太子也磕头泣道:“父皇明鉴,儿臣确无不臣之心,只因自身愚钝而惭愧,而立之年却一无所成,愧对父皇厚爱。若惹得父皇生气,打也好,骂也好,只求父皇千万不要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天下万民仍需依仗;也不要责备几位先生,他们尽力教导了,实在是儿臣自己个儿不争气,这才想多添助力……如今儿臣又令皇祖母这般操劳,越发该死……”
说着,他悲从中来,竟忍不住呜呜哭起来。
当太子真的好难呐,他本不如前头几位兄长得圣心,如今进取不是,不进取也不是。早知如此,还不如早早退位让贤,来日做个贤王,也好过这样但惊受怕,相互猜忌,父不父子不子,君不君臣不臣。
皇帝难免心软,只仍不发话。
太后这次也是真的急病了,当下咳嗽几声,憋得脸都紫了。
天元帝忙起身,亲自端水侍候,又拍脊背顺气。
太后拍拍他的手,又劝太子,“你父皇也难,你行四,懂事时大局已定,以往只看着他风光,这些年他的苦,你却不懂。如今海内外千头万绪,暗藏隐患,一步都错不得,你父皇自然谨慎,不便轻举妄动,你不要怨他。”
太子忙道:“父皇待孙儿恩重如山,孙儿感激都来不及,如何会怨?只恨自己无用,累得太后跟着受累。”
又看天元帝。
天元帝拨弄下手串,终于百感交集道:“为人父母者,必为之计深远,爱之深则责之切,朕为人父,岂会刁难自己的孩子?”
有这么一句话,就是愿意顺着太后给的台阶下来了。
太后欣慰,面上病容立刻减了三分,“你们父子和睦,哀家的病就好了一大半。”
不光她的病,连带着这些天皇后、太子并后宫诸人的心病,也都瞬时去了大半!
前番多敲打天元帝,如今他肯低头,太后又顺势提点太子,“你父皇与你的臣子们,本是好意,但人心隔肚皮,你自己也要有主意才行。无论什么时候都要记住了,你是君,他们是臣,此不可废。”
依太后之见,这爷儿俩固然互有疑心,但天元帝做得也够可以了。
远的不说,詹事府那几位大臣,宋琦曾连任国子监祭酒,清流中名望颇高;
隋青竹是柄利剑,无坚不摧。
而内阁六位阁老的弟子、儿孙之中,也唯有一个郭玉安暂时未成气候,可拿来一用。
当然,全是好驾驭的文臣班子,确实也缺点儿东西,这么瘸着腿儿干巴巴熬了快两年,不怪他们着急。
“太子”,非着意太子是谁,而是这道坎儿,得迈过去。
嗨,还是那句话,儿孙都是债!
太子生母是低级武官之女,骑马射箭倒也罢了,旁的,实在教不来。
诸位皇子皆非皇后亲生,隔着诸多生母,倒不好太过积极,故而当年许多职责都是太后亲历亲为。
如此她再说,倒也不突兀。
太后略喘了几口气,“那隋青竹近几年来名头甚大,哀家在后宫也听过,是直臣,杀不得,用着倒也罢了。但太子啊,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对于学生来说,先生就是书,你要听,又不能全听。”
直臣、忠臣又怎么样,他们一味效忠,意图问心无愧、名垂青史,可真到了那时候,未必是对主君最有利的。
早年的卢芳枝又何尝不是忠臣?也确实曾护着皇帝披荆斩棘,可后来呢?
忠臣、直臣,终究也是人。
这话说到天元帝心里去了,他面无表情问太子,“太后说的话,你可记住了?”
太子忙道:“是,儿臣时刻铭记在心。”
稍后天元帝告退,出门后,眯着眼仰头望日良久,忽问:“朕今年多少岁了?”
若在平时,胡霖少不得要说些“陛下正值春秋鼎盛”“陛下龙精虎猛一如当年”之类的奉承话混过去,可今时今日,他也只敢老实回答:“回陛下,五十有七。”
天元帝听罢,收回视线,点了点头,“嗯。”
五十七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