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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国小鲜(科举) 正文 第179章 消失的瓷器(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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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9章消失的瓷器(四)

    面对浩如烟海的历年卷宗,金晖非常难得的沉默良久,然后木然看向秦放鹤,觉得他多少有些疯魔。

    是的,古永安直接把他们领到了卷宗文库。

    “两位大人,非下官偷懒,实在是……太多了。”

    搬来搬去容易损毁不说,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将就点,就在里面看吧!

    现在回想起来,金晖仍觉得有些羞耻。

    他当时竟然没过脑子问了句,“哪间?”

    古永安伸出胳膊,原地转了个圈,无限慷慨,“所有。”

    他们所处的这座三进院落,包括里面的三层小楼,都是。

    都是在翰林院待过的,各衙门一年会产生多少卷宗文书,总有个模糊的概念。

    但想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又是另一码事。

    另外,市舶司的卷宗量……似乎远超想象。

    古永安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提醒道:“大人辛苦,看完后放在原地即可,稍后自有人来重新封存。”

    这一带空气潮湿,雨季家具上长蘑菇的事情都时有发生,纸质文书保存难度极高,所以大部分卷宗都需要烘干后单独用皮纸包裹,再行滴蜡封存。

    外行人不懂,随意插手反而容易帮倒忙。

    金晖听了,本能皱眉,有种被人当成麻烦的轻微不悦。

    秦放鹤倒是因此而高看了古永安一眼。

    能在第一时间考虑到细节,不怕得罪人,至少说明古永安是位颇负责任、有原则的官员。

    “好的,多谢。”秦放鹤倒是适应良好,礼貌道谢,问清楚什么方位存放了什么之后,推门而入。

    除一年聊聊数次例行盘点检查外,旧年卷宗少有人碰,库房内的空气都如死了般凝滞。

    打开门的瞬间,新鲜空气疯狂涌入,带起肉眼可见的气流。

    库房内弥漫着浓重的防虫药的味道,与南方雨季特有的水汽、泥腥味交织,混杂成一种全新的更为繁复的浑浊气味。

    老实讲,很难闻,但可以忍耐。

    看着那一排排整齐的书架,秦放鹤向古永安笑道:“提举大人很用心。”

    得了这句赞,古永安悬着的心略略放下一点,“大人谬赞,不过人臣本分而已。”

    说完,又对金晖颔首示意,“前头还有公务,容下官不能相陪,稍后会有人送来火炉并各色器具,若还有什么缺的,只管打发人告知,下官必然尽全力配合。”

    早起刚下了点雨,空气还湿漉漉的,库房内更显阴冷。稍后他们还要开卷宗细看,没有火炉随时烘烤祛湿是不成的。

    古永安离开后不久,秦放鹤带着些许戏谑的声音响起,“是不是跟想象的不同?”

    金晖拆卷宗的手一顿,没作声。

    “钦差大臣”四个字在常人看来可能威风异常:皇命加身,大权在手,虎躯一震,八方臣服,功成身退,加官进爵。

    甚至金晖来之前,也有这么点意思。

    但现在……

    他低头看卷宗,仰头看卷宗,四面八方包围着自己的,还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卷宗。

    金晖甚至怀疑这辈子到底能不能看完,他们究竟能不能查出什么来。

    我死后的坟头上,是不是也要插上没来得及看完的卷宗?

    钦差这样荣耀的身份,为什么要来干这种破活儿!

    “功不是那么好立的,”秦放鹤小心地展开书册,迎光照看,“这种事不同于上街做买卖,你我要立功,势必要有人犯错……说得不好听一点,对你我而言,不过是一次晋升的台阶,没了这次还有下次,但对他们来说,却是生与死的危机。”

    多少贪官污吏面对如山铁证,事到临头还要狡辩,不到万不得已,对方绝不会轻易露出首尾,更不可能发生你一吓唬,人家就老实交代的情况。

    那都扯淡。

    金晖缓缓眨了眨眼,压下翻滚的心思,难得没反驳。

    为保万全,市舶司用的是老式记账法,很稳妥,但看起来效率极低,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金晖才翻完一本。

    “太多了,我们人太少了。”

    “你是不是想说,”秦放鹤也换了一本,笑道,“既然知道要查账,懂烧窑的人都带了一个,为什么不带几个书记官?”

    金晖没有否认。

    他最佩服也最讨厌秦放鹤的一点,就是只要露出丁点苗头,对方就能轻而易举猜出你的心思。

    这无疑让他有种……没穿衣服的羞恼。

    “因为账本只是一部分,”秦放鹤这次只挑固定地方扫了几眼就放到一旁,然后再拆第三本,速度极快,“很小的一部分。”

    工研所那边已经把精通算学的天才们一网打尽了!抢不过,真的抢不过!

    而且如果真要挨着细细地看,别说他们两个,就算把翰林院所有人都调来,没有十天半月也看不完!

    可以,但没必要。

    市舶司的账簿大致可分为两类:对公,对私。

    而这两类又可分为两类:出口,进口。

    其中对公的账本需要同步复刻,按月上报户部,户部再报内阁,内阁再交皇帝本人预览,层层审核,所以一开始就做得很细。

    比如这本,“天元三十五年七月,杭州织造局出甲等无暇百蝶穿花、鱼戏莲叶、织金波斯菊提花缎各两百二十匹,朱红、鹅黄色素面缎各三百二十一匹,鸦青一百八十五匹……”

    数量会精确到个位数。

    哪怕差一套,查一文钱,户部那关就过不了,直接给你打回来,连夜重算。

    但到了民间贸易时,就显得有些粗犷了,诸如“雨过天晴色荷叶杯百余套,海棠红童子连身壶二十余套……”

    没有货物来源,没有成色品质鉴定,更没有精准统计。

    也就是说,官方进出口贸易基本不会有太大问题,问题出就出在民间贸易上。

    而这也跟最初天元帝的猜测相吻合。

    金晖皱眉,“百余套,一百零一套也算百余套,一百九十九套也算百余套,如此敷衍了事,成何体统!”

    私商进出口都要纳税,数量对不上,就证明有人逃税!

    “这个很难钉死,”秦放鹤的反应出奇平淡,“因为有损耗。”

    这年头出海贸易风险极大,船毁人亡、血本无归的事时有发生,民间一夜暴富,又一夜破产的案例屡见不鲜。

    经商,玩的就是一个刺激。

    瓷器易碎,在当下的运输条件下,零损耗绝对不可能。

    官方贸易少税,直采直供成本低,利润率自然高,就有余力研究防震技术。且海船技术先进,颠簸本就小,所以损耗率相对较低,可以精确到极致。

    但民间商人疯狂逐利,且用的船只也不如官方那么先进,为了抵消高昂的税款和各环节成本,超载是必然的,导致损耗率居高不下。

    往往运出去一百套,抵达目的地后只有四十套完美的,若一开始朝廷就收了一百套的税银,那这一趟海商们就只有赔本。

    金晖皱眉,“空子未免忒大了些,自古无商不奸,必然有人以此谋利,不如叫他们事后凭碎片退税。”

    高门大户内部不都是这么办的么,为的就是防止某些刁奴胆大包天,以损耗之名行盗窃之实。

    “谈何容易!”秦放鹤摇头。

    朝廷不是没这么想过,但新的问题迅速滋生:

    跨海远航前后可能持续半年甚至一年之久,船上空间本就有限,让他们再把碎瓷片运回来?运回来再重新拼凑?

    费时费力,不现实。

    更有奸商故意搜罗碎瓷片,专门借机骗税的。

    朝廷显然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干脆两弊相衡取其轻,统计数量时总会松松手,彼此省却麻烦。

    金晖听罢,似被全新的认知冲刷,久久无语。

    他从没想过这些。

    秦放鹤已经飞速浏览完几本卷宗,去书桌边铺开白纸,按照瓷器品种分门别类记录,头也不擡道:“身居高位者往往看不到下头公务的难处,没那么多想当然,也没那么多非黑即白,治大国如烹小鲜,急不来。”

    上位者们习惯了发号施令,动辄“我觉得”“我以为”“这儿应该怎样怎样”,其实都是狗屁。

    为什么最忌讳一把手是外行?

    因为他们是真的很喜欢不懂装懂瞎指挥。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当权者自以为是可能带来的后果,是难以想象的可怕。

    所以农研所也好,工研所也罢,哪怕冒着可能被天元帝猜忌的风险,秦放鹤也没松口,坚持要专人专管。

    金晖慢慢走过去,看着他以一种非常奇特的符号做记录,有点难以置信,“你在教我做事?”

    秦放鹤笑笑,“你觉得是就是吧。”

    他倒没有好为人师的癖好,只是受够了身边天真梦想家们的环绕立体声,受够了他们满口仁义道德高高在上。

    没有后世发达的信息流通手段,这个时代的文人们阶级固化,思维局限性更强、可塑性更差。

    真的很烦,想杀人的那种烦。

    身边的人越实际,对他也越有好处罢了。

    金晖瞥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没说,倒是被秦放鹤笔下的“鬼画符”吸引了注意力。

    “这是什么?”

    “阿拉伯数字,一种非常简便的计数方式。”秦放鹤没藏着掖着,坦然道,“其实是婆罗多人发明的,哦,就是如今的印度国,先有阿拉伯国人传播开来,早在数百年前就曾随佛教一并传入我国,前后数次……”

    早在公元八世纪,阿拉伯数字就曾随佛学东入中国,奈何未被接纳。然后大约十三世纪时,又曾随□□教东入中国,仍未被接纳!

    这数百年间,其实一直有大量典籍被翻译,而其中的阿拉伯数字……又被翻译成繁体汉字数字的形式。

    能考取殿试前三甲的,算学和逻辑思维都不弱,所以金晖只是简单了解后就迅速掌握了规律,双眼发亮,如获至宝。

    “这种数字有个叫小数点的东西,”秦放鹤适时提醒说,“若被有心人利用,其实很容易产生纠纷,所以也不能说没有弊端。”

    直到现代社会,这个弊端也无法避免,所以许多正式场合,传统的繁体汉字写法仍是首位。

    但用在眼下这种情况,最合适不过!

    金晖一怔,“确实。”

    人手不足,统计进度很慢,但好在秦放鹤极富耐心。

    在他有意无意的影响下,金晖近乎奇迹般地发现,自己的忍耐力也有了长足进步。

    正逢莲蓬上市,古永安日日都派人往这边送新鲜莲蓬和荷花,正经挺有情调。

    头茬鲜莲子极脆嫩,去掉莲心,唯余清甜,脆生生的,好似一品佳果。

    金晖颇挑嘴,每次都必去莲心,还对秦放鹤一口闷的行径嗤之以鼻,但几天下来,他嘴上舌头上都起了大泡,便也默默地改为一口闷。

    有时吃不完,秦放鹤就找个地方插起来,偶尔引得蜂蝶环绕,倒是他们枯燥工作中的一点小乐趣。

    不光古永安有所表示,三不五时的,副提举黄本和赵斯年也会亲自来探望,拉关系,或是派亲信来送吃喝,秦放鹤主打一个来者不拒。

    原本大家还有些提防,可见秦放鹤这般好相遇,倒有些松弛下来,直到某日黄本说要带他们出去松快松快。

    “钦差大人来了也有半月了,日日辛劳,下官佩服,佩服!可老话说得好,凡事过犹不及,需得松弛有度,这差事么,也非三日两日就办得完的,难得来了,便由下官做东道,出去玩一玩。”

    金晖听罢,呵呵几声,先去看秦放鹤。

    却见秦放鹤笑眯眯的,似乎颇感兴趣的样子,“不知有什么好玩的?”

    黄本便道:“外人只知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却不知金鱼港一带汇聚天下奇珍,多的是消遣之所,古今中外应有尽有,只有外人想不到的,没有这里的人玩不到的。正逢明月当空,湖光一色,泛舟湖上,最是动人。”

    又凑近了,暧昧道:“不知钦差大人,有何喜好啊?”

    秦放鹤摸摸下巴,“美酒?”

    黄本大笑,“这算什么!西域葡萄酒,南国椰子酒,本国洞庭春、玉烧白……应有尽有。”

    “佳肴?”

    “燕翅鲍肚、驼峰熊掌……”

    “佳人?”

    “嘿嘿,大人懂行,扬州瘦马、西域舞姬、番邦洋妞儿……”

    秦放鹤眯起眼,转头对金晖道:“记录在案。”

    黄本一怔,终于意识到什么,额头上渐渐沁出冷汗,“这,大人这是何意?”

    金晖头也不擡,变戏法似的从桌子下面掏出一本小册子,刷刷狂写,“天元三十七年六月十六,南直隶市舶司副提举黄本意图引诱……”

    黄本脑袋里嗡的一声,面如土色,忙道:“误会,误会,大人实在误会了!下官只是,只是听旁人说的,这,这实在是一番好意啊!”

    你们不接受就不接受吧,怎么还能记下来打小报告呢?!

    秦放鹤和金晖一起擡头看他,“果然是误会?”

    黄本点头如啄米,赔笑不叠,“自然是误会,说笑,说笑而已!”

    又指天誓日,“下官之清白,天地可证!真心,日月可鉴!”

    说完,不敢久留,胡乱应付几句,落荒而逃。

    仅凭这几句,有名无实,自然定不了罪,但……

    跑出门后,黄本方才放慢脚步,面上慌乱尽褪,扭头冲里面啐了一口,“小人得志!”

    在老子跟前装什么圣人!

    男人么,哪里有不爱玩乐的。

    不过是打量着有旁人在,不好随意答应罢了……

    还有那位金家的小爷,瞧着竟真跟姓秦的同进退起来,是真心还是做戏,改日必要好好试探一番!

    自此之后,黄本和赵斯年俱都收敛,再没私下来过。

    每晚秦山等人都会过来汇报,今日古永安、黄本和赵斯年去了哪里,见过什么人,可曾有可疑人物在附近出入。

    一无所获。

    金晖吭哧吭哧剥莲子,偶尔抽空怼一句,“如今咱们还没查出什么来,他们还不至于蠢到此地无银三百两。”

    来的时间越久,他抱怨虽少,可怼人的本事越发长进了。

    秦放鹤却极有兴致地让后厨送了几只生鸡来,兴致勃勃调制酱料涂抹,最后裹以荷叶,做了蜜汁荷叶蒸鸡。

    金晖:“……”

    这厮到底干嘛来的?

    想归想,当秦放鹤邀请同食时,金晖下嘴半点不带犹豫的。

    别说,还真别说,荷叶的清甜中和了肥鸡的油腻,蜜汁咸甜适口,鸡肉肥嫩多汁,美极了。

    吃完,金晖抹抹嘴,十分诚恳道:“来日子归兄纵然官场失意,也可往后厨一试,我必捧场。”

    “难得您狗嘴吐象牙,”秦放鹤懒洋洋道,“免了。”

    又用脚踢踢满地狼藉,“有光兄,劳驾。”

    我做你吃,我歇你收,很公平。

    金晖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冷着脸收拾了。

    吃完了鸡,秦放鹤拿出这大半个月来汇总的册子,朝着空气中用力一抖,干劲十足道:“走吧!”

    换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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