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明月(五)
金晖边走边抱怨,眼见秦放鹤的眼神越来越冷,他面上戏谑的笑渐渐淡去。
最终,当他停在秦放鹤跟前时,眼底的笑意已完全消散了。
看着赵沛离去的方向,他嗤笑出声,“天真。”
再转头看秦放鹤时,金晖挑挑眉稍,半是玩笑半认真道:“秦侍读该不会真想灭口吧?”
秦放鹤懒得搭理,擡腿往翰林院走去。
呦,没否认!
好重的杀气。
金晖不紧不慢跟在旁边,抄着袖子懒散散道:“程璧么,废了就废了,我可不是他……”
秦放鹤抽空瞥了他一眼,认真道:“你确实很麻烦。”
这厮为人谨慎,很少在外留把柄,况且又是金汝为最疼爱的儿子,如果真的对他下手,金汝为要疯。
说老实话,秦放鹤不怕心思缜密的对手,因为越缜密,就意味着越有迹可循、有的放矢。他唯独头疼疯子,因为疯子不讲逻辑,他们的行为完全无法以常理揣测。
而且现在翰林院中大多数人都与自己交好,过犹不及,有时太过融洽的氛围和空气,反而是掌权者不喜欢的。
此次天元帝派隋青竹南下,既是制衡二师伯,又何尝不是对自己的警示?
所以于公于私,金晖这个天然对立者都要留着,好好留着。
金晖啧了声,难得正色道:“你那慕白兄不解风情,我就不同了。子归兄,你我虽立场不同,可唯独在这件事上,放眼整个翰林院,你恐怕都找不出第二个如我一般的知己……”
他非但觉得秦放鹤的提议很好,甚至还有些过分仁慈了。
光打败了有什么用呢?正如他方才所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且不说外族,就是大禄朝偏远地区的百姓,不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
对付刁民,就该有对付刁民的态度,那样低贱的血脉,就不该延续下去。
若照金晖来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何必在乎什么仁义之名?都是骗傻子的。
历史皆由胜者书写,成王败寇,等打赢了,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后人所看到的,都是美谈。
“……高丽、倭国,还有什么南洋人,哼,不过一丘之貉,做奴隶都不配,不如斩草除根……”迎着朦胧的日光,金晖轻描淡写道。
他的名字分明光芒璀璨,温暖至极,可说出的话,简直比千年寒潭还要冷彻骨髓。
说话间到了翰林院门口,秦放鹤漠然道:“你我非一路人,倒也不必强求。”
说完,率先进了屋子。
因与朋友有分歧而转投敌人什么的,如此愚蠢的事,他是不会做的。
金晖在后面啧了声,似乎有些遗憾,秦放鹤听到了,但没有回头。
他并不意外金晖这番言论,因为此人就是最典型最激进的封建等级制度拥护者。
说得不好听一点,金晖连大禄朝自己的百姓都没放在眼中,视为草芥,又怎么可能怜悯别国?
给他个机会,他是真的会屠城。
一连数日阴天,带得赵沛心中越发烦闷,十月二十休沐时,便去城外纵马散心。
返程时意外遇到孔姿清要进城,二人也有日子没见,便凑做一堆。
下雪了,倒不是鹅毛那样的,而是细小的冰晶颗粒,落在地上噼啪作响,冰雹也似。
孔姿清招呼赵沛上了马车,端出两样细茶果,亲手煮茶与他吃,“我观你眉宇间似有郁色,可有什么要说的?”
孔姿清出身优越,也不讨厌享受,出行的马车都很宽大,上面坐卧皆可,一溜儿固定的小抽屉里也装满了他喜欢吃的茶果点心。如今只是往返于两处住宅之间的短短一两个时辰,也必要煮一壶热茶来吃。
赵沛对着铜扣内的火盆搓搓手,卸去寒意,同时在心中揣度着用词。
他不大确定孔姿清是否知道海战由来,迟疑再三,试探着说:“高丽那边,子归……”
孔姿清擡眸扫了他一眼,瞬间了然,将热腾腾的茶水推到他面前,“你们吵架了?”
一听这话,赵沛就知道他知道,倒是松了口气,不过马上又郁闷起来。
倒也是,他二人都是章县人士,据说子归十岁时就认识了,一度同吃同住同行,一起度过了迄今为止近半的人生,彼此间的信任和了解,自然远超自己……
他将茶杯捏在掌心,感受着烫意游走全身,盯着微微晃动的水面,有些出神,“说是吵架,也不尽然,只……”
政见不合罢了。
“你不同意对外用兵?”
孔姿清淡淡道,虽是疑问的句式,却是肯定的语气。
他太了解赵沛了。
“你同意?”赵沛喝茶的动作僵在半空中,因为过度惊讶,语调都变了。
你可是鲁东孔氏后人啊!
前几日朝堂之上的反对声,可都是你家祖先的言辞!
“孔圣人昔日游走各方,你以为凭的是什么?”似看出他心中所想,孔姿清忽然来了一句。
所谓跟人讲道理,需得先让对方安静下来,单靠一张嘴皮子就成的么?
赵沛:“……”
这倒是真的。
就连他所仰慕的那位太白先生,不也是仗剑杀人一把好手么?
两人诡异的沉默许久,耳畔回荡的只有细碎的雪粒降落,还有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吱呀声。
“我只是觉得,”赵沛艰难地张开嘴,“毕竟眼下大局稳定,若我朝骤然兴兵,总归不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我不以为然。”孔姿清还是那副平淡的表情,可说出的话,却很有几分攻击性,“且不说番邦一直屡屡犯边,早该有所觉悟,即便没有,为何定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呢?若果然有了这话,必然是我朝百姓先受了伤害,先被人欺辱劫掠。”
那不叫打仗,只是被动报仇,无奈之举。
他认真地看着赵沛,“这些本来可以避免的。”
即便同为百姓,也要有个亲疏远近,不是么?
或许是他狭隘了,实在做不到胸怀天下、兼顾所有。
在其位谋其政,如今他们是官身,便不能再以以前平民的方式思考,总要有个取舍。若能以小的牺牲换取更大利益,那么那些牺牲就值得。
赵沛哑然。
朋友们一个两个都反对自己,莫非,错的真是我吗?
可举国大战,势必死伤惨重,总归不是好事。
“子归曾同我说过一句话,”孔姿清颇擅茶道,在微微摇晃的马车上,竟也轻而易举点出岁寒三友图案的茶汤,“太有原则,太善良的人易被束缚,轻易便会陷入被动。”
就好像现在的大禄朝,像赵沛,像福建船厂一事上董门乃至陛下与卢家父子斗法,之所以举步维艰,就是因为他们太有底线。
太仁慈的人是做不了官的。
“此事怎好相提并论?”赵沛叹了口气。
“在我看来是一样的,”孔姿清神色不变,“慕白,你在大理寺,每日经手的都是全国各地疑难杂案、悬案,也有破获的卷宗,或许在你看来,破了案子便值得庆祝,但那些死者家属高兴吗?”
所谓破案,在破案的人看来,自然是大功一件,可喜可贺,但逝者呢?
不过是迟来的正义。
可迟来的正义,还算是正义么?
接下来,两人再也没有开口。
稍后进了城,赵沛下车。
寒风裹挟着雪粒扑面而来,赵沛微微眯起眼睛,睫毛上很快挂上冰晶。
他微微擡头,看着车帘内的孔姿清,“所以你们都希望未雨绸缪。”
“是。”孔姿清点头。
赵沛也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他拍拍马脖子,安抚着马儿躁动的心情,忽问:“若子归来日化身奸臣佞臣,你也会这般义无反顾的支持他么?”
他是真的怕,怕现在秦放鹤就过早参与一些本不该参与的事,如此尝到甜头之后,一发而不可收拾。
赵沛自然不希望与朋友分道扬镳,但更怕眼睁睁看着昔日好友化身恶蛟。
他手握利刃,可斩天下歹人,却唯独不想看到友人的头颅。
“他不会。”孔姿清不假思索道。
赵沛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也罢!”
他似卸去了一点重担,双足发力,原地翻身上马,单手控缰绕着马车转了一圈,“多谢你今日载我之情,就此别过!”
说罢,不等孔姿清回应,小腿轻轻一磕,伴着马儿一声长嘶叫,一人一马便蹿了出去,迅速被飞扬的雪幕掩盖了身形。
孔姿清放下车帘,感觉着身下马车重新吱呀呀走动起来,“改道,去秦家。”
他去找秦放鹤,不仅是因为赵沛一事,另外还有一件大事:
天元三十二年“护送”儒生等大禄访问团前往倭国的船队,回来了。
当初高丽和倭国同被护送,但前者未限定归期,而倭国则约定一年。使团四月初八离京,因队伍繁重,速度并不快,于五月下旬抵达东部出海口,又在当地采购一月,并办理各项手续,八月初,正式乘着渐起的西北风踏上返程。
高丽近些,先到,然后倭国一行于天元三十二年冬,正式归国。
天元三十三年冬,也就是去年,访问团正式结束为期一年的访问。
但因冬半年风向不对,船队无法顺利启航,访问团又以民间交流的名义,滞留倭国半年之久,期间依旧享受了官方正式待遇,一切行动如故。
直到今年上半年,原则上一年,实则足足待了十八个月的大禄访问团,方迟迟踏上归程。
归国途中,他们还在高丽停靠了一回,跟异国出差的同僚们交流一番,如此这般之后,才堪堪赶在十月终于返回故土。
很不幸的,使团成员太多,难免有若干水土不服的……但同行成员带回了他们的骨灰,也算仁至义尽。
天元帝顺势叹了一回,很快就被接踵而至的好消息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所到之处,颇多矿藏!”说到得意处,那几个矿工也是按捺不住的欢喜,“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金银煤炭自不必说,还有宝石……”
而且那两国都靠海,珊瑚、珍珠、鱼虾海菜自不必说,又有无数天然盐田!
“倭国多山多水多密林多火山多温泉,”又有精通杂学者回禀,“我朝急需的许多药材,并数百年巨木,硫磺、硝石等物,那里竟多得很!”
那么些好东西,要都是咱们的该多好!
一口气无数个“多”令天元帝怦然心动,接连说了好几个好,对着他们呈上来的地图看个不停,“胡霖,召集内阁!”
大半夜的,内阁六名成员都先后被人从被窝里挖出来,一个个强撑着眼皮去宫中开会。
听明白回国使团说的内容,众人困劲就去了一半,一颗颗花白的脑袋俱都枝棱起来。
再看完地图,嗯,咱们聊这个,可就不困了啊!
那几名矿工又把方才的话重新说了一遍,末了还深以为憾,“此番停驻太短,倭人奸诈,颇多提防,许多地方也只得草草看过,仅知皮毛,仍有待深入勘探。”
几位尚书大人听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看清了彼此眼底的欣喜。
这可真是好消息。
礼部尚书柳文韬也是欢喜,又有些不快,“倭人心胸狭隘,见识短浅,我等不远万里亲往启民智,竟如此提防,此非君子所为。”
众阁员:“……”
虽为同僚,此时也不禁要骂你一句好生无耻。
人家求着你去的吗?
不过若果然能深入瞧瞧,那必然是极好的。
稍后柳文韬又一针见血道:“只是缺两千料以上的大海船呐。”
四千料以上的,现有的都撒出去与欧洲贸易了,一时半刻的,也回不来。
即便在,如此庞大的体型也不适合往东行走,容易搁浅、触礁。
一千料的么……不够哇。
“嗯,”天元帝点点地图,每一下都对准了倭国,“这个是正事。”
他看向卢芳枝,“南边还没有消息?”
南边范围很广,但这个时候问起的,必然是福建和云南。
“是。”卢芳枝毕竟年纪大了,天又冷,连续熬夜有点艰难,一开口,声音都有些嘶哑。
天元帝额外擡眸看了他一眼,“卢阁老辛苦了,临近年关,也该好生保养。”
不知怎得,柳文韬总觉得这话里有话。
他近乎本能地想以眼角窥探卢芳枝的反应,但身边的董春却好似木雕泥塑,只眼观鼻鼻观心,柳文韬见了,顿时噤若寒蝉,也跟着收敛起来。
天元帝又命胡霖确认了一遍折子,当场叫了值夜的翰林来,“拟旨,着云贵总督苗瑞、钦差大臣隋青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