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平静
当日大朝会上,秦放鹤一番“百姓不易”的话难免触犯到某些世家贵族的利益,几位皇子也担心万一拉拢了他,又吓跑其他盟友,不由踟蹰起来,无形中给了秦放鹤几天清净。
天元帝开始频繁召见进京述职的地方官,与他们详谈,深入了解实况。而了解得越多,天元帝也越加感慨,还真是让那个小子说着了。
各级各部,情况各不相同,甚至哪怕毗邻的两个村子,一个地势高些,一个地势低些,向阳、背阴,就不能一概而论。
一刀切的策略是行不通的,需得对症下药。
那小子当时说过一个词儿,叫什么来着?
哦,精准扶贫。
除此之外,选拔一批有魄力的地方官也迫在眉睫,不能总想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混日子,得敢想敢干,不然朝廷养他们做什么呢?照葫芦画瓢,谁不会?
在这件事上,远东知州周幼青做得就很不错,颇有成绩。
唉,得力的人还是少。
半夜天元帝睡不着,就跟皇后念叨,“朕有心去做,尚且如此艰难,那许多地方官出身大族,不识五谷、不辩禽畜、不沾春水,一味高雅起来,如何敢指望?”
所以必须得有一批底下起来的寒门子,能力品性暂且不提,起码上来就懂这些。
懂,就有可能干成。
皇后也小五十岁的人了,还被拉着熬夜,也是好气又佩服,“陛下说的是,不过底下的人读书艰难,上来的人就少,说不得要略等一等。”
天元帝叹了口气,“只不知我等得了多久……”
待过了知天命之年,他还能有多少光景?
想做的事太多,剩下的日子太短,几个皇子呢……难当大任,叫他如何放心得下?
“快别说这话!”皇后一声儿打断他的多愁善感,“前几日还不知是谁到处炫耀,能拉得开重弓,一箭射中鸽子眼的……”
哼,才有嫔妃怀孕,你却做什么娇娇儿,偏不惯着。
说完,径直翻过身去睡了。
天元帝:“……”
“你瞧你,身为中宫的宽和气度温柔小意呢?”天元帝啼笑皆非道。
谁知这话偏就戳了马蜂窝,不提还好,一提,皇后就冷不丁丢过来一句,“若论温柔小意,哪里比得上陛下的王贵妃?”
天元帝:“……如今哪里还有什么王贵妃!”
早几年就贬了,怎么还想着这茬?
皇后不理他,片刻后,还真就睡过去了。
天元帝无奈,摇摇头,也拽拽被子睡着了。
虽被刺了两句,但心里还挺受用,倒叫他想起来年轻的时候,那会儿的皇后可比现在活泼多了……
差不多前后脚的功夫,秦放鹤正睡着,就隐约觉得身边人动弹,瞬间睁眼,“可是哪里难受?”
阿芙不曾想他这般警觉,倒有些不好意思,习惯性否认,“无事。”
“哪里抽筋了么?”秦放鹤听说,孕期女子极易缺钙抽筋,忙命人掌灯。
阿芙忙不叠制止了,“确实没有,哪里就这样大惊小怪的……”
秦放鹤晓得她惯爱报喜不报忧,不信,“你素来安睡,如今却半夜醒来,必然哪里不妥。夫妻一体,有什么事不好同我说呢?”
听这个语气,是不问出来不罢休了,阿芙犹豫了下,抓着被角,很小声地说:“就是,就是有些肚饿……”
毫无征兆地,饿醒了!
这却叫人怎么好意思说呢?
就这?!
秦放鹤一怔,松了口气,语带笑意,“如今你一人吃两人补,自然饿得快些,这有什么可害臊的。想吃什么,马上叫厨房里做了来就是,即便家里没有的,左不过往外走一遭。”
阿芙听罢,胸腔内立刻被酸软的欢喜充斥了,口腔中更是不受控制地分泌起唾液来。
她的声音像极了蚊子哼哼,“……想你那日做的酸酸辣辣的汤粉了。”
想吃,现在就想吃,想狠狠吃一大碗!
她觉得是不是自己有些刁钻了,哪儿有大半夜催着自家相公下厨房的呢?传出去成何体统!
可,可就是忍不住想,想极了!
秦放鹤低低地笑起来,当即叫人点灯,披衣下炕,故意说些俏皮话宽慰,“原来是那个,我还当是龙肉呢,这有何难?”
上辈子他同事的老婆怀孕,还有半夜想吃高铁盒饭的呢!
自从阿芙有孕后,口味就有些变了,不过她素来内敛,轻易不肯主动开口,所以一旦有空,秦放鹤就会琢磨点开胃小菜与她尝鲜。
那日见厨房里有一筐绿豆粉皮子,秦放鹤嘴里正有些寡淡,就用肉末炒酱做了个锅底,加上绿豆粉煮熟了,再点上香醋、胡椒等调味,小两口关起门来干了一大盆。
“呸,什么话也敢胡说!”阿芙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
世人都说,真龙天子,陛下是真龙化身,你好端端的在这里说什么吃龙肉……
灯亮了,见阿芙脸上红扑扑,眼里亮闪闪,又是害臊又是期待的看着,秦放鹤失笑,“正好我也有些饿了,说不得加一顿。除了这个,可还有旁的?”
阿芙当即摇头,“没有了没有了!”
大半夜闹着要吃东西,已是以前未曾有过的经历,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那我瞧着办,你且等等,马上就好。”秦放鹤麻溜儿穿好衣裳,果然往外去了。
厨房里值夜的人吓了一大跳,还以为半夜遭贼了,若非跟着的人及时出声,烧火棍都要抡上去了。
看清来人后,他哭笑不得道:“阿弥陀佛,哎呦我的老爷,您可吓煞小人了,若是要宵夜,只管吩咐一声儿也就是了。”
秦放鹤笑道:“睡不着,闲着也是闲着,你且去,我自己瞧着摆弄。”
煮酸辣粉的空儿,秦放鹤又从水缸里捞了几尾虾子,拔了虾线、熬了红彤彤虾油,做了个酸甜口的虾球。
优质蛋白质还是要补充的。
稍后阿芙见了,果然胃口大开,一股脑吃光了。
怕积食,秦放鹤就拉着她在屋里溜达,阿芙犹豫了下,试探着看他,“也不知是男是女。”
以前还不觉得,如今真的有孕,阿芙时常觉得自己仿佛变了个人,越加爱胡思乱想。
秦放鹤知道她的心思,柔声道:“生男生女天注定,都是你我骨血,难不成还能厚此薄彼?”
在这个时代,只有男子可出仕为官,他们两边又都是这样的背景,有所期待在所难免。
见阿芙仍有忧色,秦放鹤便道:“放心,纵然是女儿,我也会将她培养成一名合格的政客。”
他们这样的人家,无论男女,都脱不开这潭水。
便如董芸,她虽是女子,可在董门之中实际发挥的作用可一点儿不比董苍少……
进到十一月,昔日太学同窗们陆续递了消息回来。
“那位解元么,学问没得说,又是正经好人家出身,一应待人接物也要得,只是难免有些精明的傲气……”
傲气么,倒不算什么,毕竟年仅二十一岁就高中乡试解元,确实有骄傲的资本。
休沐那日,秦放鹤亲自往城外去了趟,捡了几张信件与宋伦和赵夫人看了。
宋伦本人是极满意的,只赵夫人还有些担忧,“若论精明,也算不得什么短处,只不晓得精明到何种地步?”
宋伦听了,眉头微蹙,“依我说,你便是最多心的,难不成人人都要呆子似的?若果然弄个呆子来,你又看不上眼了。”
眼前坐着的这个姑爷就不精明?满天下的儒生都要被他算计进去了。
我倒是想再找个这样的,可找得着么?!
赵夫人一声没言语,只看着秦放鹤,等他回答。
可这种事,秦放鹤还真不好帮他们下断论。
且不说时下还是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怕他是陛下新宠,毕竟年岁摆在这里,也断然没有干涉小姨子婚嫁的道理。
况且结婚这种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万一自己说好,日后他们过得不好了,岂不是自己的罪过?
若说不好,来日错过这个,没挑着更好的,恐怕多少也会被迁怒。
宋伦和赵夫人,俨然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需求,但若说真的没有一点共同之处,也不尽然。
“其实这种事,不真过一过,眼下如何说得?”秦放鹤慢慢道,“只看两位想让妹妹的夫婿走哪条路罢了。”
有曾经爱焰熊熊,却湮灭在日复一日的婚后生活的;
也有欢喜冤家先婚后爱,琴瑟和鸣携手一生的。
情之一字,本就难以常理断之。
若觉得宋氏一族助力足够,单纯想让女儿有段美满的婚姻,有个幸福的家庭,那么何必非要在有功名的人中选?
落榜众人之中,未必没有青年才俊。
可赵夫人当真甘心如此么?
抑或阿芷,日后与人交际起来,渐渐懂了人情世故利害得失,是否又会向往权力纵横的日子?
姐姐嫁了那般前途无量的人,怎么轮到我,就成了凡夫俗子?我便天生比她差?
因类似缘故亲人反目的例子,屡见不鲜。
果然,赵夫人张了张嘴,也觉得唇舌千钧重,再也说不出肯定的话来。
她也怕。
怕现在为小女儿打算的一切,都成了来日的怨怒。
一日当娘,一生操心,便是如此瞻前顾后。
秦放鹤见了,便道:“不如先问问妹妹的意思,这么一来,且不论来日如何,至少少了些龃龉。”
毕竟是阿芷成亲,总不好一点儿不顾小姑娘的心意。
万一,人家已经有了意中人呢!
“妇人之仁,”宋伦瞥了赵夫人一眼,转过来看向秦放鹤时,却又满面笑意,“贤婿费心了,妇道人家,难免优柔寡断,你莫要往心里去。”
秦放鹤笑道:“哪里的话,慈母心常罢了。”
平心而论,若想走仕途的路子,这位解元还真是个不错的人选,够精明够果决,也能耐得住性子。
而恰恰就是因为他够精明,一旦与宋氏联姻,即便不是个好夫婿,也会好好待阿芷。
当然,若重感情,自然另当别论。
但在这个时代背景下,一个正常男人如果没有上进心,很难保证他不把精力释放在其他方面……
当爹的和当娘的,对待孩子的心思真的不同,宋伦很快就将注意力从次女的亲事上挪开,开始旁敲侧击地问些出海的事。
此事天元帝本人都没发话,秦放鹤自然不会透露太多,只含糊说了利害,点到即止。
宋伦面色凝重,“陛下杀伐决断,既然动了心思,想必此番各家都跑不脱……陇西那边必然也要掺一脚……“
若在以往,这种大事上是没他什么发言权的,但今年不同了。
他有个好女婿。
便是本家的族老,也不敢轻易甩脸子。
思及此处,宋伦的眼神渐渐狠戾起来。
窝囊了这些年,也够了,既然要做表率,就做个大的!
先拧成一股绳立了功,莫要便宜别家,至于最后功劳落在哪一房头上么……呵,天知道!
秦放鹤难得来一趟,宋伦命人好生置办酒菜,略吃了一回。
待要再劝,秦放鹤就挡住酒杯,歉然道:“阿芙有孕,不好沾染酒气。”
宋伦哈哈大笑,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呀,什么都好,就是难免儿女情长,也罢!”
从同僚的角度来看,确实儿女情长,但作为老丈人,他这样对待自己的女儿,也就是尊重自己,还是颇受用。
秦放鹤跟着笑了一场,略说两句话,便取了醒酒汤漱口,这才家去。
十一月初九,来自暹罗国的使者团率先进入望燕台,正式拉开了万国来朝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