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拨款(五)
这一次,天元帝跟秦放鹤谈了很多,相当一部分内容触目惊心,不可为外人道也。
早在他们的谈话内容朝着某个令人胆战心惊的方向狂奔而去时,胡霖就迅速带着一干内侍退了出去,生怕听到一点,来日掉了狗头。
“……陛下仁爱之心,天地皆知,然此事非同小可,需得从长计议……”
秦放鹤之所以在试探过后,敢跟天元帝屡屡进言,就是发现这位君王的格局之开阔,思想之先进,行为之大胆,俨然有超出时代的苗头,叫他如何不喜?
再也没有这样好的机会了。
但这件事要贯彻实施,着实千难万险,至少目前来看,完全不可能实现,因为最大的阻力便来自于该计划的未来实际执行者们:官员。
相对于翰林院众人的激动,各部各衙门众官油子们的反应则更平静,或者说更残忍,更冷酷。
就连秦放鹤本人的师父汪扶风,最担心的也是弟子会不会因此被众人针对,整个董门会不会被牵连,而非政策推行后,能有多少百姓受益。
窥一斑而见全豹,因为他们大多出身世家、大族,从出生那一刻起就认定了自己高人一等。
公平?平等?
那是什么,不存在的。
士农工商,古来如此,老祖宗留下的规矩乱不得。
左右也没阻了你们的上进之路,若有真本事的,自己爬上来,也就同我们一般了。
自己没本事,怨谁呢?
百姓而已,饿一饿又有什么要紧?即便没了这茬,不还有下一茬么?
他们的命最硬最贱,就像路边荒地里的野草,哪怕大火烧过,来年春天风一吹,又是毛茸茸一片。
口口声声之前那么难,不也照样熬过来了吗?
百姓供养朝廷才是正道,能偶尔减免赋税便是天恩,莫非尔等还真敢妄想反过来掏国库的银子不成?
简直荒谬,滑天下之大稽!
有了想法却发现阻力重重,任谁都会窝火。
天元帝听罢,神色不虞,“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怎么,省下来的银子,反倒花不出去了不成?”
不光造书局,算上鸿胪寺、礼部、光禄寺等,光今年年底接待各国使者的银子便抠出来不下十万两。
看似令人振奋,对不对?
但另一个非常刻不容缓的新问题也随之浮现:怎么花?
若这笔银子花不出去,那么下一次,各部官员就有理由要求天元帝停止“无意义”的节省:左右也没有别处急需用银子,省了做什么呢?
您之前又不是没搞过。
皇权威严将受到质疑,日后再有类似的旨意,就可能遭遇阳奉阴违。
相较补贴百姓,其实这才是天元帝最忧心的地方。
秦放鹤便笑,“若真要花,世上哪里有花不完的银子呢?”
暂时不能给百姓,那么就给次一等急需的人群:穷书生。
这些人来自底层,相比名门之后,更能了解底层百姓之苦,等他们考上来,掌握了权势,前番那些不能推行的策略,也就都可以再试一试,阻力必然会小许多。
这一点,也跟天元帝近些年坚持的打压世家相符合。
“十万八万两,乍一听不少,可我大禄南北十五省,其下府州县学数千,一一散开,不过杯水车薪,难以兼顾。”见天元帝微微颔首,显然认同自己的观点,秦放鹤才继续道:“府学乃至州学,背靠地方官府,财力相对宽裕,其实有没有这额外几十两,都不打紧。反倒是地方县学,素来吃紧……”
他曾经待过的章县不算富裕,但因直属清河府管辖,所以也就是伙食上稍微难看点,硬件方面还算过得去。
但章县只是幸运儿之一,多的是偏远穷苦地区的县学左支右绌,连君子六艺的马匹都凑不齐,正经先生都没几个……
天元帝听罢,沉吟片刻,“朕明白你的意思,二两保银,或许对不少人家确实有些艰难,但此事干系甚大,一时免不得。”
光每年童子试的二两保银,朝廷就能多几百万税收,一旦撅了,就是巨大的财政缺口,何处填补?
很多事,不是他不知道,不想做,而是不能做。
天元帝慢慢拨着蜜蜡手串,“不患寡而患不均,既如此,拟旨,各地县学皆在内,增加廪生名额,具体人数,交由各地县令核实上报。”
具体批多少,要结合各地财政和县学实际情况来。
对这个结果,秦放鹤并不意外,“是。”
他不是没想过助学金之类的事,但这里面又涉及到一个审核标准的问题,暗箱操作可能很大,反倒不如没有。
更甚至,万一有百姓觉得只要我够穷,那么打着读书的幌子就有银子拿,会不会突然冒出来许多“读书人”?这些人会不会挤压真正考生的生存空间?
读书人的数量实在太大了,大到以当下的生产力水平,根本不可能全面覆盖。
而且说句不中听的,个人资质有别,可能某位考生确实够穷了,但……他就是考不上啊!
倒不如把银子放在已经初具资格的秀才中,至少能为朝廷培养一批潜在的教师,且也可稍稍扭转“穷秀才”们应考难的窘境。
无论对朝廷还是对地方,这都是回报率最高的选项。
待秦放鹤拟好圣旨,天元帝看过了,命胡霖取印,亲自盖了,又说起农桑。
“田地的事,朕明白你的意思。”坐得久了,天元帝有点腿脚发麻,便欲下地活动,秦放鹤忙跟胡霖上前,一左一右扶着他起来。
天元帝突然面色一沉,“朕还没老到那般田地。”
历来掌权者最忌讳的就是别人说他老了。
伴君如伴虎,胡霖一听,便有些紧张,却见秦放鹤顺势撒手,浑似没察觉到天元帝语气中的不快般笑道:“您自然龙精虎猛,可架不住微臣想要侍奉之心,难得无人争抢,可见是上天有意成全。历来君父为尊,这是孩子们打小就要明白的道理,难不成就因为父亲年青,做儿子的便可以不尊重了么?”
一番话说得既诚恳又漂亮。
天元帝站定,斜眼瞅了他半日,忽然指着他笑了,“小子奸猾。”
一看他笑,胡霖暗自松了口气,忙顺势凑趣道:“此乃陛下纵容之故……”
天元帝呵呵几声,心情大好,边在殿内踱步,边继续刚才的话题,“田地么,若要做,眼下为时尚早,且以后再议。”
便如秦放鹤所言,上等肥田大多握在达官显贵手中,握在满朝文武手中,这不是直接从他们手里抢食吃么?
脚丫子想都知道不可能。
秦放鹤行了一礼,“是,陛下圣明,微臣也是这个意思。”
跟天元帝提,只是想让他尽可能接地气一点,还真没指望能一蹴而就。
农乃国之根本,农业改革的前提是经济和科技的并肩发展。
经济搞上去,朝廷有了更多税收来源,国库丰盈,才不会盯着田间地头的仨瓜俩枣,进而给农户减税;
而科技跟上来,生产力提高了,落到农户手中的田地才有可能保得住。
不然纵使强行推倒豪强,分割田地,底层百姓累死了也就那么点生产力,如何种得完?为了存活,自然又要出卖,又回到现状,岂不成了死循环?
这些秦放鹤都在之前的折子里写得很明白,天元帝也很认可。
但问题就在于,无论经济还是科技,要发展都非一日之功。
俩人都很急。
但又很明白,急也急不来。
总要有个法子破局。
其实最简单的就是鼓励发展商业,但这又与重农抑商的国策相违背,且商人们疯狂,胆大包天,一旦开了口子,恐怕收不住。
那么思来想去,近期最现实也最有可能实现的就是外部掠夺,也就是秦放鹤提出的“儒生入侵”。
此举若能成行,既可增强天元帝对朝堂内外的控制力,又能充实国库、转移国内矛盾,三来,也可彻底消除外部隐患,可谓有百益而无一害。
而万国来朝,便是计划的第一步。
君臣二人“臭味相投”,谈起来不觉时光飞逝,等胡霖亲自进来提醒时,才愕然发现竟然已经过了丑时了。
“陛下,该歇息了,再过一个时辰,内阁就要来禀事啦。”胡霖道。
大朝会之余,每日都是内阁奏事,然后翰林班子再面圣,开始看折子、拟旨意。
天元帝捏捏眉心,这会儿才觉得疲惫如潮水般扑来,“这么晚了?”
胡霖心道,再过一会儿,就该说“这么早”啦!
“可不是,皇后娘娘都打发人来问过一回,知道您在谈国事,不许奴婢打扰呢。可是陛下,您总得顾惜自己的身子吧。”
说到最后,一张老脸也委屈巴巴的,眼圈还有点红了。
天元帝啼笑皆非,“罢了,你这老货,惯会装怪卖巧的。朕也实在乏了,就在这里眯一眯。”
说着,又看秦放鹤,结果发现这小子同样是熬了一宿,竟然半点疲态不见,还是两眼放光,神采奕奕的。
天元帝:“……”
啊,年轻人!
可恶!
然后秦放鹤就见刚还慈善和气的皇帝突然换了副嘴脸,很不耐烦地朝他摆摆手,“去去去,家去吧!”
秦放鹤:“……”
不是,都三四点了,马上就要上衙了,我家去干嘛?!都不够折腾的!
行礼,告退,气鼓鼓走。
走了一段,就听后面有人来追,扭头一看,是胡霖,“胡公公,可是陛下又有什么吩咐么?”
胡霖喘了几口气,笑道:“陛下说了,您今儿上午便在家里歇息吧,吃了午饭再去衙门。”
说着,又有后面跟的小内侍提上来一个螺钿黑漆食盒,打开一条缝与秦放鹤瞧了,“陛下心疼您呢,特意吩咐奴婢把贡品蜜橘装一匣子来……”
哇,带薪休假!
还有贡品蜜橘可吃!
但秦放鹤更关心另一个问题,“这食盒,不用还了吧?”
“啊?”胡霖没想到能听到这个,愣了下才笑,“自然不必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