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关外
董春鲜有情绪外露的时候,但大约这次秦放鹤做的菜确实合他的脾胃,席间饭都多吃了几口,胡辣汤也添了一回。
汪扶风在一旁恰当地表示了小徒弟做菜的辛苦,“天儿又热,这孩子心眼儿也实诚,往厨房一闷一整日,汗珠子哗啦啦……”
董苍听了,多少有点酸,就在心里嘀咕,你们不拍这个马屁,什么事儿都没有!
就浪的!
稍后散席,秦放鹤手里除了董春例行给小辈们发的用不完的各色衣料、文房用品之外,还额外多了二斤胡椒和若干市面上不常见的花里胡哨的香料。
都用精致匣子装着,单看外表,跟名贵首饰也不差什么了。
秦放鹤:“……”
就,挺贵重,也挺意外的。
一力促成该局面的汪扶风十分得意,扭头看向董苍和庄隐师徒时,下巴都快撅到天上去了。
瞧见了吗?
也就是我,能大大方方从师父他老人家手底下抠东西!
如今都抠到厨房里去了。
董苍:“……”
我姐那顿马鞭,要是抽到这厮身上就好了。
庄隐师徒:“……”
就不该来!
分别之时,小小的董娘还巴巴儿跑过来,冲秦放鹤仰脸儿笑,真心夸赞道:“您做的菜真好吃。”
私下里更衣时,娘还同她说,来日小秦相公的娘子有福了。
外头什么风光都是虚的,两个人关起门来过日子,难的是有人肯弯腰,也能弯得下。
做菜烹鲜,外人看着难登大雅之堂,可各中深意就不说了,若得闲时,丈夫洗手做汤羹,岂非也是独一份儿的情趣?
秦放鹤喜欢聪明可爱的孩子,认真道谢,又见董芸走过来说:“难为你如此用心,我许久没见父亲这般胃口了。”
这话说的确实有几分真心。
董春位高权重,日子久了,下头的人总习惯性想从他身上能得到点儿什么,却不想能给出什么。
秦放鹤此举,说他有心讨好也罢,真心孝敬也罢,可董春胃口大开,吃得香,是实情;董芸身为女儿,跟着欢喜,也是实情。
哪怕单冲这一点,她就念秦放鹤的好。
秦放鹤笑道:“应当的,我已将菜谱给了下头的人,想来他们技艺高超远胜于我……”
董芸摆摆手,“东西好坏,原不在手艺上。”
董春活到现在,又是这样的地位,每每御赐之物都不知接了多少,纵然饭菜好吃也不过口腹之欲,在他心中所占几何?
难得的是心意,是这种细致入微的心思。
八月初二,宜远行。
秦放鹤和齐振业再次告别师友,径直北上。
这会儿去草原,其实早晚已颇有凉意,水草最丰美的时节也已过去,但秋景亦别有一番滋味。
秋天是丰收的季节,北方丛林尽染,浅黄、淡金、橘红、火红,还有那些懒洋洋拖沓着,仍覆着翠色的树叶,就这么大咧咧,慷慨豪迈地倾泻在阳光下,活像于大地上打翻了染缸,大块大块巨幅油画般蔓延开来。
技巧再高明的画师怕也难描绘出此景万一!
绵延的草地,起伏的山峦,茂密而高耸的丛林,大自然的壮美蛮横而直接地撞入眼帘,带着惊心动魄的野性,众人都看得痴了。
在此间纵马驰骋,人都像要飞起来一般,说不出的畅快。
草地已开始泛黄,许多牧民将成熟的牧草收割,卷起一个个巨大的草圈,间隔着分散在草原上。
待搜集到一定数量,再统一拉回去。
若有隔得远的,或是不好收放的,索性便就这样仍在原地,留待明年。
在中原腹地少有的庞大牛马羊群就这么散落在天地间,像一群群活动的棉花团、云层,忽而移动,忽而停下。
它们迎着灿烂的日头,吹着旷野的风,慢悠悠甩着尾巴,低头啃食仍带着水汽和肉感的鲜草。
再过些时候,冷空气自西北吹来,就吃不到这样可口的鲜草啦。
看着远处蜿蜒的河道,秦山不住感慨,“以前只听人说关外苦寒,没想到水也不少么。”
齐振业比众人多些经验,闻言便扬起马鞭往远处指,“总体而言,相较内地还是少的。且咱们来的时候巧,若到冬半年,眼前这些,便都只剩下光秃秃的河道了。”
他们是外出游学的,不是逃难来的,安全起见,自然也多往繁华处来。真正的穷山恶水,尚在远处。
又走了几日,已是八月底九月初,草原上昼夜温差极大,白天能晒得人皮掉,油光满面,可一入夜,气温骤降,呼吸间甚至能看到白汽,说不得要裹皮袄。
出发前,众人还特意带了齐家熟悉关外道路的向导,此时便道:“再过几日,白毛风就起来了,咱们只挑大路走,万不可贪玩深入。“
众人都知道厉害,一概听从,也时常去当地牧民家里,一来借宿,二来问些民生长短。
牧民大多淳朴,见了外人便做贵客,又给奶茶奶酒,又要杀牛宰羊。
关内牛珍贵,轻易杀不得,这里却颇灵活。
众人都不是扭捏的,叫吃就吃,叫喝就喝,牧民们见了,果然欢喜,又带他们去牧羊放马找新鲜,十分快活。
秦放鹤问他们生计,那些人便都笑得满足,操着半生不熟的官话说:“这些年不打仗了么,北蛮子不来,我们不用逃命,睡得踏实。朝廷还给免税,牲口下崽,有肉吃……我们也生娃娃,好得很!”
瞧,他们的要求就这么简单。
这里少有外人来,小孩子们好奇,便都睁着眼睛咕噜噜转,又笑嘻嘻往前凑,女主人一手一个,按冬瓜似的将他们塞到身后,又端上来满满一大盆手把肉。
还一个劲儿对着秦放鹤叹气,“瘦,不行不行。”
说着,拼命往他面前堆,干脆利落道:“吃!”
女主人指着自家小牛犊子般黑壮的娃娃,“十五!”
又指指秦放鹤的小细胳膊小细腿儿,皱眉,“十六!”
秦放鹤:“……”
这真是基因问题!
他努力吃撑,并用小刀将骨头刮得干干净净,一条肉丝也没剩下。
关外苦寒,当地牧民都很珍惜食物,浪费是大忌。
也有人说,吃肉干净的人下辈子会很漂亮。
主人家见了,都笑,这位小爷上辈子一定很会吃肉,所以才这辈子才生得这样俊秀。
能吃,又不浪费,这很好。
临行前,秦放鹤等人要给银子,牧民都不要。
“长生天看着呢!”脸被关外的风雪和太阳酿成黑红色的牧民憨憨笑道,“来这里的,都是他的孩子,不能要钱!不要不要。”
进到九月下旬,关外已经很冷了,风也很大,能吹倒人。齐家跟来的向导怕两位小爷出事,便委婉地阻止他们不要继续深入。
“再过几日便会下雪,这里的雪不同内地,要死人的。”
秦放鹤和齐振业都听劝,凑头商议一回,索性就地南下,去齐振业家里走一趟。
快过年了,想来齐家和翠苗家也都要往两边送年货,正好探望老人,也顺便给翠苗母女捎个信儿。
到达齐家时,已是十月中,秦放鹤受到了英雄凯旋般的隆重接待!
不仅是举人的身份,两家人简直拿他当恩人,又叫上座,又让杀牛宰羊。
老实讲,已经吃了一路牛羊肉的秦放鹤有点上火,但盛情难却,还是吃了。
于是三天后,他就起了满嘴大燎泡。
齐振业乐不可支,这才跟长辈们说了,让给点白菜萝卜和清淡洞子货吃,又让熬清热败火的汤药。
齐家二老毕竟是久经商场的,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对官员总有种天然敬畏,与秦放鹤相处起来便不如齐振业自在,敬重多于亲热。
秦放鹤能感受到他们的束手束脚,也有些不自在,打听了下,距离周幼青所在的东远州竟只有小半月的路程!
得知他要走,齐振业全家都来劝。尤其齐父齐母,生怕时哪里招待不周,惹得他生气了。
秦放鹤笑道:“确实不曾,我与有嘉亲如兄弟,他家便是自家,只你们也知道,我难得出来一趟,如今知道故人在侧,岂有不去拜会的道理?”
听了这话,齐家上下才放下心来,齐振业又逼着他发誓,一定回来过年。
秦放鹤失笑,“那是自然。你们不叫我来,我也必要来讨嫌的。”
齐家人用心帮忙准备了行囊,依旧安排向导,第三天,秦放鹤就继续往西去了。
虽有些冷,但关中毕竟比关外强多了,从那边回来,只觉风都温柔了似的。
抵达东远州那日,有些天公不作美,狂风夹杂着雪片乱飞,砸在脸上生疼。
秦放鹤原本要直奔州衙,可走到城外时,正赶上一群当地人抢运牧草,又有羊群受惊,四处乱窜。
风雪交加,吹得人睁不大开眼,秦放鹤只隐约听见外面四处捉羊的人乱喊,什么“那边那边!”“快堵起来!”“草,草料……”
众人都看他,秦放鹤点点头,率先跳下车来,顺手往脸上绑了围巾挡风沙,“去帮忙吧。”
眼见着天气还要变,来都来了,顺道帮把手,赶紧把活儿忙完,不然若草料飞了、羊跑了,可能一大家子一年就都白忙活了。
吃了几个月牛羊肉,又日日喝奶,还天天跑马,秦放鹤的身子骨都强壮不少,帮忙抓羊不在话下。
虽然也被顶了几下……
有了他们的加入,抓羊抢草速度骤然加快,便是最初跑了的那几头,主人也能腾出手跑去抓回来,十分感激。
稍后结束,领头的汉子裹着大皮袄上前道谢,“敢问尊姓大名?多亏……”
后面的话秦放鹤都没听进去,因为这声音有点耳熟。
但……
他看看对方身上厚重且脏兮兮的大皮袄,再看看那糊满了沙土雪粒,几乎和泥的满脸胡子,偶尔露出来一点的红彤彤起了皴的腮头,迟疑片刻,“……周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