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捉虫】羊羔酒
拜年跟拜年也不一样。
寻常人家晚辈给长辈拜年,那是正理,不去不行。但如高门大户中,纵然是血脉正统,若果然不受宠,可能逢年过节连近前说话的资格都没有,想去都不行。
董春门下有正式弟子三人,他们又各自收徒,再算上董春自己的两个亲儿子、一个亲女儿生的孙子孙女们,三代超过两位数。
但真正在这位师公、祖父外祖父跟前得脸的,寥寥无几。
莫说平时,便是到了年节,几位董公子、董夫人想来给老父亲请安,也得先揣度他老人家的意思,才敢想要不要让孩子露脸的事。
这么些年了,得过董春一句夸赞的孙辈们,加起来也不过一掌之数。
而能留在膝下尽孝的,干脆没有。
瞧不上。
就是实实在在的瞧不上。
远的不说,庄隐名下两位弟子,一个还在跟乡试较劲,另一个倒是顺顺当当在翰林院窝了几年,可时至今日,连董府的门儿都没摸到呢。
庄隐自己都不敢提。
故而听了这话,他是真心羡慕。
这厮到底什么运气哇!
别说庄隐,就连汪扶风自己,都有点惊讶。
他这阵子确实常来师父跟前侍奉,也多多少少存了点给小徒弟铺路的意思,但可真是半句没跟提。
原本想着,若来日子归中了进士,再说这话,想来师父他老人家便有七、八分可能点头了。
没想到啊,没想到!
饶是纵横官场多年,此时此刻,汪扶风也难免有些喜色,“是。”
见董春不再说话,微微闭上眼睛养神,汪扶风想了回,轻声道:“夜深了,凉,我扶您回屋歇息吧。”
董春不做声,依旧闭着眼,只朝他摆摆手,示意自己倦了。
汪扶风便不再多言,又行了一礼,重新退出去。
出去时,就见庄隐还在原地等着,看过来的眼神十分复杂。
汪扶风朝他打了个手势,两人脚步放轻,鬼一样滑了出去,半点动静都没有。
离开董府时,夜色已深,浓重的夜幕中只有几盏灯笼在寒风中摇摆。
“恭喜。”说这话的时候,庄隐发自真心。
一个门派要延续,总要有人挑担子,若果然三代有人冒尖儿,来日他的后人和弟子也会跟着沾光。
是好事。
汪扶风还了一礼,不便多说,师兄弟二人就此别过。
直到上了自家轿子,看着面前厚重的轿帘缓缓落下,隔绝外部所有视线,汪扶风才缓缓吐了口气。
这惊喜固然来得突然,但他自信秦放鹤能撑得起。
只要没有意外,初一之后,他就能光明正大地以“董阁老的徒孙”自居,而非仅仅是汪扶风的弟子。
人还是同一个人,只是换了个称呼,一切就都不同了。
好处很多,但风险,也很大。
秦放鹤年纪终究太小了,即便下一科顺利高中,也才十九岁,羽翼未丰,陛下肯委以重任么?
轿子开始往回走。
经验丰富的轿夫会自动调整力度和节奏,乘轿者非但不会难受,合着微微弹动,反而很有几分惬意。
汪扶风微微向后靠了下,听着轿杆发出的细微摩擦弯折声,突然发出一声冷笑。
他既然收徒,就一定能护得住!
只管来就是了。
回到家时,汪扶风略绕了点路,从秦放鹤所在的小院子经过,眼见依稀有灯光漏出来,便推门进去。
秦放鹤正泡着脚看新到手的邸报。
这是年前发行的最后一期,足足比平时多了三四页,内容极多,需得慢慢消化。
听见秦山说汪扶风来了,秦放鹤有些意外,忙放下邸报,就要擦脚。
“行了,别忙活,继续泡着吧。”还没擦完呢,汪扶风就进来了,大马金刀往上首一坐。
话虽如此,这泡着脚说话……
秦放鹤还是飞快地擦干水渍,穿了鞋袜,又要亲自去给汪扶风端茶。
汪扶风的嫌弃毫不遮掩,“你那才搓了脚的手!”
秦放鹤:“……”
没搓!
还没来得及搓!
嫌弃完了,汪扶风又故作轻描淡写地把初一带他去董府拜年的事说了。
“你师娘不是给你准备了好些鲜亮衣裳?明儿都穿了,我亲自看看。”
董府?
董春?!
秦放鹤的眼睛都微微睁大了,心脏怦怦直跳。
第二天开始,朝廷正式放假,皇帝也写了最后一回福字后,正式封笔。
除非紧急军务,年前就不办公了。
各处衙门也只派了人轮值,一干大小事务,皆留至节后再办。
秦放鹤果然在汪扶风和姜夫人面前又来了一把换装,夫妻二人齐上阵,反复斟酌,最终选定两套。
一套当日穿着去,另一套带着备用,以防弄脏弄湿。
汪扶风看了又看,点点头,又想起来什么,对姜夫人道:“以前老师不是给过我一顶绞丝珍珠冠?”
姜夫人叫人去查看库房簿子,前后约莫两刻钟,就有人捧了一个雕漆嵌宝匣子来。
打开一看,里头果然一顶小冠。
冠底以金丝拧成莲花形,又镶嵌小儿指肚大小的白珠,稍微一动便颤巍巍的,很好地压住了黄金本色带来的浮夸和沉闷。
秦放鹤看了,便有些惊讶。
瞅瞅珍珠冠,再瞅瞅胡须老长的汪扶风。
挺活泼啊。
汪扶风:“……看什么,为师也有年轻的时候!”
只是如今年纪大了,不便佩戴而已!
还是很喜欢的!
要不是你小子争气,才不舍得给你!
姜夫人亲自取出珍珠冠,往秦放鹤头上比了比,满意地点头,“不错,就这个吧。”
好衣裳也要有好冠来配,这珍珠冠稍显华贵,正是大节时候戴的。
又是董阁老亲赐,寓意很好。
仔细检查过后,姜夫人又命人取了珍珠匣子来,将里头十多种珍珠一一比对,最终选定一种跟原本冠上差不多颜色和大小的。
“许多年不戴,那珍珠都有些泛黄了,”她对汪扶风道,“不过倒也来得及,叫下头的人紧着换过也就是了。”
汪扶风撚须而笑,“夫人考虑得甚是周全。”
珍珠不同于金银玉器,时间久了就不好看了,留着也是白瞎了。
难得翻箱倒柜,姜夫人也有些来了兴致,又挑了些珍珠出来,或是缀在衣裳上,或是打钗子、簪子,来日宴会时作给小辈们的表礼就很合适。
再有几天就是年,汪扶风做主给秦放鹤放了假,逼着他出去耍。
秦放鹤想着,师父师娘对自己这样好,偏自己眼下无以为报,不如亲自下厨做几个菜,多少是个心意。
主意已定,秦放鹤先去厨房里看过,有两样香料可能不大够了,便带了钱袋,出门采买。
顺便也要去跟孔姿清和齐振业他们说一声。
孔姿清倒还好,人家正经爹娘都在,阖家团圆。
倒是齐振业,撇家舍业的,自己偏又不能与他一共守岁。
秦放鹤难得有点内疚,可谁知到了齐家却发现,齐振业正带着赵沛和几个不认识的文人喝酒吃肉,划拳行令,好不快活。
秦放鹤:“……”
好小子,你这日子挺逍遥啊!
秦放鹤转身就走,然后被人七手八脚拖回去,无奈也跟着闹了一回。
在场除了赵沛之外,都没见过秦放鹤,却也曾读过他的文章,此时互通姓名,也很是热络。
齐振业主动说:“这几位都离家甚远,过年饿们便一同守岁了。”
难得还有一位老乡,可暂解乡愁。
赵沛爱喝酒,酒量却很一般,没几个回合就给人放倒了,横在榻上还嘟嘟囔囔要作诗,被众人笑了一回。
秦放鹤心道,酒助诗兴,你们也别笑,他估计是真能作得出来!
稍后各自散了,秦放鹤才单独同齐振业说起要在汪府过年的事。
齐振业对此早有预料,也不惊讶,又说了一场,方才散了。
文人私下聚会少不得喝酒,古代酒大多度数不高,基本都在十度以下,十几二十度的就算烈酒了。
齐振业买的是大米和羊肉酿造而成的羊羔酒,是一款比较知名也比较贵的酒水,反复过滤过,很清澈也很香。坊间普通酒也不过三四十文一斤,但羊羔酒却要八、九十文,度数也偏高,差不多能有十二三度的样子。
秦放鹤坚持没喝,但席间众人兴奋过头,觥筹交错酒液四溅,多少也染了些酒气在身上,就想散散味儿再回去。
不知不觉走到一家茶馆前时,忽听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擡头一瞧,竟是周幼青。
才几天不见,秦放鹤就发现周幼青的气色都好似好了许多。
“人逢喜事精神爽,”他笑着朝周幼青行礼,“大人可是遇到什么好事了么?”
周幼青还真就点了头,说起自己被点为东远知州的事来。
“开了春,便要赴任了,我在京城并无亲友,思来想去,竟只你一个旧友……”
秦放鹤一怔。
这么快?
他忽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恭喜大人得偿夙愿,此乃朝廷之福,百姓之福。不过我实在没那么大的本事。”
周幼青笑笑,没有再说。
接到委任书的当日,他想了许久,想了很多人。
最有可能的是方云笙,但也最不可能是他。
自己虽然投诚,终究时日尚浅,且寸功未建,对方纵然有心,也必要拿捏一二,断不会如此爽快,暗行好事。
秦放鹤本人固然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但汪扶风有。
这份人情,他记下了。
他在这家茶馆候了多日,就想着什么时候秦放鹤能再从此地经过,说上几句话。
回想起来,当真风云变幻,谁又能想到昔日那个还需要自己庇佑的孩子,如今也逐渐长成,能反过来助人了呢?
曾经埋下的种子,如今也开出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