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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国小鲜(科举) 正文 第32章 入学?参政?

所属书籍: 大国小鲜(科举)

    第32章入学?参政?

    写话本一事,其实本也算不得多么隐蔽,但凡有心的,在白家书肆附近蹲守几回,也就能发现端倪:秦放鹤的出现频率与新话本上市高度重合。

    考虑到那微弱的客流量,排查范围就更有限了。

    但被这么点出来,就很有种背着家长写小黄书然后公然掉马的羞耻。

    作为世家代表,孔老爷子也与世间绝大多数读书人一样,瞧不大上写话本。

    但同时他又与绝大多数世家子不一样。

    他多少见过一点民生疾苦,知道很多时候,一枚小小的铜板便足以将人置于死地。

    一个孩子,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他想活下去,想读书,有错吗?

    没有。

    甚至他不偷不抢,不乞讨,偷偷调动聪明的小脑瓜挣了一点不那么光鲜却清白的钱,这很不容易。

    如果你没有在一个人穷困潦倒的时候雪中送炭,那么实在不能,也没资格要求更多。

    但现在不同了,孔老爷子发现了秦放鹤的天分,也了解到他日益改善的处境,觉得若再耗费时间在那些细枝末节上,未免有些本末倒置,故而出声提醒。

    秦放鹤自然能了解他的苦心。

    不然对方完全可以黑着脸将话本子摔在自己面前,然后痛斥伤风败俗什么的。

    拍拍发烫的脸蛋,秦放鹤转身向老头儿行了一礼,再回身时,就对上孔姿清好奇的脸:

    什么话本子?

    什么话本子……

    这是可以说的吗?

    川越客的侠客故事也就罢了,可笑长生的狗血伦理八点档三流爱情剧什么的……说不出口,是真说不出口!

    秦放鹤干笑几声,生硬地转移话题,“对了,我正要问你,入学还要准备什么。”

    生硬,太生硬了,生硬到孔姿清的眼睛都眯起来,看过来的眼神中满是怀疑。

    到底孔姿清还算厚道,只意味深长地多看了秦放鹤几眼,然后便带他去了自己的书房。

    “这里有张清单,是我去岁入学时下头人列的……”

    然秦放鹤的注意力完全被其他事物吸引了:

    好奢侈啊!

    这小子的书房竟然比他的卧室、灶间加书房都大!三面靠墙的书架上密密麻麻摆满了各色书籍,其中不乏书页泛黄的古籍,秦放鹤看得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孔姿清走过来介绍,“一部分是本家那边带来的,另一部分是祖父和父亲搜罗的……那些是我抄录的……”

    《史记》!

    他竟然有一整套《史记》,足足占据一整排格子!

    下面紧跟着的还有历代大儒的批注,另有《汉书》《后汉书》等,想来大约是二十四史的集中存放地。

    “这个,你都背完了吗?”看着那一整排《史记》,秦放鹤不自觉回忆起方才身心双重考验的刺激,扭头问孔姿清。

    孔姿清点了点头,片刻后又补充道:“大约也会有遗漏。”

    他五岁启蒙,至今已有十载。

    当时是背完了,但时间一长,某些晦涩难懂的部分会随时间流逝而淡去,部分极少被提及的冷门篇章也会遗忘,需要时常温习。

    秦放鹤真心实意朝他比了个大拇指。

    这个是真牛!

    五十多万字啊!

    孔姿清极浅地翘了翘唇角,忽然来了句,“汉王军荥阳南,筑甬道属之河,以取敖仓……”

    《史记·高祖本纪》!

    秦放鹤的本能反应差点就出来了,不过到底有了经验,还是在话出口的瞬间刹住,“喂!”

    这祖孙俩今天怎么回事?组团打假是吗?!

    见他不上当,孔姿清挑了挑一侧眉梢,遗憾中也有点恶作剧得逞的快乐。

    秦放鹤:“……”

    随着交际深入,显然孔少爷彬彬有礼之下潜伏的本性也开始蠢蠢欲动。

    不过……好馋啊!

    秦放鹤扭头看他,两只眼睛都要放出光来,“可否一观?”

    快,给我看,快说给我看!

    孔姿清轻笑出声,“嗯。”

    秦放鹤先掏出帕子擦了擦手,这才满足地抽出一本,同时在心里决定大发慈悲原谅对方刚才对自己的试探。

    现在秦放鹤是真的有点后悔,后悔当年上大学时没有再用功一点。

    如果当初我豁出命去,把所有能接触到的史料和古籍都背下来……不,一半,或者十分之一就好……

    古代科举压力真的太大了,无数困难不仅仅源自心理和经济,更来自于阶级,来自于世家贵族的知识垄断。

    就好比这一屋子的书籍,便是一百个白云村加起来,也根本没有入手的途径,但却可能仅仅是孔姿清童年抓周时的道具。

    秦放鹤说看书,那是真的看,如饥似渴的看,屋里什么时候点了灯都不知道。

    “想看可以带去县学,”孔姿清直接把书从他手中抽走,“天黑伤眼。”

    确实不能再看了,不然容易近视眼!

    秦放鹤恋恋不舍地哦了声,眼睁睁看着他把书放回去,“对了,县学的藏书如何?”

    孔姿清想了下,“僧多粥少。”

    他难得说了句俏皮话。

    《史记》仅有两套,可县学足有近二百人,根本不够借的。

    秦放鹤这会儿才觉得站久了腿麻,忙挪去桌边坐下,对着灯看起“开学清单”来。

    “被褥,枕头,换洗衣物……扳指、骑装?!”他惊讶地看向孔姿清,“学里不发吗?”

    进到县学之后不仅要读书,还会正式开启君子六艺的课程,即礼、乐、射、御、书、数。

    其中“御”乃驾车,属古礼,如今天下太平,用不着书生们上战场,且日常出行有仆从代劳,便渐渐从六艺中淡去,代之以“骑”。

    孔姿清皱了下眉,似乎想起某些很不愉快的回忆,径直唤了桂生,“叫针线上的人来。”

    骑装不同于一般服饰,个别部位要耐磨,又需缝以皮料,使之防滑防摔,而县学提供的布料粗糙不说,也多不合身,初学者穿着极容易受伤乃至坠马。

    又从书架内侧取了只描金螺钿小匣子,“扳指来不及现做,这里头是我以前戴过的,如今都小了,你先拿着应付几日。”

    秦放鹤也不矫情,果然比着大小挑了一枚玉竹叶阳刻纹样的,一枚铜兽首的。

    没有合适的护具是真的容易受伤。

    不多时,有针线娘子来替秦放鹤量了尺寸,说是会加紧着做。

    白日开库房找料子必然要上报,没多久就传到孔老爷子耳中。

    想起秦放鹤身上光秃秃的布衣,连个绣花都没有,老头儿沉吟片刻,“四季衣裳也要几套,一应扇子、扇坠并荷包,也都添上。”

    世间以貌取人者多,纵然他赤子心性不介意,但一身体面的装扮足可挡下许多多余的麻烦。

    晌午秦放鹤和孔姿清陪老爷子用了饭,难得没有出题,很是其乐融融。

    老爷子大了,讲究养生,席间菜品多以清淡为主,秦放鹤尤爱那道先煎后煮的鱼汤。

    那鱼肉都炖得化在里头,早有厨子将鱼刺捞出,雪白浓稠的一盅,入口清新又醇厚,非常受用。

    略歇了晌,二人去找齐振业,后者才一开门便抱着胳膊朝孔姿清阴阳怪气道:“锄头呢?阿发,孔少爷的锄头忘了带咧,你去找一个!”

    不等阿发回应,他又拍着巴掌大笑,颇有些小人得志的模样,“哎呀,饿忘咧,少爷不长于此,罢了罢了!”

    这是在公然讽刺孔姿清试图挖墙脚,并且未遂。

    秦放鹤:“……”

    你好幼稚啊!

    孔姿清:“……”

    他对着齐振业冷笑,两片嘴唇一开一合,吐出剧毒无比的两个字,“蠢货。”

    秦放鹤:“……”

    片刻惊愕过后,齐振业炸毛,“……饿灵得很!你才蠢,你个瓜怂!”

    秦放鹤忙一手拽一个推进门,“和气生财,啊不是,以和为贵啊以何为贵,都是朋友……对了齐兄,你会骑马吗?做骑装了吗?”

    齐振业相当不满地瞪了孔姿清一眼,“会啊,做了,咋了嘛?”

    秦放鹤:“……没事。”

    妈的,土鼈竟是我自己!

    因着截胡一事,齐振业对孔姿清意见颇大,而后者的少爷脾气也不是盖的,接下来几天,两人一见面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各种阴阳怪气。

    一开始秦放鹤还劝,后来发现他娘的根本劝不动。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们去吧!

    入学的前一天,也不知谁提议的,大热天的两人要出城赛马,赌注都押完了,才想起来还有一个不会的。

    秦放鹤死鱼眼看,“……”

    齐振业挠头,扭头对阿发喊,“给饿弟弄头驴来!”

    孔姿清丢过去的目光仿佛在看一个活傻子。

    秦放鹤:“……”

    他当场跳起来给了这混账一个头槌。

    县学开学当日。

    县学位于章县城东约二十里处,背山面水,说好听了叫清幽,说不好听了叫荒凉。不过因要设马场、靶场等,城内无法容纳,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如今学内共有学生一百九十七人,按成绩和进度分作甲乙丙丁戊己六班,其中甲班固定二十五人。每月一次大考,根据成绩调整班级,任何班级累计三次不合格者,将被剥夺县学学习的资格。

    新入学的秀才们来不及考试,按照老规矩,前三名直接入甲班,余者由县令和县学山长权衡后分散到各班,一月后再按考试成绩调整。

    内院宿舍依山而建,五间一排,按成绩两人一间,正对门口一张公用的四角方桌,尽头一只书架,然后左右两侧是完全对称的格局,皆是一桌一椅一床一衣橱,简单整洁。

    秦放鹤进门时,他的舍友,本次的章县第二名正在里面铺床。

    听见动静,对方立刻转过头来,看清秦放鹤后便过来问好,“秦兄。”

    秦放鹤还了一礼,“陈兄。”

    此人姓陈,双名嘉伟,今年二十八岁,皮肤有些黑,但浓眉大眼五官端正,并不难看。

    行礼时,秦放鹤注意到他双手十分光洁,几乎没有任何伤口和疤痕,显然平时是不做重活的。

    秦山挑着行李进来,先去放了铺盖,又将衣裳和文房四宝归类,扭头问秦放鹤饿不饿。

    秦放鹤笑道:“你先不用忙,这些我自己做就好,等会儿咱们一并用饭。”

    秦山闲不住,又要出门打水,“我看院子外就是水井,怪热的,我打水来你洗洗。”

    说着就提桶走了。

    陈嘉伟的眼神闪了闪,笑着对秦放鹤道:“你这书童倒勤快,我的却不好,故而撵走了,只好花些时候再慢慢挑好的。”

    说完,他抖了抖身上的长袍。

    哦吼。

    秦放鹤瞟了眼,没作声。

    陈嘉伟穿了一件浅紫色的长袍,显得就更黑了。

    但世人皆知紫色颜料贵重,同样的棉布,蓝色灰色可能只要十几文一尺,紫色就可高达三十文。

    秦放鹤不接话,陈嘉伟也不好再开口。

    二人之前连句话都没说过,年龄差距又大,此时相见,也无甚共同语言,一时陷入沉默。

    秦放鹤冲陈嘉伟拱拱手,转身去整理床铺。

    不曾想那陈嘉伟竟半点不讲究社交距离,直接跟了过来,见秦放鹤铺开的床单被褥等都是寻常粗棉布,便开口道:“秦兄,你这棉布不好,需得是西边或是海南来的棉花才够细。”

    秦放鹤对他第一印象不佳,闻言不禁腹诽,就您那粗黑的身板,也怕拉人?

    “我家穷,买不起。”他非常诚恳地说。

    开学前,他曾简单统计过,本届秀才之中有四人家中曾有或正有人为官为吏。剩下的要么长辈有功名,要么坐拥田产。

    说白了,这年头能读得起书,考得起学的,经济基础和学问基础中至少要有一样。

    论出身,秦放鹤勉强合格,但论经济实力,他是当之无愧的倒数,也不屑于掩饰自己的贫穷。

    陈嘉伟愣住。

    怎么能有人这么坦然地说自己穷呢?

    不怕别人笑话吗?

    “陈兄不用整理么?”秦放鹤朝他那边擡擡下巴。

    这就是在委婉地撵人了,陈嘉伟面上一僵,有些讪讪的,也转身回自己那边铺床。

    只他并做不惯这个,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好好一张床愣是拽得鸡窝似的。

    稍后秦山打了水回来,秦放鹤喊他一起洗了,又换过衣裳。

    那边齐振业已不耐寂寞,穿着四股绞织鱼戏莲叶罗衫、抖着洒泥金扇子寻过来,歪起身子,一条胳膊撑在窗口向内探着,“秦兄,你好了么?”

    有了功名之后,齐振业本人便已不算商籍,可大大方方穿绫罗绸缎,于是他便如花孔雀开屏,将素日那些只能藏着掖着的,统统亮了出来。

    秦放鹤正收拾书桌,闻言头也不擡,“我还要一会儿,你先坐吧。”

    他是有点强迫症的,纸张书本必须按照颜色、大小、厚薄摆好,不然浑身刺挠。

    秦山向齐振业问了安,请他进来坐下,转身去烧水,预备等会儿晾凉了好喝。

    齐振业进来,见屋里还有旁人,当下懒洋洋拱了拱手,“幸会幸会。”

    这谁来着?

    忘了。

    算了,不重要。

    陈嘉伟却记得这个考了好几年的关中商户,不冷不热嗯了声,视线在齐振业身上一扫而过,忽然觉得自己身上的紫色细棉布长袍也不那么体面了。

    过了大约一炷香,孔姿清也来了,说要带秦放鹤在学内转转,提前熟悉下。

    秦放鹤也收拾得差不多,起身拍了拍手,“行了,走吧!”

    三人才要离去,一直在旁边没说话的陈嘉伟突然见缝插针凑过来,满面热切地冲孔姿清作了个揖,“孔兄!”

    孔姿清停住脚步,盯着他看了会儿,扭头看秦放鹤:这谁?

    秦放鹤:“……”

    一个屋的,当然是我室友啊!

    孔姿清了然。

    合着这就是那个白捡来的廪生。

    他固然不喜郭腾与徐兴祖,但单纯论学问,更瞧不上这个陈嘉伟。

    案首之下,皆学渣。

    “有何贵干?”孔姿清木着脸。

    “啊?”陈嘉伟被他的冷淡弄得不知该作何反应,一时僵在原地,良久才干巴巴道,“这个,这个我久闻孔兄才名,如今大家同在县学,日后这个……”

    孔姿清皱眉,一点儿也不给面子,扭头就走,“再说。”

    县学上下近二百人,与我何干?

    虽对孔姿清的孤傲早有耳闻,但陈嘉伟是真没想到他竟会当众叫自己下不来台,一张黑脸都微微泛红,十分窘迫。

    看看离去的孔姿清,再看看陈嘉伟,齐振业突然意义不明地笑了起来。

    陈嘉伟此时正尴尬万分,这一声笑简直戳在心窝子上,立刻血涌上头,愤怒地瞪过去。

    齐振业连孔姿清的面子都不给,又如何会在意他?非但不收敛,反而又笑了第二声、第三声,刷一下抖开扇子,摇头晃脑追着秦放鹤去了,“哎你们倒是等等饿!”

    看着消失在拐角的三人,陈嘉伟气得浑身哆嗦。

    那孔姿清也就罢了,你不过商户之子,撞大运考上的,竟也敢嘲笑我?!

    另一边,三人走出去老远了,秦放鹤才有些无奈地对齐振业道:“你也是,取笑他作甚?”

    齐振业嗤笑道:“他自视甚高,却又想攀高枝儿,饿偏要笑,笑死他!”

    方才自己进门时,那陈嘉伟压根儿不愿意搭理,偏又忍不住偷看自己的穿戴,分明就是贪慕虚荣的肤浅之辈。

    而孔姿清一来,陈嘉伟就狗颠儿似的往上凑,简直判若两人。

    他就瞧不上这浪样儿!

    说着,齐振业又晃着扇子看孔姿清,“哎呀,可惜啊,可惜那厮用热脸贴了孔少爷的冷腚咧!”

    如此粗鄙!

    孔姿清皱眉,十分嫌弃地远离他,然后告诉秦放鹤,只要成绩够好,就可以要求更换宿舍。

    秦放鹤眼睛一亮,“当真?那你现在?”

    孔姿清平静道:“自己。”

    他不习惯与人同处一室,坚持一月已是极限。

    秦放鹤:“……”

    哇哦,还能这样?!

    齐振业来了精神,上前搂着秦放鹤的脖子道:“你好好考,以后咱俩一屋!”

    但凡涉及到考成绩的事儿,大约这辈子都不能靠自己了!

    但没关系,他还有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大约是觉得在秦放鹤面前丢了脸,晚间休息时,陈嘉伟难得沉默,一早便睡下了。

    七月二十七,县学正式开学,所有新生俱都着蓝衫雀顶的吉服,在周县令的带领下,先去文庙拜谒孔子,一一敬香,十分庄重。

    待仪式结束,又有公费宴会,众考生身份转变,难免兴奋,席间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秦放鹤冷眼旁观,发现徐兴祖不负交际达人之名,短短月余已然复原,重新游走在众人之间。

    但郭腾,大约是期望越大失望越大,加之心性不坚,整个人依旧阴沉,感觉随时都会变态。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新生大多有了醉意,在场只有秦放鹤一人以年纪小为由,滴酒未沾。

    他正喝果子露,后头悄没声来了个管事,说周县令要见他。

    秦放鹤忙漱口,略整理了衣裳,起身前往。

    周县令果然在后面坐着,身边并无他人,也不用秦放鹤行礼,摆摆手叫他坐下。

    “大人唤学生前来,不知有何吩咐?”秦放鹤问道。

    周县令就笑了,“本官上次见你,可没这样拘束。”

    因之前院试时傅芝闹得那场风波,他误打误撞入了方云笙的眼,也算因祸得福,故而对秦放鹤越加爱屋及乌起来。

    听周县令的语气便知他心情不错,秦放鹤马上就懂自己该怎么表现了。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人家都说,入了县学就是正经读书人了,不该那么没正形。”

    “你年纪小,故作老成也不像,私底下松散些也没什么,外头过得去就罢了。”周县令笑着说,又问他学里如何。

    秦放鹤挑着好的说了,适当展现天真,“只是还有骑射课,学生以前从未学过,倒有些忐忑。”

    “那些是要好生练起来,”周县令一副过来人的架势,饶有兴致回忆过去,“要为朝廷效力,没有一副好身板是不成的,远的不说,光那乡试就要连考三天,暑热难当,病歪歪的怎么成?”

    说是考三天,但其实还要提前一天进场,考试结束后第二天出场,结结实实的五天四夜,十分煎熬,历来不乏考生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秦放鹤乖乖应了。

    见他听劝,周县令也欢喜,又勉励几句,这才好似漫不经心地说起正事。

    “你写的那两篇文章,方大人也都看了,已预备拟个折子递上去。”

    这就好比硕士生写了篇论文给自家导师过目,几天后导师轻飘飘告诉你,说内容不错,准备投到sci。

    秦放鹤先喜后惊。

    喜的是此二人竟连这般细枝末节都有心告诉自己,惊的却是……

    思及此处,秦放鹤当即站起身来,言辞恳切道:“承蒙两位大人不弃,点学生为案首,得数日之光辉,知遇之恩,感激涕零,唯结草衔环以报。两位大人久居地方,内外通达,上下和畅,朝廷百姓无一不赞,学识经验何止胜过学生千倍万倍,学生谬论不过拾人牙慧,年幼无知之言,气盛狂乱之语,多蒙尊长宽仁,方未见怪班门弄斧。

    然学生岂能不知好歹?每每思及,羞愧万分,又怎敢侮辱圣听?着实惶恐,担不起这般看重。”

    一番话说完,秦放鹤没有擡头,安静等待审判。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周县令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上方一声浅笑,“起来吧。”

    秦放鹤暗自松了口气,成了。

    “多谢大人。”

    周县令捋了捋美须,眼中笑意又比方才更盛三分,“你很聪明。”

    少年人心高气傲,不知厉害,终日盼望一鸣惊人、衣锦还乡,今日有如此直达天听的机会,莫说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便是官场中人也未必能保持冷静克制。

    见秦放鹤又要行礼,他一擡手制止,伸手端起茶盏刮了几下。

    秦放鹤正襟危坐,等着周县令慢条斯理呷了口普洱,这才盼来期望中的好消息:

    “方大人乃爱才惜才之人,岂不知外头风浪伤人?故而未曾提及你的名讳……”

    秦放鹤心下一松。

    这实在是个好消息。

    哪怕同样一句话,从不同人口中说出,效果天差地别。

    轮作一事,说来简单,不过令行禁止,但其背后牵扯到的官府收购、朝廷兜底,已然触及到最核心的经济体制和政治基础!

    比如地方衙门负责收购黄豆,保证农民利益,但这么一来,势必涉及到钱,原来做黄豆买卖的商户又当如何自处?谁又知道那些商户背后站着谁?

    有“官与民争利”之嫌不说,若具体实施开来,这部分差事该交给谁去做?

    采购的银两从哪里出?是直接从本年度的地方税收里扣,还是先由地方垫付,来年国库结算后再给?抑或直接从农户手中赊欠?但这么一来,他们如何过活?

    倘或全权交给地方把控,岂不又是一个小朝廷,中间多倒几次手,自然要中饱私囊,又有暗中谋利之嫌。

    若交予朝廷安排,全国十八府近二百州,各地县衙过千,派谁去?户部、吏部、工部势必参与,少不得又有党派之争!

    牵一发而动全身,便是如此。

    待到那时,不接手的怕功劳旁落,接手的,也未必没有圈套。

    但凡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爱之欲生,恨之欲死,动不得在朝官员,难不成还动不了小小一个秀才么?

    如果方云笙真的原封不动上折子,这个月上,只怕年前秦放鹤的尾七都过了!

    秦放鹤担心的,也正是方云笙等人担心的。

    事实上,就连方云笙本人也十分谨慎,只敢草草几笔带过,探探风头。

    如果真能顺利实施,功劳落到自己人头上自然最好。

    如果不能,必要以自保为上,当然,要是能顺便拉几个政敌下水,就再好不过了。

    周县令放下茶盏,来到窗边,看着院中烈日下轰轰烈烈的月季,“此事你先不要放在心上。”

    “是。”最大的警报关闭,秦放鹤答应得很爽快。

    但凡涉及到农业生产的,哪怕上下一心,得以顺利推进,等真正出结果也得几年之后了。

    一番谈话,周县令很满意,因为他进一步确认了这个少年的价值和政治敏感度;

    秦放鹤很满意,因为不管是否出自本心,对方确实暂时选择将自己纳入羽翼之下。

    之前秦放鹤试探着伸出触角,对方接住了;

    而现在,对方流露出意图,秦放鹤也及时抓住了,因而得以窥见这宦海一隅。

    他的努力没有白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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