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此仁和吴大六关起门来合计之时,宋慈一直等在仁慈裘皮铺附近的街道上。
辛铁柱守在宋慈身边,见宋慈长时间站在原地不动,道:“宋提刑,没事吧?”
宋慈摇了摇头,道:“没事,我在等克庄回来。”
辛铁柱这才想起,先前那个被唤作贾宝官的客人离开时,宋慈曾在刘克庄耳边低语了几句,刘克庄便急匆匆离开了,直到此刻还没回来。
二人在仁慈裘皮铺附近等了许久,刘克庄的身影终于出现了,他步履甚急,行过盐桥而来。
宋慈迎上前去,道:“克庄,怎样?”
刘克庄匀了一口气,道:“我照你说的,一路跟着那个贾宝官,见他不是去什么柜坊,而是去了北面的折银解库。他抱着那件冬裘进了折银解库,过了好一阵才出来,先前的冬裘没了,人倒是欣喜若狂,随后便去了琼楼吃酒。”
原来之前吴此仁带贾宝官去后堂取冬裘时,不但刘克庄看出有蹊跷,宋慈也看出了不对劲。但当时宋慈并未叫破,而是选择在贾宝官离开时,叫刘克庄偷偷跟去,看看这贾宝官究竟是不是取货的客人,是不是要回柜坊。
“折银解库?”宋慈记得这四个字,先前吴此仁吩咐伙计去送冬裘,就是送给折银解库的邹员外。他神色一凝,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道:“走,去折银解库看看。”
折银解库离得不远,往北行至观桥,桥西一处悬挂“解”字招牌的店铺便是。这解库又唤作质库,是以物质钱、典当东西的去处,小一些的解库,可以典当衣冠鞋帽、金银玉器,大一些的解库,连牛马之类的活物,甚至奴婢都能典当。这些解库大多奉行“值十当五”,客人所当之物会被压至半价,如期赎回,解库便赚取高额息钱,过期未取,所当之物便归解库所有,是以出入解库的,要么是走投无路之人,拿家当去换救命的钱,要么便是盗贼之流,将所得的赃物拿去换成钱财。这两类人前者没什么本事,后者见不得光,解库看准这一点,不但压低当物的价钱,有的还会店大欺客,故意将柜台建得很高,意为“高人一等”,还用铁栅栏圈起来,只留一个脑袋大小的圆洞,每当收进当物时,客人稍不注意,当值的便会将当物调包,以假乱真。客人若是发现了要争辩,解库养的一大批护院便会冒出来,一通拳脚招呼,将其赶出。
宋慈、刘克庄和辛铁柱来到折银解库时,却见这家解库并未设置铁栅栏,柜台也非高人一等,当值的浓眉大眼,说起话来颇为客气,先言明自家解库不当活物,再问三人要当什么东西。宋慈向当值的表明身份,说有案子待查,想见一见邹员外。当值的脸上似有喜色,让三人稍等,自己则快步入解库厅通传。
此时解库厅内,邹员外正抓起一件崭新的冬裘,上上下下看了两眼。这件冬裘毛色均匀,柔软顺滑,一看便是上品,但他还是把头一摇,随手将冬裘丢在了一边。桌上摆放着茶盏,盏中无热气升腾,可见茶水已冷,但他并不在意,拿起来便喝了一口。这时当值的进来通报,说外面来了三人要求见他。
邹员外随口问道:“什么人?”
当值的应道:“来人自称是前段时间破了好几起案子的宋提刑。”
“宋提刑?当真是他?”邹员外忽地将茶盏一搁,脸上大有惊喜之色,“快快相请!”
当值的立刻回到柜台,将宋慈、刘克庄和辛铁柱领入解库厅,与邹员外相见。
邹员外仪表堂堂,穿着虽然富贵,却颇有几分威武,说起话来也有几分草莽味道:“你们哪位是宋提刑?”待宋慈表明身份后,他喜道:“你就是敢把韩?治罪的宋提刑?”上下打量了宋慈一番,“竟然这等年少,想不到,想不到啊!”哈哈一笑,请宋慈等人坐了,吩咐当值的赶紧摆置热茶,观其言行举止,倒像是与宋慈十分熟络。
当值的一边摆置茶盏,一边添上热茶,见宋慈等人似有异色,笑道:“我家员外虽然开的是解库,为人却是仗义疏财,最好打抱不平,一听说太师独子被治罪,那是拍案叫好,就恨自己没能去到当场,亲眼瞧上一瞧,对宋提刑那是整天挂在嘴边,就想与宋提刑见上一面。”
宋慈听了这话,想到当值的提起韩?时还要称之为“太师独子”,邹员外却是直呼其名,毫无避讳,其人性情之直爽,好恶之分明,由此可见一斑。刚刚坐下的他,当即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向邹员外行了一礼。
邹员外忙道:“宋提刑不用多礼,快快请坐。”
宋慈坐下之时,看了一眼扔在一旁的冬裘,瞧其毛色和大小,应该就是此前吴此仁吩咐伙计送到折银解库的那件。他道:“今日冒昧打扰员外,是想向员外打听一些事。”
“宋提刑想打听什么?”邹员外手一抬,“但说无妨。”
“不知员外是否认识吴此仁?”
“你是说仁慈裘皮铺的吴老二?我认识他。”邹员外抓起那件丢在一边的冬裘,“你瞧,这不就是他刚给我送来的裘皮?我又不爱穿这东西,他还每年往我这里送。”
宋慈原以为这件冬裘是邹员外买下的,没想到是吴此仁奉送的,道:“吴此仁每年都给员外送裘皮?”
“是啊,自打这吴老二开了裘皮铺,每年一到正月,便准时给我送一件裘皮来。今年我还当他不送了,结果还是送来了。”
邹员外将冬裘丢给当值的:“拿去折了钱,与大伙儿一起分了。”
当值的喜道:“多谢员外。”捧着冬裘,乐呵呵地去了。
当值的一走,邹员外的身子稍稍前倾,道:“宋提刑,这吴老二是不是犯了什么事?”
“员外为何这么问?”宋慈道。
“你可是提刑官,来我这里定是为了查案,再说这吴老二本身就不干净,犯了事也不稀奇。”
“吴此仁如何本身就不干净?”
“不瞒宋提刑,我开设这解库,平日里少不了有客人来典当财物,除了那些等钱救急的人,还有什么样的人会来典当财物,想必不消我说,宋提刑也能明白。”邹员外慢慢说道,“这吴老二没开裘皮铺前,隔三岔五便来我这里典当财物,典当的大都是金银首饰、玉石宝器,每次换了钱就走,从不赎回。他一个穷小子,哪来这么多值钱货,不用想也能知道。几年下来,他从我这里换走了不少钱,就是用这些钱,他才开得起裘皮铺。”
宋慈看着邹员外,不免有些诧异。解库常作为贼盗销赃的去处,各地官府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少插手查处,这是人尽皆知的事,但至于销赃的贼盗具体姓甚名谁,却是私密,任何一家解库都不会轻易对外泄露,否则往后的生意便很难做。然而邹员外不等宋慈问及,便如此轻易地将吴此仁典当各种值钱财物的事抖搂出来,就算邹员外对他多有仰慕,也应当不至于此。
他道:“所以吴此仁每年送裘皮来,是希望员外替他保守秘密?”
邹员外道:“这吴老二虽然没有明说,但料想他是这用意。”
“那员外为何不替他保密,一见面便告诉了我?”宋慈没有掩饰心中疑虑,直接问出了口。
“换了别人来问,哪怕是高官大员,我也未必会透露一二。”邹员外看着宋慈,“可你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
邹员外没有立刻答话,而是朝刘克庄和辛铁柱看了看。
“员外只管放心,这位刘克庄,这位辛铁柱,都不是外人。”宋慈道,“员外有什么话,直说就行。”
邹员外此前一直只关心宋慈,这时听到刘克庄的名字,道:“原来你就是刘克庄。”
刘克庄笑道:“我刘克庄就是个无名小辈,想不到邹员外也知道我。”
“刘公子大名,我邹某人是闻之已久。”邹员外说道,“既是宋提刑与刘公子到来,那我还有什么好顾虑的。二位一定知道叶籁吧?就是前阵子名扬全城的大盗‘我来也’。”
宋慈大感意外,与刘克庄对视了一眼,刘克庄同样面露讶异之色。
“我岂能不知?”宋慈道,“叶籁兄为了助我破案,不避囹圄之祸,挺身做证,指认韩?罪行,于我有大恩。”
“不瞒二位,其实我也认识叶籁老弟,我知道他是大盗‘我来也’,只怕比二位更早。”邹员外道,“吴老二之流,充其量就是些偷鸡摸狗的毛贼,只有叶籁老弟这般劫富济贫行侠仗义之人,那才是真正的大盗。叶籁老弟盗来的钱,大可直接散给穷苦人家,但一些贵重的金银玉器,实在太过招眼,直接散出去,只怕会给那些穷苦人家惹来麻烦,是以他每次劫富之后,都会把这些金银玉器拿来我这里,换成钱后,再拿去济贫。”
说起叶籁,邹员外一脸仰慕之色,继续道:“我在这折银解库坐地二十余年,见过的贼盗实在不少,新贼也好,惯偷也罢,不管是胆小如鼠之辈,还是穷凶极恶之徒,我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当初第一次见到叶籁老弟,我就看出他身有正气,不是凡俗之辈,这样的人物行偷盗之事,必定事出有因。他来过几次后,我发现他典当的一些金银玉器,竟是城中一些高官大户的失窃之物,这些高官大户都是被大盗‘我来也’所盗,那时我便知道他的身份了。后来他再来质钱,原本该值十当五的,我让当值的足额给他。如此一来二去,足额的次数多了,他终于难忍好奇,来问我原因。我说那些金银玉器都是接济穷苦人的,我可不能克扣穷苦人的钱财。他知道我已察觉他的身份,非但没有为难我,反而直爽地承认他便是‘我来也’。此后他每有义举,都来我这里质钱,我每次都足额付钱,还提前把钱分装入袋,方便他散与穷苦人家。”
这番话一说出来,刘克庄顿生敬意,起身道:“原来邹员外曾助叶籁兄行此义举,请受刘克庄一拜!”
邹员外拦住刘克庄,不让他下拜,道:“刘公子,你是叶籁老弟的故交,这可就见外了。”请刘克庄坐下后,他才接着道,“叶籁老弟最后一次来见我时,提到了刘公子,也提到了宋提刑。他说宋提刑以一人之力查案追凶,哪怕案情牵涉当朝权贵,哪怕遭遇各种阻碍,也没有丝毫遮掩退避,还说宋提刑为了救朋友,为了救众多素不相识的武学学子,宁愿自己受韩?诬陷,揽下一切罪责,被官府打入牢狱。叶籁老弟说这世上少有他佩服之人,虽然与宋提刑只见了几面,却对宋提刑佩服至深,还说无论如何都要助宋提刑一臂之力。当时我还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直到第二天全城人都在谈论‘我来也’的真名是叶籁,我才知道他去了府衙,自认身份,为宋提刑做证。我只恨没能亲自去到当场,没能帮上叶籁老弟任何的忙。”说到这里,他直视着宋慈,“能让叶籁老弟佩服的人,我邹某人自然也佩服。宋提刑来查案,我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算只有一丝遮掩,那都是对不起叶籁老弟!”
宋慈心中激荡,似有千言万语,但到了嘴边,只拱手道:“多谢员外!”
“宋提刑想知道吴老二什么事,只管问来。”邹员外道,“我与他打过十多年的交道,也算知道他不少事。”
宋慈问道:“我想知道,绍熙元年,吴此仁有没有来员外这里典当过东西?”
“绍熙元年?”邹员外暗暗一算,说道,“这怕是有十多年了。”
“是有十五年了,不知员外有无留存当年的收解账本?”宋慈知道时间久远,邹员外极大可能不记得,他只寄希望于折银解库保有当年的收解账本,能通过收解账本看一看吴此仁有没有来典当过东西,以及典当的东西是什么。吴此仁和吴大六怕被追究偷盗之罪,不肯承认当年在锦绣客舍中行窃,他终归需要自己找出证据来,于是想到偷来的东西必然要销赃,而销赃很可能会去解库,再加上吴此仁正好提到了折银解库,以及那个有些古怪的贾宝官也去了折银解库,他才想到来折银解库寻邹员外打听。
“我这解库做的是赎买赎卖的营生,难免有人过了期限才想起赎回当物,来我这里追索,”邹员外道,“所以这白纸黑字的收解账本最为紧要,每一年的我都留着。”
宋慈眼睛一亮,道:“可否让我看一看绍熙元年的收解账本?”
“当然可以。”邹员外立刻唤入当值的,吩咐将绍熙元年的收解账本取来,交到了宋慈的手中。
这册收解账本很厚,整个用油纸包裹起来,保存得很是完好,虽然纸张变得老旧泛黄,但没有虫蛀霉变,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宋慈一页页地翻看,账本上的字密密麻麻,绍熙元年每一日的收解记录,从谁人那里收取了什么当物,当物价值多少,有无赎回,到期后是否倒手卖出,卖去了何处,皆有写明,可谓是翔实有序,一目了然。这世上的解库,干的多是欺压当客的勾当,账册少不了各种涂改和缺失,然而邹员外开设折银解库,却把账册做得如此精细,既没有缺失任何一页,也不见一字涂改,可见在收解账本上没有任何造假,当真是世所罕见。宋慈翻看收解账本之时,心中对邹员外更增敬意。
过不多时,宋慈翻到了三月和四月的收解记录,吴此仁的名字在字里行间出现了两次。按照账本所记,吴此仁前一次来折银解库,是在三月二十七,典当的是衣服鞋子,后一次是在四月初一,也就是禹秋兰遇害的次日,典当的是一枚玉扣平安符和一支银簪子。
宋慈从韩絮处得知,母亲遇害当天,曾从韩淑那里获赠一枚极为贵重的平安符。他也记得父亲曾送给母亲一支银簪子,这支银簪子很可能是杀害母亲的凶器之一。这两样东西,案发后都不知所终,如今出现在吴此仁的典当记录中,可见当年吴此仁的确在锦绣客舍主守自盗,而当母亲遇害之时,吴此仁的同伙——他推想极大可能是吴大六——也的确藏身在行香子房中,目击了凶手行凶,事后极可能见财起意,将值钱的平安符和银簪子一并顺走了。
宋慈想着这些,继续朝账本上看去,只见这两样当物都注明了过期未赎,被一个叫作“金学士”的人买走了。他将这一页账本示与邹员外,询问金学士是何人,又问这两样当物是否还能追回。
邹员外看罢账本所录,道:“这位金学士,就是个倒卖金银古玩的本地商人,我也有多年未见此人,不过多找人问问,应该能寻得到他。至于这两样当物,金学士买去了,定还会倒卖给他人。这平安符是玉质的,按着买主一路追下去,或许还能寻到原物。银簪子嘛,到底是金银器物,又过了十多年之久,只怕早就熔了重铸他物,要想寻得原物,怕是有些难。”
这两样当物如能寻回,与收解账本放在一起为证,便可证实吴此仁曾主守自盗,而且那支银簪子极可能是杀害禹秋兰的凶器之一,一旦寻得,对破案必有帮助。宋慈拱手道:“在下有一不情之请,还望员外能施以援手,帮忙追寻这两样当物的下落,尤其是那支银簪子。”
“宋提刑,你是叶籁老弟的朋友,你但有所请,我邹某人都是在所不辞。”邹员外拍着胸脯答应下来,“只要这两样当物还在这世上,就算是天南海北,我也一定为你寻来。”
说完,他立刻唤入当值的,吩咐多派人手,去寻金学士的下落。
“多谢员外相助。”宋慈道,“无论是否追寻得回,在下都将感激万分!”
邹员外摆手道:“追寻当物,不过些许小事,宋提刑不必言谢。”
“我还有一事,想向员外打听。”宋慈道,“不知员外是否认识吴大六?”
“吴大六?”邹员外摇头道,“不认识。”
宋慈暗暗心想:看来当年吴大六只负责行窃,事后来折银解库销赃,都是由吴此仁出面。又问道:“那员外可识得一个叫贾宝官的人?”
“贾宝官?”邹员外仍是摇头,“没听说过。”
“这个贾宝官,片刻之前应该来过员外这里,典当过一件冬裘。”
“宋提刑说的是贾福吧。”邹员外道,“此人就是个无赖,哪是什么宝官?他方才是来过我这里,典当的可不止冬裘,还有一堆金银珠玉。”
“他典当了金银珠玉?”
“这贾福鬼鬼祟祟的,把金银珠玉都裹在冬裘里,一起拿来典当,其中不少做工精细,都是上品。”
“可否取来看看?”
“宋提刑稍等,我这便去取来。”邹员外立刻去到解库后厅,亲自取来了一件包裹着金银珠玉的冬裘,搁在宋慈面前。
宋慈对金银珠玉的了解,仅限于银器可用于验毒,若论金银珠玉的做工和价值,他是知之甚少,此前关于金箔的事,他都是询问刘克庄方可得知。刘克庄在这方面却是如数家珍,翻看了其中几样,道:“的确不是凡品,不似民间器物。”
邹员外拇指一竖,道:“刘公子好眼力,这些金银珠玉确非凡品,只怕是达官贵族或宫中用度,才能有此品相。”
宋慈看着这些金银珠玉,回想方才吴此仁和贾福见面时的场景,思忖了片刻。该问的都已问完,他向邹员外再次道谢,起身告辞。邹员外将他们三人一直送到解库门口,说追寻当物的事一旦有所进展,会立刻差人去太学告知。
离开了折银解库,宋慈等三人往太学而回。
一路上,宋慈一语不发,无论脚下怎么走,眼睛始终怔怔地望着身前不远处的地面。刘克庄见他这样,知他是在推想案情,也不出声打扰,默默在其身侧行走。辛铁柱则是不时地看看周围,自打宋慈在泥溪村遇袭之后,辛铁柱每次护卫宋慈出行,不论身在何处,都会时刻留意四周,以防有任何突发变故。
行至前洋街,太学已遥遥在望,辛铁柱忽然见太学中门外站了好几个差役,便出声提醒了宋慈和刘克庄。
那几个差役的旁边,有一人大腹便便,正是韦应奎,刘克庄低声道了一句:“是府衙的人。”想到韦应奎一向听命于赵师睪,赵师睪又唯韩侂胄马首是瞻,眼下韦应奎突然带着差役守在太学外,很可能是为了今早韩侂胄遇刺的事而来。
刘克庄心下所虑,宋慈也已想到,脚下仍是不停,走了过去。
韦应奎在太学中门外来回走动,显得甚不耐烦,忽见宋慈出现,立马迎上前来,道:“宋提刑,总算等到你了。知府大人有请,还请你随我往府衙走一趟吧。”
刘克庄没好气地道:“赵知府能有什么事,要找我家宋大人?”
“宋提刑一向精于验尸,那是众所周知。”韦应奎道,“知府大人请宋提刑去,是想请宋提刑验一具尸体。”
“验什么尸体?”宋慈问道。
韦应奎道:“今晨韩太师在御街遇刺,刺客当场受诛,但这刺客的尸体有些古怪,想请宋提刑验上一验。”
宋慈知道刺客是弥音,也听说了弥音死于行刺当场,此非有意遮掩的凶杀,按理说不会有什么异样,道:“有何古怪?”
“尸体身上有一些奇怪的血痕,像是刺客生前自己刻上去的。”韦应奎应道,“我身为府衙司理,已尽力查验,但能力所限,还是验不明白。知府大人这才命我来请宋提刑。”
“韦司理这么有自知之明,”刘克庄举头朝西边一望,“这太阳可不就出来了吗?”
韦应奎想起上回在苏堤验尸时,刘克庄便曾这般讥讽过他。他皮笑肉不笑,道:“宋提刑,不知你去还是不去?”
宋慈没有立刻回答,默然不语,似在考虑。刘克庄见状,凑近宋慈耳边,低声道:“赵师睪向来与你不和,姓韦的更是记恨于你,突然请你去府衙验尸,只怕有蹊跷。”
宋慈点了点头,但他心中另有一番想法。他与弥音私下见面的事,有望仙客栈的伙计为证,并不难查到,赵师睪若要为难他,大可以此为由,直接将他抓捕,如今却是请他去府衙验尸。再说弥音是仅剩的知晓韩侂胄秘密的人,若弥音身上真有血痕,还是弥音自己留下的,必有其用意,倘若他不去,岂不是错过了这最后的线索?他向刘克庄低声道:“纵然有蹊跷,我也要走这一趟。”遂提高声音道:“韦司理,走吧。”
刘克庄见宋慈已做出决断,便不再相劝,眼看宋慈随韦应奎而去,当即与辛铁柱一起跟上,随行左右。
韦应奎瞥了刘克庄和辛铁柱一眼,道:“刘公子,知府大人只请了宋提刑,你和这位辛公子,我看就不必去了吧。”
“我是宋提刑的书吏,宋提刑验尸查案,我一向在其身边,随行记录。宋提刑既是去府衙验尸,怎可少得了我?”刘克庄脚下丝毫不停,“这位辛公子,那是宋提刑雇来的副手,协助宋提刑追查案件,自然也少不了他。你不想让我二人同行,难不成是心里有鬼?”
韦应奎撇了撇嘴,道:“你二人既然定要同行,那就请便吧。”
一行人向南而去,抵达临安府衙时,已是向晚时分。
直入府衙,来到长生房外,赵师睪由几个差役簇拥着,正等候在此。见宋慈到来,赵师睪笑脸相迎,道:“宋提刑,本府还担心请不动你,你来了就好。尸体就在里面,请吧。”
长生房内一片昏暗,能看见正中央停放着一具尸体,但看不清尸体的容貌,不知是不是弥音。宋慈跨过门槛,踏入了长生房内。刘克庄和辛铁柱正要紧随而入,房中忽然点起灯火,门后闪出几个甲士,将二人挡在门槛之外,为首之人是披甲按刀的夏震。
只听赵师睪道:“太师今日刚刚遇刺,为免再生不测,你二人不可入内。”
话音未落,只见长生房内昏暗之处,缓步走出一人,出现在灯火之下,其人须髯花白,正是韩侂胄。
刘克庄和辛铁柱知道情况有异,想要强行入内,却被甲士横刀拦住。辛铁柱横臂一推,夏震抬手抵住,两人劲力一对,竟是旗鼓相当,彼此定在原地,皆无进退。
宋慈忽然回头道:“克庄,辛公子,你们在外稍等。”
韩侂胄突然出现,这是他意料之外的事,但他的想法一如先前,韩侂胄若真要对付他,大可以他与刺客私下见面为由,直接将他抓捕,犯不着请他来验什么尸。刘克庄和辛铁柱若是硬闯,只会落人口实,一旦被安上行刺太师的罪名,到时可就成了俎上之肉,任凭韩侂胄处置了。
隔着一排甲士,刘克庄望着宋慈,神色仍有迟疑。宋慈冲他略微点头,示意他不必担心。刘克庄这才叫住辛铁柱,不再硬闯,一起留守在外。
夏震吩咐那一排甲士退出房外,随即关上了房门,只留下他、韩侂胄和宋慈在长生房内。
宋慈向韩侂胄行了一礼,道了一声“见过太师”,便向停放的尸体走去。距离近了,他见尸体的脸上满是血污,仔细辨认,的确是弥音,其人衣服破碎,手脚断裂,身上血迹斑斑,遍布大大小小的伤口,可见弥音行刺之时,经历了一场多么惨烈的搏杀。想到弥音决绝赴死,成仁取义,宋慈不禁心潮起伏。他尽可能地保持冷静,将手伸向弥音的尸体,打算褪去其衣服,着手查验。
“你做什么?”韩侂胄的声音忽然响起。
宋慈应道:“查验血痕。”
“什么血痕?”
“韦司理说刺客身上有血痕,受赵知府吩咐,叫我来验尸。”
“我只让赵师睪差人叫你来,可没说是叫你来验尸。”
宋慈这才明白过来,所谓血痕云云,大抵是韦应奎怕他不肯前来府衙,故意撒的谎。这个韦应奎,欺上瞒下,一贯如此。但宋慈还是褪去弥音的衣服,见其身上除了新受的刀伤,便是一些旧的烧伤,以及一道道早已愈合的疤痕,根本没有所谓的血痕。
“太师叫我来,”他为弥音合上衣服,转身面对韩侂胄,“不知所为何事?”
韩侂胄朝弥音的尸体看了一眼,道:“这个刺客,你认识?”
宋慈没有否认,道:“认识。”
“昨日下午,望仙客栈,你与这刺客见过面?”
宋慈又应道:“见过。”
“我还以为你不会承认。”韩侂胄道,“既是如此,那我问你,这刺客交给你的东西,现在何处?”
宋慈心下诧异,但未表露在脸上,道:“什么东西?”
韩侂胄两道阴冷的目光在宋慈脸上打转,道:“你与刺客私下会面,有客栈伙计为证,我随时可以抓你下狱,治你死罪。如今你还能站在我面前,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想得明白。”
宋慈知道韩侂胄既已查知他与弥音见过面,那弥音是净慈报恩寺的僧人,想必也已被韩侂胄查明,道:“我昨日是去过望仙客栈,也的确见过这刺客。这刺客名叫弥音,乃是净慈报恩寺的僧人,我此前去净慈报恩寺时,早与他见过多次。倘若仅凭这一点,便要论治死罪,那望仙客栈里的伙计与客人,净慈寺中的僧众与香客,岂不是都要被治罪?”
“我叫你来,不是为了听你巧舌如簧。”韩侂胄道,“你把东西交出来,过去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
宋慈从未从弥音处得到过什么东西,但韩侂胄一再提及,似乎弥音手中握有韩侂胄极为看重的某个东西。他回想一切来龙去脉,虫达也好,何太骥也罢,他们都知道韩侂胄的一个秘密,且虫达手握关于这个秘密的证据,何太骥更是假称从虫达那里得到了这个证据,以此来威胁韩侂胄。
“太师想要的东西,”他道,“是虫达留下的证据吧?”
韩侂胄目中寒光一闪,脑海深处飞快地掠过了一桩往事。十年前,在位于八字桥韩宅的书房之中,他将一方绢帛揉作一团,丢进了炭盆,正在等待火起,忽然有人敲门,说有急事禀报,听声音是虫达。他打开房门,虫达报称刘弼登门拜访,说有十万火急之事前来求见,此刻正在大厅等候。刘弼曾与他同为知閤门事,当时他与赵汝愚交恶,心想刘弼此来,又说有十万火急之事,必定与赵汝愚有关,连忙去大厅相见。刘弼果然是为赵汝愚的事而来,向他进言赵汝愚如何瞧他不起,已有独揽定策之功、将他贬黜外放的征兆,还建言他尽快控制住台谏,否则恐万劫不复。他与刘弼密议之后,返回书房。因赵汝愚的事心神不宁的他,无意间朝炭盆看了一眼,却见盆中除了火炭,便只有一丁点的灰烬。他记得之前离开书房时,曾将那方绢帛丢入炭盆。如今灰烬只有这么一丁点,岂不是那方绢帛没有被烧掉?他一下子想到去大厅时走得太急,当时把虫达留在了书房门口,此刻却一直不见虫达的身影。他顿时脸色一变,意识到那方绢帛极可能是被虫达拿走了。想起这桩往事,韩侂胄的脸色变得阴沉起来,没有回答宋慈的问话,只吐出三个字:“交出来。”
“这个证据,”宋慈摇头道,“不在我这里。”
“你奉圣上口谕,暗中追查虫达一案,当真以为我不知道?”韩侂胄道,“这刺客行刺时称虫达为将军,可见是虫达的亲信,在没把东西处理好之前,谅他也不会冒死行刺于我。他行刺前只见过你,你却说东西不在你手上,以为我会信吗?”他之前已派夏震去净慈报恩寺仔细搜过,没能找到虫达留下的证据,料想弥音行刺前只与宋慈见过面,定是把证据交给了宋慈。
“太师信也好,不信也罢。”宋慈缓缓躬身行了一礼,“既然不用验尸,那我就告辞了。”转身向外走去。
韩侂胄的声音在宋慈身后响起:“宋慈,今日你一旦踏出这个门,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宋慈脚下一顿,道:“我能回答的,都已回答过了,太师想要的东西,我实在无可奉告。”
说完,迈步走到门前,见夏震挡在此处,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他道:“太师既然知道我奉圣上口谕查案,那就请不要阻拦我离开。”
韩侂胄盯着宋慈看了一阵,忽然点头道一声“好”,挥了一下手。夏震这才拔出门闩,拉开了房门。
门一打开,刘克庄和辛铁柱立刻迎了上来,见宋慈安然无恙,二人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地。宋慈跨过门槛,踏出房门。他向赵师睪和韦应奎各看了一眼,由刘克庄和辛铁柱陪着,向外走去。
韩侂胄走到了长生房的门口,赵师睪立马趋步至韩侂胄身前,躬身请示道:“太师,要不要下官吩咐差役,这就将宋慈拿下?”
“不必了。”韩侂胄望着宋慈走远的背影,“用不了多久,他自会来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