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听此言,韩侂胄转过头来看着宋慈,语气发冷:“此案当真还没破?”
宋慈直视着韩侂胄,应道:“没破。”
两人隔空对视了片刻,韩侂胄忽然道:“好。”说完朝夏震挥了一下手。
夏震立刻吩咐甲士,将刘太丞家众人轰了出去,不仅轰出了书房,还轰出了医馆大堂。刘太丞家众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惊惶不安,被迫退到了家宅那边。桑榆和桑老丈也遭到甲士的驱赶。桑榆不知道韩侂胄要做什么,但她看得出韩侂胄此举绝无善意,不禁担忧地望着宋慈。宋慈看见了桑榆的眼神,冲她微微点头,比画了一下手势,示意她不必担心。“榆儿,快走吧……”桑老丈不敢招惹这些甲士,拉着桑榆离开了书房。
夏震来到乔行简的身前,朝书房外一抬手,说道:“乔大人,请吧。”乔行简吩咐文修和武偃带着许义等差役退出书房,看押好远志和当归,他本人却没有离开。刘克庄和辛铁柱也被甲士往外轰,但二人如足底生根一般,站在宋慈左右,一步也不肯挪。
韩侂胄看着乔行简,道:“乔提刑,你真打算留下来?”
乔行简应道:“宋慈既说案子未破,下官身为浙西路提点刑狱,自然不该离开。”
韩侂胄又瞧了一眼刘克庄和辛铁柱,说道:“好,路是你们自己选的,别说我没给过你们机会。”说罢一挥手,众甲士退出书房,关上房门,守在外面的大堂里,只留下夏震贴身护卫。
韩侂胄坐回椅子里,说道:“宋慈,你不是要继续破案吗?那就请吧。”
宋慈看了看乔行简,看了看辛铁柱,最后看了看刘克庄。乔行简冲他微微点头,辛铁柱面无惧色,刘克庄则是笑言道:“你我早已是生死之交,你要将这案子查到底,我自然要奉陪到底。”
宋慈目光坚毅,冲刘克庄点了一下头。他转身面向韩侂胄,拱手一揖:“宋慈谨遵太师之命。”说罢抬头看了看所处的这间书房,接着道,“刘太丞家的案子,其实我早已查知凶手,然而个中来龙去脉,却是大可深究。首先是刘鹊的自尽,方才乔大人曾问过我,刘鹊为何会自尽。近来半年,刘鹊深受风疾困扰,以他那么高超的医术,却一直医治不好自己。但他会因为自己患上风疾难以治愈,便选择自尽求死吗?要知道此前他从没表露过死意,他的种种异常,都是在死的当天才表露出来的。黄杨皮是刘鹊的贴身药童,常跟随在刘鹊的身边,据他所言,刘鹊言行出现反常,是在死的当天上午,见过夏虞候后才有的。当时夏虞候来找刘鹊,说是最近一段日子,韩太师后背不舒服,时有刺痛之感,常常难以睡卧,请刘鹊第二天一早去吴山南园看诊。夏虞候这话,听起来没什么问题,但仔细一想,却是有违常理。”说着看向夏震。
夏震眉头微皱,未解宋慈之意。
只听宋慈说道:“疾病不等人,常常耽搁不得,寻常人患病,请大夫看诊,都是越快越好,更别说是万金之躯的韩太师了。韩太师患有背疾,而且到了难以睡卧的地步,可见病得不轻,既然已让夏虞候一早去请刘鹊,那为何不请刘鹊当天去南园看诊,反而叫刘鹊第二天才去呢?我此前拜见韩太师时,有幸见过太师舞剑,后来破西湖沉尸案时,也曾多次见到太师,实在看不出太师像患有背疾的样子。因此我想,太师会不会根本就没有患病。所谓芒刺在背,夏虞候说太师背有刺痛、难以睡卧云云,会不会是话中有话,意在提醒刘鹊,太师如今已是如芒在背,后背上的这根芒刺不除,便连觉也睡不安稳。又叫刘鹊第二天去南园看诊,意思是只给刘鹊一天的时间来拔除这根芒刺,如若不然,就要刘鹊亲自去南园向太师交代。接下来刘鹊出现各种反常,当夜便选择服毒自尽,所以我认为,太师后背上的这根芒刺,极可能是刘鹊本人。”
“宋提刑,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夏震忽然踏前两步,声音大有威势,“谗言妄语,诽谤太师,此等大罪,你担当得起吗?”
辛铁柱目光下移,盯住了夏震的脚下。夏震这踏前的两步看似随意,实则是有意缩短与宋慈的距离,随时可以对宋慈动手。辛铁柱没打算袖手旁观,做好了随时出手拦截夏震的准备。
“无妨,”韩侂胄却道,“让他接着说。”
“是,太师。”夏震躬身领命,退回韩侂胄的身边。
“多谢夏虞候提醒。我自己在说什么,我比谁都清楚。”宋慈语气不变,“说过了刘鹊的自尽,便该往回捋,说一说刘扁的死了。一年多前的中秋前夜,刘鹊用牵机药毒杀刘扁,当真只是为了得到皇甫坦的医书吗?倘若是,那他实在没必要在净慈报恩寺动手,要知道寺中僧人众多,中秋前夜又留宿了不少香客,刘扁当晚所在的禅房中还有德辉禅师和道隐禅师,刘鹊选择在禅房里动手,难道就不怕人多眼杂,被他人瞧见吗?他若真是为了医书谋害刘扁,应该选择人少的地方动手,就算不是人少的地方,也应该选择自己熟悉的地方,而不是人生地不熟的净慈报恩寺。所以我认为,刘鹊选择在净慈报恩寺动手,应该还有别的原因。我在想,会不会他要杀的人,其实不止刘扁一个,还有其他人,只因这个其他人身在净慈报恩寺,所以他才不得不在寺中动手。”
说到此处,宋慈朝刘克庄和辛铁柱看了一眼,道:“克庄,辛公子,你们还记得今天下午在净慈报恩寺后山发现的那具尸骨吧?”
辛铁柱点了一下头。刘克庄应道:“当然记得,头骨里死了只癞蛤蟆,右手只有三根指骨,这么明显的特征,怎么可能忘得掉?”
宋慈点了点头,说道:“我问过净慈报恩寺的居简大师,当年德辉禅师患病之后,有一位道隐禅师日夜守在禅房照料,其右手正好缺失了小指和无名指,只剩下三根指头,与今日发现的那具尸骨一致。今日那具断指尸骨,会不会就是道隐禅师呢?这具尸骨的埋葬之处,与发现刘扁尸骨的位置相隔极近,而且同样是骨色发黑,状若牵机,与刘扁的死状如出一辙,想必也是死于牵机药中毒。”稍稍停顿了一下,“倘若刘鹊想杀的人除了刘扁,还有这位道隐禅师,那么他选择在净慈报恩寺动手,选择在德辉禅师的禅房里动手,那就解释得通了。”
“可刘鹊为何要去杀一个和尚呢?”刘克庄不由得奇道。
“这位道隐禅师,可不是普通的和尚。”宋慈说道,“据其年龄、身形及出家时间,还有最为重要的右手断指,他极可能是六年前叛投金国的池州御前诸军副都统制——虫达。”
“虫达”二字一入耳,韩侂胄眼角的皱纹微微抽动了一下。
“道隐禅师究竟是不是虫达,还待证实,为了不影响我接下来的推想,姑且认为他是。”宋慈说道,“羌大夫曾在刘鹊的药箱暗格里发现过牵机药,那是刘扁死前几天的事,当时刘鹊突然被请去太师府为韩太师看诊,因为走得太急,忘了带药箱,这才让羌大夫有机会发现药箱里的牵机药。也就是说,在毒杀刘扁和虫达的几天前,刘鹊是去太师府见过韩太师的。而在刘扁和虫达死后,韩太师带着圣旨出现在净慈报恩寺,在官府尚未介入调查之前,便以圣上旨意为由,将所有死难之人的尸体聚在一起,当天便火化了。韩太师此举,很难不让人怀疑有毁尸灭迹之嫌。只是火化尸体时,因为藏经阁突然起火,现场一片混乱。从如今刘扁和虫达的尸骨先后出现在净慈报恩寺后山来看,当年那场混乱之中,应该有人趁乱移动了刘扁和虫达的尸体,没让两人被火化,事后偷偷地埋在了后山。此人是谁,尚无眉目,但只要找出此人,相信大部分疑惑都能得到解答。”
宋慈说到这里,特意看了看韩侂胄的脸色,只见韩侂胄面笼霜雪,神色阴沉。他并未停下,接着说道:“继续往回捋,回到六年前。虫达叛投金国,发生在六年前,刘扁从太丞上退下来,也发生在六年前,还有紫草、远志和当归来到刘太丞家,同样发生在六年前。虫达为何叛投金国,刘扁又为何卸任太丞,我眼下所知甚少,不敢妄言,但紫草、远志和当归被刘扁收留一事,还需细细说道一番。
“当年这三人虽是同时去的刘太丞家,但远志和当归此前并不认识紫草。远志和当归流落街头,做了多年的乞丐,临安城中的其他乞丐,他们二人大都见过,但从没见过紫草,是当归病重的那晚,远志无计可施之时,才遇到了紫草,也是紫草带着他们二人来到刘太丞家求医,最后才被刘扁收留。当时刘扁刚刚从宫中卸任太丞回到医馆,紫草便来到了刘太丞家。有意思的是,也是刘扁卸任太丞回到医馆后,夏虞候便开始来刘太丞家医治甲藓。夏虞候隔三差五来这医馆用汤药泡脚,这一治便是好几年,甚至刘扁死后,夏虞候仍时常来,直到去年过完年后,夏虞候才长时间没再来过。那同一时间,刘太丞家发生了什么事呢?紫草死了,死于过完年后的正月十二。可见夏虞候来刘太丞家医治甲藓的时间,与紫草待在刘太丞家的时间,竟是出奇地一致。
“今早我去泥溪村查验紫草的尸骨时,见到了奇怪的一幕——紫草的坟墓极为干净,几乎见不到一片落叶。要知道紫草的坟墓处于一片竹林之中,竹子一年四季都在落叶,随时都有干枯的竹叶飘落下来,坟墓四周也是随处可见落叶,唯独坟墓上没有,可见在我到达之前不久,有人刚刚清理过坟墓上的落叶。这个人不是祁老二,因为他早上在磨刀,准备去皋亭山里砍柴烧炭,也不是远志和当归,他们二人当时在刘太丞家。那会是谁呢?紧接着,我在坟墓旁遇到了一群不速之客,这群不速之客身着黑衣,早就埋伏在竹林四周,其中有几人被我用开水烫伤了。”
说到这里,宋慈朝夏震看去,道:“想必夏虞候,便是其中之一吧。”
夏震前额发红,起了些许小水疱,看起来很像是被烫伤的。他脸色冷峻,没有回应。
“白大夫曾说过,夏虞候来医馆医治甲藓时,刘鹊曾说他正中间的脚趾最长,乃是大富大贵的脚相,让他不必为甲藓担忧。人的脚趾,要么是大脚趾最长,要么是第二趾最长,正中间的脚趾最长,那是极其罕见的。”宋慈说道,“巧的是,我查验紫草的尸骨时,发现紫草第三趾骨,也就是正中间的趾骨最长。夏虞候过去几年时常来刘太丞家泡脚,白大夫曾提到过,每次紫草一见夏虞候来,便会抓药煎剂给他泡脚。也就是说,夏虞候每次来刘太丞家,都与紫草有过接触。所以我大胆猜想,紫草与夏虞候之间会不会有所关联,甚至是血亲上的关联?若真是血亲上的关联,以年龄来看,紫草极大可能是夏虞候的妹妹,这也解释了为何今早紫草坟墓上的落叶会被人清理得干干净净,想必清理之人便是夏虞候吧?紫草来刘太丞家之前,其实根本就不是乞丐,她只是利用了远志和当归的乞丐身份,让刘扁生出同情之心,好将她一并收留在刘太丞家。她做了婢女后,却时常往医馆跑,其实不是对医术感兴趣,而是为了监视刘扁的一举一动,以便隔三差五地向来医治甲藓的夏虞候禀报。
“只要想明白了紫草的身份,刘鹊为何要杀她,也就能得到解释了。不管是她给病人用错了药,还是刘鹊与她有染为了遮丑,这些理由似乎都不充足,远不足以解释刘鹊为何要置她于死地。唯一的解释,紫草是作为眼线被安插到了刘扁的身边,在刘扁死后,她依然留在刘太丞家,很大可能是为了继续监视刘鹊。刘鹊之所以因为各种小事责骂紫草,不让紫草踏足医馆,只让紫草留在家宅那边做事,可见他已经识破了紫草的身份,可紫草仍然经常背着他偷偷去医馆,所以他才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将紫草除掉,伪造成上吊自尽,当天便急着把尸体处置埋葬。
“紫草作为眼线,做得不可谓不好,不仅这么多年没有暴露身份,还能让白大夫喜欢上她,能让刘扁将她许配给白大夫,远志和当归也始终将她当作亲姐姐看待,最后甚至不惜杀了刘鹊来为她报仇。她当年遇害之前,曾私下与白大夫有过对话,说她对不起白大夫,还说自己不是个干净的女人。她知道自己即将被刘鹊和居白英贱卖给祁老二,以后不可能再出现在刘太丞家,于是对多年来信任她、喜欢她的白大夫吐露了真言,意思是说她自己来路不干净,欺骗了白大夫的感情,只是她没想到,刘鹊并不打算放过她,而是要心狠手辣地置她于死地,所谓将她贱卖给祁老二云云,只是为了给她上吊自尽安上一个理由。”
宋慈的说话声戛然中断,他朝夏震看了看,又朝韩侂胄看了看。
夏震依然神色冷峻,但不知何时,他的双手已紧握成了拳头。韩侂胄脸色仍是阴沉至极,冷冷地道:“宋慈,你怎么不说了?”
“太师还要继续听吗?”
“你敢继续说,我便继续听。”
“那好,我便接着往下说。”宋慈道,“我查刘鹊的案子时,有一个意外的发现,刘鹊竟与太学司业何太骥有过来往。关于何司业的死,我本就有些疑惑未解。何司业的指甲被生生掰断在窗框中,足见他死前是有过挣扎的,他身体魁伟,正当壮年,李青莲一个风烛残年之人,腿脚又有不便,当真能勒得死他吗?何司业死前几日,曾与真博士在琼楼饮酒,其间何司业焦虑不安,提及他若是死了,便把他葬在净慈报恩寺后山。他说这话时的样子,好似他知道自己会死一样,可当时他还不知道跛脚李就是李青莲,又怎会知道李青莲要杀他报仇呢?更别说李青莲畏罪自尽之前,曾意味深长地对我说过一句话:‘宋大人,有你在,我也可以放心了。’似乎他知道一些什么事,但又不能说出来,只能寄希望于我去把它查出来。”
刘克庄听到这里,不禁想起破完岳祠案的第二天,他和宋慈行经苏堤、发现虫娘遇害前,宋慈便曾向他提起过这些疑问。
只听宋慈说道:“这些疑惑一直困扰着我,直到我得知,何司业在腊月下旬,曾连着三天到过刘太丞家看诊,三次都与刘鹊在这间书房里关起门来见面,每次见面都用时很长,还让黄杨皮守在外面,不许任何人靠近打扰。这样的见面,只怕不只是单纯的看诊吧?刘鹊若是太师后背上的那根芒刺,那必定是知道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何司业与刘鹊闭门相见,会不会是从刘鹊这里得知了这个秘密,所以他才预感到自己有可能会被灭口?
“何司业最终被杀,就算真是李青莲亲自动的手,那也极大可能是借刀杀人。我之前破岳祠案时曾提到,李青莲没有开棺验过巫易的骸骨,却能得知当年死的不是巫易而是李乾,显然是有人帮助了他。当年查办巫易案的是元钦元大人,元大人与李青莲都曾做过眉州司理参军,两人早就相识,所以我认为是元大人将巫易案的一些隐秘案情告诉了李青莲,看似帮助李青莲追查儿子李乾之死,实则是引导李青莲去找何司业报仇。我之前见过元大人与杨太尉私下会面,因此一直以为元大人是杨太尉的人,可是我错了。
“提刑司有一名差役,名叫许义,常跟随我查案。他过去听命于元大人,监视我查案时的一举一动,瞒着我向元大人通风报信。元大人离任后,夏虞候找到了许义,说知道许义向元大人通风报信的事,让许义继续监视我查案。我查案问心无愧,夏虞候若想知道我查案有何进展,大可直接来问我,以后用不着再去为难许义。我不担心许义通风报信,只是让我好奇的是,夏虞候怎会知道许义监视过我?许义之前监视我一事,只有元大人知道,那自然是元大人告诉夏虞候的。于是我明白了过来,元大人表面上是杨太尉的人,实则是站在韩太师这边的。那元大人引导李青莲杀害何司业,也就解释得通了,是为了替韩太师拔除又一根芒刺,还能借此案打压杨太尉,可谓是一举两得。”
韩侂胄听到这里,脸色阴沉得令人可怕。
宋慈却丝毫不惧,说道:“我的这番推想,不知太师可有听明白?”
韩侂胄没有说话,只是冷眼看着宋慈。
“看来太师听得不够明白,那我便再说清楚些。”宋慈提高声音道,“虫达曾是太师身边一名虞候,我推想他知道了某个不可告人的秘密,选择了隐姓埋名躲藏起来,太师以他叛投金国为名,治罪了他全家。刘扁过去常为太师看诊,或许也是因为触及了这个秘密,被迫卸任太丞,被安插了眼线时刻在刘太丞家监视。虫达并未远走高飞,而是选择藏身在离临安城这么近的净慈报恩寺,又以给德辉禅师治病为由将刘扁请去,实则是与刘扁暗中往来,只怕是有所图谋,于是太师假借刘鹊之手,将二人一并除去。然而不知为何,刘鹊竟也知道了这个秘密,更不知为何,他竟将这个秘密泄露给了何司业,因此何司业才会被借刀杀人除掉,刘鹊则是被逼自尽。要逼刘鹊自尽,其实并不难,刘鹊最在乎独子刘决明,只需拿刘决明作威胁,又有虫达全家坐罪的先例在前,再加上刘鹊本就患上了难以治愈的风疾,因此他选择了服毒自尽,只是没想到远志和当归为了给紫草报仇,选择了在同一天晚上杀害他。刘太丞家的案子,只怕要说到这个地步,才能说是告破吧。”
宋慈这番话说出来,将一旁的乔行简惊得目瞪口呆。乔行简已年过五十,见过官场上的大风大浪,也见识过宋慈的刚直,可他还是没想到,宋慈竟能在面对当朝太师韩侂胄时,刚直到这等地步。他此前曾让宋慈不顾一切阻力地追查到底,他也相信宋慈说到便会做到,只是宋慈竟敢当着韩侂胄的面如此直言不讳,实在太过出乎他的意料。他不禁大为担心,以韩侂胄一贯打压异己的狠辣手段,定然是不会放过宋慈了。
刘克庄同样被惊住了,实在没想到宋慈会有这样一番推想,更没想到宋慈敢当着韩侂胄的面把这番推想说出来。“宋慈啊宋慈,你可真是让人捉摸不透。本以为我足够懂你,没想到你还能给我这么大的惊喜。”他这么想着,转头望着宋慈,竟为之一笑。
辛铁柱立在宋慈的身边,胸有惊雷却面如平湖,从始至终注视着夏震的一举一动。
夏震护卫在韩侂胄的身边,听罢宋慈的这番推想,不敢发一言,只望着韩侂胄,等待其示意。
韩侂胄一直坐在椅子里,已经坐了很久很久。他的身子微微动了动,似乎要起身,最终却只是稍微倾斜了身子,看着宋慈道:“说了这么多,你可有实证?”
宋慈摇头道:“这些都只是我的推想,并无实证。”话锋一转,“但今日发现的断指尸骨还在,只要予我查案之权,让我接着往下查,相信定能查出实证来。”
“你的意思,是要我给你查案之权?”韩侂胄道。
宋慈应道:“太师若能给我查案之权,那自然再好不过。”
“宋慈,你未免太可笑了。”韩侂胄冷冷一笑,“今日你已来南园找过我,讨要过一次查案之权了,我已经拒绝了你,你居然还来第二次。你这提刑干办一职,是圣上破格提拔的,圣上只许你做到上元节为止,我岂敢违背圣上旨意?”
宋慈道:“我本就没打算再次请求太师给予查案之权,太师既然不肯,那又何必多言?”
韩侂胄冷笑一僵,脸色比之前更加阴沉,抬起右手挥了一下。
“来人!”夏震立刻一声急喝。书房的门一下子被推开,十几个甲士飞奔而入,将宋慈围了起来。
乔行简知道韩侂胄这是忍不了,要对宋慈动手了,忙躬身道:“韩太师,宋慈破案心切,一时胡言乱语,全因下官约束不周。下官愿领一切罪责,听凭太师发落!”
韩侂胄对乔行简毫不理睬,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宋慈。夏震见状,大声说道:“宋慈捏造谗言,公然诽谤太师,此等大罪,不得轻饶。”说完,吩咐甲士上前捉拿宋慈。
辛铁柱见状,立刻横挪一步,挡在宋慈的身前。刘克庄也往宋慈身前一站,道:“宋慈查案向来不偏不私,此前将韩公子治罪下狱,临安城内可谓尽人皆知。他方才所言纵有不妥之处,却也是一心为了破案,太师这便要拿人治罪,就不怕此事传了出去,市井百姓谈论起来,会说太师挟私报复吗?”
韩侂胄冷冷地看着宋慈,哼了一声,不为所动。
眼见众甲士气势汹汹地围了上来,刘克庄和辛铁柱丝毫不退缩,决意阻拦到底,大不了陪宋慈一起被治罪。宋慈却道:“克庄,辛公子,你们让开吧。”刘克庄和辛铁柱回头瞧着宋慈。宋慈神色如常,冲二人淡淡一笑,伸手拨开二人,从二人之间走出,向捉拿他的甲士迎了上去。
就在这时,外面大堂里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把守书房门口的甲士阻拦不住,被一个女子强行闯了进来。那女子身穿浅黄衣裙,宋慈和刘克庄都认得,竟是新安郡主韩絮。
韩絮看了看房中情形,瞧见了韩侂胄,立刻走了过去,笑着拉起韩侂胄的手,告起了状:“叔公,我一见你的这些手下,便知你在这里。你的这些手下真是不知好歹,我来刘太丞家抓药,他们却拦着我不让进。”
韩侂胄一见韩絮,阴沉的神色顿时温和了不少,道:“是他们不对,叔公回头惩治他们。”又道,“你身为郡主,千金之躯,抓药这种小事,差个下人来就行了。”说着吩咐甲士去把刘太丞家的几个大夫找来,给韩絮抓药。
韩絮笑道:“叔公说的是,下次我一定听你的话。”
韩侂胄见韩絮脸颊微红,皱眉道:“又喝酒了?”
韩絮将食指和拇指捏在一起,笑道:“就喝了一点点。”
韩侂胄道:“你呀,与恭淑皇后一样犯有心疾,御医都说喝不得酒,你却总是记不住。”
“叔公,我好不容易回一趟临安,你就别说我了。倒是叔公,你该少操劳一些公务,可不能把身子累坏了。”韩絮左一声“叔公”,右一声“叔公”,语气很是俏皮,便如一个在长辈面前乖巧讨喜的少女,这与宋慈和刘克庄之前见过的韩絮相比,可谓是判若两人。
“值此多事之秋,能多为圣上分忧,叔公不觉得累。”韩侂胄对韩絮说起话来,语气也与平时的冷峻严肃大为不同。
“叔公,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呢?”韩絮朝众甲士和宋慈等人指了指。
“没什么,在查刘太丞家的命案。”
“叔公,你还说我呢。你每天操劳国事那么累,这些个命案,交给下属衙门就好了,何必劳你亲自出面?”
“叔公只是来旁听案情,此案也已经破了。”
“既然案子已经破了,那就没什么事了。叔公,不如你带我去南园吧。”韩絮笑道,“你的新园林那么大,我上次去得匆忙,还有好多地方没来得及去呢。”说着摇起韩侂胄的手,央求起来。
韩侂胄微笑道:“好好好。”说完,朝宋慈斜了一眼,语气微变,“推案断案,讲究一个凿凿有据,空口无证的话,还是少说为好。凶手既已抓到,刘太丞一案,我看也无须再多说什么,该怎么结案,便怎么结案吧。”
宋慈没有说话,乔行简应道:“是,下官明白。”
韩侂胄似乎不打算当着韩絮的面动粗,挥了挥手,示意众甲士退下,心下却是杀心已固:“北伐在即,宋慈多活一日,便多一分隐患,此人无论如何是不能再留着了。”他这么想着,由韩絮陪着,走出了书房。
韩絮离开之时,朝宋慈偷瞧了一眼,嘴角一抿,似有笑意。
“叔公,听说皇上明天要去太学视学,一定会很热闹吧。能不能让我也跟着去?我也想凑凑热闹呢。”
“圣上那么疼你,你愿意去,圣上必定高兴……”
韩侂胄与韩絮的说话声渐渐远去。
夏震瞪了宋慈一眼,领着众甲士,护卫着韩侂胄和韩絮,退出了刘太丞家。
“这个新安郡主,何以竟要帮你?”
韩侂胄走后,乔行简叮嘱宋慈随时随地多加小心,就领着文修、武偃和众差役,押着远志和当归,离开了刘太丞家。桑榆在家宅那边等得心急,直到见到宋慈安然无事,这才放了心,与桑老丈一起来向宋慈告别。宋慈问桑榆是否要离开临安回建阳,桑榆点了点头。宋慈知道桑榆还认为虫达藏身于报恩光孝禅寺,但他没透露在净慈报恩寺后山疑似发现虫达尸骨一事。他之前不希望桑榆去报恩光孝禅寺,是因为他知道虫达很可能不在那里,不想桑榆白费努力。可如今他却希望桑榆去,只因虫达一事比他想象中牵连更广,他希望桑榆远离临安,离开得越远越好。送别了桑榆和桑老丈后,宋慈、刘克庄和辛铁柱从刘太丞家出来,直到此时,刘克庄才问出了这句话。
宋慈摇了摇头。韩絮突然来刘太丞家,有可能真的是为了抓药,但她将韩侂胄劝走,尤其是临走时冲宋慈一笑,显然是有意为宋慈解围,宋慈也不明白她为何要这么做。
“你刚才那番推想,竟当着韩太师的面说出来,这是公然向韩太师宣战了呀。”刘克庄回想方才宋慈的举动,不免有些后怕。
宋慈道:“干办期限明日就到,虽然我早就查出凶手是远志和当归,但此案牵连太深,还有许多事我来不及查。我之所以请韩太师来刘太丞家见证破案,便是为了当面说出这些推想,试探他的反应,以证明我推想的方向是对是错。”
“你说韩太师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韩太师没有当面反驳,又说夏虞候与紫草是兄妹,夏虞候也没有反驳,还要当场拿你治罪,一看便是心虚了。”刘克庄道,“只是不知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竟能害得这么多人被灭口,为此丢了性命。”
宋慈摇了一下头,他也不知这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是什么。但有虫达的尸骨在,他相信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让他继续追查下去,总有一天能水落石出。
“你推想出了这么多事,你便也成了韩太师后背上的芒刺,韩太师一定不会留着你。”刘克庄不无担忧地看着宋慈,“他已经对你动过一次手了,势必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我真担心你出什么事……你当真就不怕吗?还要继续追查这案子?”
辛铁柱道:“大不了往后我寸步不离地守着宋提刑,叫那些人无从下手。”
宋慈没有说话,望了一眼满街灯火,又抬头盯着漆黑一片的夜空,良久才道:“克庄,你相信这世上有天意吗?”
刘克庄看了一眼夜空,道:“既然有天,自然便有天意。”
“自打娘亲死后,我便不再信这世上有天意。可如今自岳祠案起,一案接着一案,一环扣着一环,直至虫达的尸骨被发现,冥冥中似有天意如此。”宋慈缓缓低下头来,看着刘克庄道,“不瞒你,我心里也怕,今早在泥溪村遇险时,我便很是害怕。可是虫达的案子,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要一查到底。倘若我所料不差,韩太师多半会让府衙接手虫达的案子,虫达的尸骨多半也会被府衙运走,以赵师睪和韦应奎的手段,只怕稍迟一些,便会草草结案,甚至线索被毁,尸骨无存。只是眼下我没有查案之权,所以当务之急,是要把查案之权争过来。”
“这案子牵涉韩太师,他必定不会同意。要不再找找乔大人,或是杨太尉?”
“乔大人虽提点浙西路刑狱,可有韩太师在上面压着,他即便有心助我,也是无能为力。至于杨太尉,他上次虽帮过我一回,但那次只涉及韩?,他只需在背后稍稍助力即可,而这次是公然与韩太师为敌,我又只是推想没有实证,这一次他未必肯再帮我。与其找他们二人,不如直接去找能压过韩太师一头的人。”
“压过韩太师一头,”刘克庄为之一惊,“你说的是圣上?”
宋慈点头道:“寻常人想面圣,可谓千难万难,哪怕是朝中高官,也不是说想见圣上便能见得到。可明日是上元节,圣上正好要亲临太学视学,所以我才说天意如此。”他深吸了一口气,远眺太学方向,“明日太学视学典礼,便是我唯一的机会。”说罢,他叫上刘克庄和辛铁柱,快步往太学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