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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慈洗冤笔记 第2册 第三章 走访案发现场

所属书籍: 宋慈洗冤笔记

    刘克庄不知宋慈去了哪里,也不知宋慈何时才会回太学。他不打算就这么等宋慈回来,决定自行去望湖客邸探查一番。此案死的是虫娘,他只想尽自己所能,早日揪出真凶,让虫娘得以瞑目。

    望湖客邸坐落于西湖东岸,是由曾经的官家驿馆改建而成,整座客邸分为东西二邸,东边朝着临安城,西边挨着西湖,分别唤作临安邸和西湖邸,内有堂室、挟屋、廊庑、厨舍、浴房、马厩、车房、门屋等建筑,极具规模,再加上临湖照水,坐拥西湖之美,又毗邻丰乐楼,乃是临安城最出名的旅邸之一。

    刘克庄来到望湖客邸时,头顶密云滚滚,天色晦暗,看起来随时都可能下雨。他刚一进入客邸大门,门屋里一个矮胖伙计立刻笑脸迎出,道:“这位公子,是要歇脚宿夜吗?”

    刘克庄不像宋慈那样有提刑干办的身份,他要来这里探查,只能假装是客人。他来之前特意换了一身行头,此时是锦衣玉带的贵公子打扮,还挎了一个包袱在肩上,道:“你们这里还有房吧?”

    “有的有的,公子快请进!”

    “先带我看看房间。”

    “好说,公子这边请!”

    那矮胖伙计将刘克庄迎入客邸,迎面就是东侧的临安邸。

    在临安邸雪白的墙壁上,题着几行淡淡的墨笔: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这几行题字跃入眼中,刘克庄不禁脱口道:“平山居士的这首七绝,原来是题在你们这里!”平山居士姓林名升,乃是孝宗年间的大诗人,一首《题临安邸》遍传四海,道尽大宋偏安一隅、纸醉金迷之状。刘克庄一直以为这诗是题在临安城某处不知名的旅邸内,没想到会在这望湖客邸中见到。这几行题字墨迹已淡,显是年代久远,但运笔时那种渴骥奔泉之感,依然扑面而至。

    “公子一看便是饱学之士。”那矮胖伙计笑道,“去年客邸翻新,东家把墙上题字都抹去了,唯独留下这首诗,说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大才之作,还叮嘱少东家要一直留存下去。小的不通诗文,分不清好坏,只知道一有文人来投宿,见了这诗,总不免夸上几句。”

    刘克庄惊喜莫名,凝视那题字许久,几乎忘了此行目的,半晌才回过神来,道:“走吧,看房去!”语气甚是喜悦,脚步也轻快了不少。

    那矮胖伙计将刘克庄领入临安邸,道:“公子请看,这边是临安邸,四百钱一宿,往里是西湖邸,一夜需一贯钱。不知公子想住哪边?”

    “你们的房间这么贵?”

    “公子有所不知,咱望湖客邸坐拥西湖,又与丰乐楼为邻,那可是临安城最好的旅邸啊。这么点钱,真不算贵了。”

    刘克庄不禁暗暗心疑:“寻常的旅邸,几十文钱便能住上一晚,无论城里城外,这样的旅邸随处可见。夏无羁是个落魄文士,以卖字画为生,本就没什么钱,为何不去那些便宜的旅邸过夜,偏要带虫娘住这么贵的望湖客邸呢?”想到这里,问道:“听说前些天,你们这里有客人出了意外?”

    “公子说的是什么意外?”

    “听说有个女子,住在你们这里,却死于非命。”

    “公子可千万别听外面的人胡说八道。那女客人是退了房,离了店,后来才在苏堤出的事,与咱望湖客邸是八竿子打不着啊。”

    “那女子住的是哪间房?”

    那矮胖伙计朝不远处一指:“就是那边的明远房。”

    刘克庄走了过去,见房门上挂有“明远”字样的木牌。他让伙计拿钥匙打开房门,站在门外看了几眼,道:“这么一间房,就要四百钱?”

    那矮胖伙计笑着应了声“是”。

    刘克庄看了看四周,道:“我看你们这里没什么客人吧?”

    “公子哪里话,咱望湖客邸名声在外,每天来投宿的客人多的是。”

    刘克庄点了点头,道:“你们这里房间是不错,周围又清静,很合我意。”

    “公子真有眼光,咱望湖客邸清幽雅静,最是宜居,住过的客人,没一个说不好。”

    “那可就奇了,既然投宿的客人多的是,怎的客邸里会这般清静?怎的除你之外,却连个多余的伙计都瞧不见?”刘克庄道,“你不说实话,我可就不住了。”

    那矮胖伙计尴尬地笑了笑。这两天府衙差役出入望湖客邸查案,客邸死了客人的消息很快传开,以至于来此宿夜的客人越来越少,今天刘克庄来之前,甚至连一个投宿的客人都没有。那矮胖伙计挠头道:“公子说的是,这两天是没什么客人,其他伙计都在杂房休息。”

    “既然没什么客人,你还收我四百钱,不给我算便宜些?”

    “这价钱是马掌柜定好的,小的不敢多收,更不敢往少了改啊。”

    “你们掌柜何在?”

    “马掌柜去城里采买货物了,这会儿不在客邸。”

    “这样啊,那好!”刘克庄走进明远房,在凳子上坐了,把肩上包袱往桌上一搁,哗哗哗一阵响,“把你们客邸里的人都叫来,甭管是迎客招呼的,端茶送水的,还是洒扫厨食的,也甭管是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全叫到这间房来。”

    那矮胖伙计奇道:“公子这是要做什么?”

    “你只管照做,本公子自有差遣。”刘克庄打开包袱,里面一串一串的全是铜钱,都是一百钱一串,少说也有大几十串。这些铜钱是他来望湖客邸前,专程去了一趟会子务,拿行在会子换来的。他随手拿起一串铜钱,抛给了那伙计。

    一百钱抵得上一天的工钱了,那矮胖伙计喜笑颜开,一个劲地点头哈腰,一溜烟去了。

    片刻工夫,望湖客邸的伙计、杂役齐聚明远房,一共近二十人。刘克庄让众人搬来凳子,在房中依次坐好,坐得满满当当。人人都盯着桌上那大几十串钱,个个两眼放光,不知这位有钱的主作何差遣。

    只听刘克庄道:“今天是初几?”

    众人没太明白刘克庄的意思,一时面面相觑。一个年老的杂役应道:“初七。”

    “很好,答对了,过来领赏!”刘克庄拿起一串铜钱。

    那年老杂役喜出望外,上前接过铜钱,回到原位坐下,惹得其他人投来无比艳羡的目光。

    刘克庄拍了拍几十串铜钱,笑道:“本公子有些问题,你们谁答得最快,答得最翔实,便可得赏钱一串。”

    众人见那年老杂役回答一个如此简单的问题便得了一百钱,不由得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刘克庄心知肚明,韩?太师之子的身份摆在那里,寻常人不敢乱嚼舌根,想打听韩?包下整个客邸的事,单凭一个客人的身份是远远不够的。有钱能使鬼推磨,他今天就要让望湖客邸的所有人一起来推他的磨。他道:“听说上个月,你们这里被人包下了,我有朋友想来投宿,却被你们赶了出来……”

    刘克庄话未说完,之前迎他入客邸的矮胖伙计忙道:“啊哟,咱望湖客邸上个月被一位大贵人包下了,得罪了贵公子的朋友,那可千万对不住。”

    “我还没提问呢,你这可不能算是回答。”

    那矮胖伙计连连称是,其他人都笑他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这位大贵人包下你们这望湖客邸,怕是要花不少钱吧?”

    那矮胖伙计立刻抢先作答:“各种开销算在一处,一天至少好几十贯吧。不过那位大贵人有的是钱,自己带来了家丁、仆人,把小的们都打发回家歇息,还照给小的们发钱。整个腊月啊,小的们不用干活便能拿钱,真是做梦都要笑醒。”他没忘记刘克庄的要求,不仅答得足够快,还足够翔实,果然一答完,刘克庄便打赏了他一串钱。

    “我倒是孤陋寡闻了,听说过有人包下青楼酒肆,还从没听说有人会把旅邸包下来的。”刘克庄道,“不知是什么样的大贵人,出手竟这般阔绰?”

    一个伙计抢先应道:“是韩?!”

    刚刚得赏的矮胖伙计道:“我说刘老三,韩公子的大名,你也敢直呼?”又朝刘克庄道,“公子有所不知,这位大贵人是当今韩太师的公子,别说包下咱望湖客邸,便是包下全临安城的旅邸,那也是不在话下啊。”

    “一个答得快,一个答得翔实,这一串钱,你二人拿去分了。”刘克庄丢出一串铜钱,又问,“这位韩公子包下旅邸,是要招待什么大有来头的客人吗?”

    众人原本做足了准备,势要抢先作答,可此问一出,却面面相觑答不上来。那矮胖伙计道:“韩公子的事,小的哪里知道?”其他人都跟着附和。

    刘克庄正打算另起他问,一个杂役缓缓举起了手,道:“小人……知道。”这杂役是在场所有人中最为瘦弱的一个,看起来病恹恹的,说起话来弱声弱气。

    “你知道?”刘克庄看向那瘦弱杂役,其他人也纷纷投去目光。

    那瘦弱杂役点头道:“小人亲眼瞧见了。”

    “我说周老幺,你一个扫茅厕的,平日里躲在杂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能瞧见什么?”那矮胖伙计道,“你可别眼红,编些胡话来骗这位公子的赏钱。”

    周老幺道:“小人平日里除了打扫茅厕,的确少有离开杂房,身上经常又脏又臭,见到客人都是远远躲开,可……可小人真是亲眼瞧见了。”

    “你亲眼瞧见了什么?”刘克庄道,“说来听听。”

    周老幺应道:“韩公子包下客邸,是在腊月初一,那天小人留下来打扫茅厕,是最后离开客邸的。小人离开时,正遇上韩公子他们进来。小人看见韩公子带了一个女人,还有一堆家丁和仆人,一起去了西湖邸那边。韩公子要招待的客人,应该就是那个女人。”

    “那女人是谁?”

    “小人不认识。”

    “她长什么模样?”

    “小人只看见那女人的侧脸,不敢说她长什么模样,就记得她穿着彩裙,肚子隆起不少,看样子怀了孕。”

    “怀了孕?”刘克庄语气一紧,“你没看走眼?”

    “小人在家里排行老幺,上头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两个姐姐都已经嫁人,生过娃,她们有孕在身时,小人是见过的。那女人的肚子,像小人姐姐怀胎四五月时的大小,一眼便能看出来。”

    “穿着彩裙,那不就是宋慈所说的月娘?”刘克庄打赏周老幺一串钱,暗暗疑惑,“一个有孕在身的角妓,韩?不但包下整个望湖客邸让她住,还又是仆人伺候,又是家丁看护,竟如此照顾,难不成月娘肚中怀的,是他韩?的孩子?”一想到月娘,他不禁想起叶籁的讲述,便问道:“腊月十四那天,你们有人在客邸吗?”

    众人都摇头,有的道:“小的腊月初一便回了家,过完年才来的。”有的道:“韩公子说了,不准任何人回客邸打扰,他的话谁敢不听?”有的道:“不只是咱们这些当伙计的,连马掌柜也是一样,都是翻过年来,等韩公子走了,才敢回客邸的。”

    “你们回来时,看见过那怀有身孕的女人吗?”

    众人都说没看见,一个塌鼻头的杂役多说了几句:“小人回来时,韩公子他们早走了,什么人都没瞧见。韩公子很是厚道,走之前还特意把房间打扫了,犄角旮旯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刘克庄暗暗嗤之以鼻,心道:“韩?这种人,临走前还会知道打扫房间?”随口问道:“所有房间都打扫了吗?”

    那塌鼻头的杂役应道:“那倒没有,只打扫了西湖邸的听水房,其他地方就比较乱,没怎么收拾。”

    “只打扫了一间房?”刘克庄语气微变。

    那塌鼻头的杂役点了点头。

    刘克庄打赏那塌鼻头的杂役一串钱,道:“带我去听水房看看。”

    众人一听刘克庄要去听水房,立刻抢着领路,众星捧月般围着刘克庄,出了明远房,穿过临安邸,又经过一条廊道,来到了西湖邸。

    比起临安邸,西湖邸的院落更深,花木更奇,房间更大,后花园中堆起了一座小巧的假山,假山上建有一座小亭,登上小亭便可一览西湖美景。

    听水房位于西湖邸的尽头,与其他住房相隔开来,是单独的一间屋子。那矮胖伙计赶过去打开门锁,将刘克庄迎入房中。房中挂有不少名家字画,几案上的花口瓶中插着数枝清香四溢的蜡梅,桌上的杯盘壶盏全是嵌有金银边圈的上品瓷器,檀木雕成的床上是蚕丝织就的轻柔被子,算得上是整个望湖客邸最好的房间。

    刘克庄将装满铜钱的包袱放在桌上,在听水房中转了一圈,又推开窗户看了看,外面是后花园最为宁静的一角。他站在窗边,回头打量房中一切,问道:“这间房有没有什么变化?”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刘克庄的意思,有人道:“公子说的是什么变化?”

    “韩?不是打扫了这间房吗?”刘克庄一时心急,直接说了韩?的姓名,没再以韩公子相称,“他打扫之后,这间房和过去相比,有没有什么不同之处?”

    那塌鼻头的杂役开口道:“不瞒公子,马掌柜查点这间听水房时,小人正好在场。听马掌柜说,房中的被子有些不大一样。以前的被子正中绣着鸳鸯,如今的被子虽说还是绣着鸳鸯,可鸳鸯在被子上的位置不一样,变得往上偏了一些。还有花口瓶也有些不同。倒不是马掌柜信不过韩公子,只是这听水房中的摆置都很值钱,但凡有客人住过,马掌柜都会亲自查点。”他指着几案上那个插着蜡梅的花口瓶,“就是这个花口瓶,颜色和过去一样,还是青白色,可以前是蔓草纹,如今却是牡丹纹。马掌柜说花口瓶被人换过,还请瓷器行的匠人来看了,没想到这个新换的瓶子,居然比以前那个旧的更值钱。想是韩公子包邸期间,不小心打坏了旧的瓶子,便买了个更值钱的新瓶子摆在这里,真是厚道人啊。”

    这是那塌鼻头的杂役第二次说韩?厚道了,刘克庄冷冷一哼,心道:“韩?真有这么厚道,日头早打西边出来了。”他这一次心中有气,没再打赏那塌鼻头的杂役,问道:“除了被子和花口瓶,还有没有其他地方不同?”

    那塌鼻头的杂役摇摇头,其他人也都回答不上来。

    便在这时,一个严肃的声音忽然在门外响起:“货到门口了也没人搬,全凑在这里做什么?”

    众人回过头去,看见门外站立之人,尽皆低头,不敢吱声。

    来人扁嘴细眼,头戴一顶白纱帽,身穿皂色衣服,乃是望湖客邸的掌柜马致才。马致才出外采买货物归来,想寻伙计搬运货物,却寻不见人,最后来到听水房,才发现所有人都聚在这里。那矮胖伙计见马致才脸色不悦,赶紧说了缘由。马致才听说刘克庄在打听韩?包邸一事,顿时脸一黑,嘴巴更扁了,眼睛更细了,道:“谁不想好好干活,便给我趁早滚!”那矮胖伙计埋着头不敢吱声,其他人也都不敢说话。马致才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责骂,将所有人轰出去干活。他语气缓和下来,问刘克庄道:“这位公子,请问如何称呼?”

    “你便是掌柜吧?我姓刘,想来你这里投宿,可你这里的房间着实太贵了些。”

    马致才朝桌上成堆的铜钱看了一眼,道:“到底要不要投宿,公子倒是给个准信。”

    “都说太贵了,我可住不起。”刘克庄该打听的都打听得差不多了,把装铜钱的包袱一系,往肩上一搭,径自离开了望湖客邸。

    马致才没有留客,待刘克庄离开后,他才把那矮胖伙计叫来,问道:“刚才那位姓刘的公子,当真在打听韩公子包邸一事?”

    那矮胖伙计点了点头。

    “他到底问了些什么,你们又是如何回答的,一五一十说与我知道。”

    那矮胖伙计不敢隐瞒,将刘克庄问过的事,以及店内各人的回答,都如实说了。

    马致才听罢,脸色阴沉,打发走了那矮胖伙计。他一个人来回踱步,暗想了片刻,从北边的侧门出了望湖客邸。他压低纱帽,双手拢在袖中,向北赶了一小段路,来到了韩府。他寻门丁打听韩?在不在府内,得知韩?去丰乐楼喝酒了。他于是往回赶一段路,到了丰乐楼。迎客的侍者认得他是附近望湖客邸的掌柜,告诉他韩?包下了西楼最上层的水天一色阁,此刻正在阁中宴饮。

    水天一色阁正对着西湖,是整个丰乐楼最上等的房间。马致才来到水天一色阁外时,被几个家丁拦住了。他说明来意,家丁入内通传后,开门放了他进去。

    阁中一派莺歌燕舞,数个花枝招展的角妓陪侍歌舞,韩?和史宽之正推杯换盏,纵情声色。马致才不敢抬头看韩?,垂首躬身,道:“小人马致才,是望湖客邸的掌柜,见过韩公子。”

    韩?正喝得高兴,大不耐烦道:“有什么事?说了赶紧滚。”

    马致才忙道:“方才有人来望湖客邸,打听您包邸一事,尤其问起腊月十四那天,客邸里发生过什么事。小人思来想去,觉得此事该让您知道,这才冒昧前来……”

    不等马致才说完,韩?道:“打听我的事?是什么人?”

    马致才应道:“是个年轻公子,长得挺俊,说自己姓刘。”

    史宽之轻摇折扇,小声道:“莫非是那个刘克庄?”

    韩?不屑地哼了一声,道:“我当是谁,原来又是那个驴球的。”拿起酒盏,“打听就打听,我爹是当朝宰执,我会怕他一个外官之子?来,史兄,继续喝酒!”

    史宽之陪饮了一盏,挥挥手,打发走了几个歌舞角妓。他起身来到马致才身前,将折扇唰地一收,道:“马掌柜,方才你所言之事,切记不可对外声张。若那姓刘的公子再来望湖客邸,你便盯着他的一举一动,随时来报,韩公子定然重重有赏。”从桌上拿起一沓金箔,少说有十几片,打赏给了马致才。

    马致才赶来通风报信,就为得些好处。他连连称是,接过金箔,满眼金光闪耀,笑着点头哈腰,退出了水天一色阁。

    “我说史兄,区区一个破掌柜,你打赏他做甚?”马致才走后,韩?语气不悦。

    史宽之回到韩?身边坐下,道:“韩兄,那刘克庄与宋慈形影不离,他能找到望湖客邸去,打听你包邸一事,尤其打听腊月十四那天的事,想必是宋慈暗中在查此事。”

    “查就查,我会怕他一个宋慈?”

    “宋慈算什么东西?韩兄自然不怕。”史宽之凑近韩?耳边,压低了声音,“怕就怕腊月十四那晚,尸体没处理干净……”

    韩?拍着胸口道:“你只管放心,我早处理得干干净净,换谁来查,都别想查得出来。”

    “韩兄做事,小弟自然放心。”史宽之道,“可那宋慈和其他人不一样,是个罕见的死脑筋,他必定会一查到底。韩兄虽不怕他,可多留个心眼总没什么错。依我看,不如把府衙的赵师睪叫来,提前打点打点,毕竟大小案子,都要先过府衙的手。等以后乔行简到任浙西提刑,再找他打声招呼。府衙和提刑司都打点好了,我爹又在刑部,如此可保万全。”

    韩?却是一脸不屑,道:“赵师睪那知临安府的头衔,是靠给我爹十个姬妾送了十顶珠冠换来的,他就是我爹养的一条狗。我吩咐他做什么,他敢不做?那个什么乔行简,也是我爹一手提拔起来的,用不着打点,他自己知道该怎么办。”

    “话虽如此,可韩兄亲自出面打点他们,和他们卖韩相面子,那还是有区别的。”史宽之道,“韩兄是韩相独子,如今韩相年事已高,日理万机,操劳日甚,他日这权位,迟早要由韩兄来接手,还是要早做打算才行啊。小弟史宽之,誓死追随韩兄左右,将来富贵荣华,全都指望韩兄了。”

    韩?听得哈哈大笑,尤其是“韩相独子”四字,令他大为受用。韩侂胄早年娶太皇太后吴氏的侄女为妻,此后二十多年不纳姬妾,一心一意对待妻子,由此博得太皇太后吴氏的看重,得以身居高位。只因妻子一直未能生育,韩侂胄为免绝嗣,这才收养了故人之子,也就是如今的韩?。前些年太皇太后吴氏薨逝,彼时韩侂胄大权在握,权位已固,因此再无顾忌,先后纳了十位姬妾,可是他年事已高,数年下来,还是不得一儿半女。韩?虽是养子,却是韩侂胄唯一的子嗣,将来韩侂胄的权位,必然要由他来承继。他笑着拍了拍史宽之的肩膀,道:“史兄往后便是我的左膀右臂,你怎么说,就怎么办。有你出谋划策,我还操什么心?来,喝酒!”说着传杯弄盏,又唤入歌舞角妓,继续寻欢作乐。

    刘克庄从望湖客邸出来,没有回太学,而是去了熙春楼。他认为事不宜迟,得再去熙春楼探查一下虫娘和月娘的事,尤其是月娘的怀有身孕和失踪。

    来到熙春楼时,天已经快黑了。刘克庄向张灯结彩的熙春楼走去,在距离大门十来步的地方,争妍卖笑的角妓已挥舞丝巾迎了上来。刘克庄却忽然止住脚步,没有搭理前来招揽他进楼的角妓,而是把目光投向右侧不远处的巷口。

    那巷口设有几处车担浮铺,都是各色杂卖,其中一处卖茶汤的浮铺旁,蹲着一个身穿青衿服的太学生,竟是宋慈。刘克庄长时间寻宋慈不得,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见。此时的宋慈蹲在路边,左手一碗热气腾腾的馓子葱茶,右手一个白酥酥的灌浆馒头,正大口大口地吃着。

    刘克庄朝宋慈走去,紧挨着宋慈身边蹲下,道:“你怎么在这里?”

    宋慈正咬了一口馒头,鼓着嘴一转头,看见了刘克庄。他手拿馒头,朝巷子深处一指。

    巷子深处是熙春楼的侧门。

    刘克庄一下子明白过来,道:“你在等那个叫袁朗的厨役?”

    宋慈点了点头。之前刘克庄离开司理狱后,宋慈没再继续审问夏无羁,而是去了一趟提刑司,以奉命查办虫娘沉尸一案为由,让书吏出具文牒,由许义带人去府衙,将夏无羁转移至提刑司大狱羁押,将虫娘的尸体也运回提刑司停放。忙完这些事后,他去了一趟城南义庄,想打听一下虫娘的尸体在义庄停放期间,有没有外人进入义庄接触过尸体。城南义庄位于崇新门内的城头巷深处,他到那里时,义庄的门上了锁,叫门也无人应,只换来义庄中一阵犬吠。他记得韦应奎曾提到义庄有一个姓祁的驼背老头看守,于是找附近的住户打听,得知祁驼子嗜赌如命,大白天常去外城的柜坊赌钱,很晚才回来。他在义庄外面等了一阵,不见祁驼子回来,打算不再等下去,而是去找袁朗问话,于是只身一人来到了熙春楼。当时熙春楼还没开楼,他敲了许久的门,一直无人回应。他想起袁朗每天傍晚都会出侧门倒泔水,于是来到熙春楼侧门外的巷口等着,一等便是小半个时辰。他盯着熙春楼的侧门,将嘴里的馒头咽了下去,啜一口葱茶润了润喉,顺手把碗递给了刘克庄。

    刘克庄奔走多时,早已饥肠辘辘,面对喷香扑鼻的馓子葱茶,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他平时很少吃街头浮铺的小吃,这时也不管了,接过来便是一口,接着又是好几口,一碗葱茶去了大半。

    “你之前提到的那个月娘,”刘克庄把嘴一抹,“不是去净慈报恩寺祈福才失踪的。”

    宋慈转过头来看着刘克庄,送到嘴边的馒头慢慢放下了。

    “腊月十四那天晚上,月娘人在望湖客邸。当时望湖客邸被韩?整个包下,夜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月娘被韩?的家丁追赶,从客邸里跑了出来,后来便不知所终。”刘克庄道,“对了,月娘还怀了孕。见过她的伙计说,她的肚子隆起,像怀胎四五个月的样子。”

    “月娘怀了孕,有这等事?”

    “我去了一趟望湖客邸,找那里的伙计打听来的。”

    宋慈忽然微微凝眉,只见巷子深处,熙春楼的侧门打开了,一辆板车推了出来,一个又高又壮的汉子袖子高卷,提着两大桶泔水,搁在了板车上。那壮汉推着板车去到不远处的街口,那里停着一辆刚刚驶来的泔水车。那壮汉将两大桶泔水全都倒了,返回了巷子里。

    宋慈一下子站起身来,将剩余的馒头往嘴里一塞,朝巷子里快步走去。

    刘克庄见了,剩余的葱茶也不吃了,把碗往浮铺上一搁,正准备赶过去,却被浮铺小贩一把拉住:“公子,您还没给钱呢!”

    刘克庄赶紧自掏腰包,丢下一小串钱:“不用找了。”紧赶几步,追上了宋慈。

    那壮汉将板车推到熙春楼的侧门外停好,提起两只空桶,转身要进侧门,却被宋慈叫住了:“你是袁朗吧?”

    那壮汉停步回头。

    宋慈见那壮汉脸皮粗黑,浓眉阔目,额头微微冒汗,卷起来的袖管下面,露出来的左臂上,文着一团青黑色的文身,形似一个太阳,想是文身时间太久,文身的颜色已有些变淡。

    那壮汉没有回应宋慈,只是打量了宋慈几眼。

    宋慈也没再说话,而是望向那壮汉的身后,只因巷子的另一头传来了车辙声,一辆马车远远驶来,车头挂有“驿”字木牌,悬有三色吊饰,是都亭驿的马车。车夫一身金国随从打扮,“吁”的一声,马车在熙春楼的侧门外停下。帘布撩起,车厢里下来两人,竟是赵之杰和完颜良弼。

    “又是你们?”刘克庄看见二人,没好气地道。

    完颜良弼见了刘克庄,冲口便是“呸”的一声,一口浓痰吐在刘克庄跟前。

    刘克庄向后跳了一下脚,道:“北国蛮子,好没教养!”

    完颜良弼踏前一步,一把抓住刘克庄的胸口,道:“你骂谁是蛮子?”

    刘克庄毫无惧色,道:“这里谁是蛮子,我骂的便是谁。”

    宋慈上前维护刘克庄,道:“完颜副使,还请放手。”

    两声轻咳响起,来自赵之杰,意在提醒完颜良弼收敛脾气。完颜良弼哼了一声,松开了手。

    刘克庄也是一哼,整了整衣襟,瞪着赵之杰和完颜良弼。

    赵之杰淡然一笑,看向宋慈,道:“想不到宋提刑也在这里。”

    宋慈行了一礼,道:“见过赵正使。”

    刘克庄却是丝毫不客气,道:“宋大人来这里是为了查案,你们是路过就赶紧走,是寻欢作乐就进楼,别来烦扰宋大人做正事。”

    赵之杰有意调查虫娘的案子,此番来到熙春楼,是为了找袁朗问话,没想到恰巧遇见宋慈也来这里查案。“如此再好不过,此案与本国使团有关,我正想看看宋提刑如何查案。”他不回马车,也不进熙春楼,就在原地站定,摆出一副旁观姿态。

    刘克庄觉得大不自在,宋慈却不以为意,向那壮汉出示了提刑干办腰牌,道:“提刑司查案,想寻你问些事情。”

    那壮汉见了腰牌,竟丝毫没有敬畏之意,非但不等在原地,反而提着空桶,一脚跨进了熙春楼的侧门。

    “腊月十四那天,月娘是如何失踪的,你就不想知道吗?”

    宋慈此话一出,那壮汉脚下微微一顿。

    便在这时,侧门里传出一个尖细嗓音道:“就知道你又出门倒泔水了。盐罐子不知被谁打翻了,灶房急着用盐,你快去买罐盐来!”

    那壮汉将两只空桶往地上一放,用衣摆擦了擦手,又把卷起的袖子放下,从宋慈和赵之杰之间经过,往巷子的另一头去了。

    侧门里探出一个脑袋来,道:“路过宋五嫂铺子时,顺带捎碗鱼羮回来,云妈妈要吃的。”正是之前那个尖细嗓音。

    宋慈没有阻拦那壮汉离开,而是叫住了那个探头说话的尖嗓音男人。

    那尖嗓音男人是负责看守侧门的小厮,见门外巷子里站着这么多人,倒是吃了一惊。他看见宋慈,顿时拉下了脸。他记得小半个时辰前,宋慈就已经敲过熙春楼的大门,当时黄猴儿透过门缝看见是宋慈,想起之前宋慈来熙春楼闹出的不愉快,索性当没听见,故意不给开门,还叮嘱楼内所有小厮,无论宋慈是走大门、侧门还是后门,都不要开门。那尖嗓音男人以为宋慈早已走了,没想到此时竟会在侧门外见到。他记得黄猴儿的叮嘱,立刻便要关门。

    “拿去!”刘克庄手一抛,一串物什向那小厮飞去。

    那小厮下意识接住,定睛一瞧,竟是一大串钱,登时眉开眼笑。

    “你叫什么名字?”刘克庄问道。

    “小人张三石。”那小厮立刻换了一副脸色,“不知公子有何差遣?”

    “问你一些事情,你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本公子还有赏。”

    张三石看了看手中的铜钱。在这孔方之物面前,黄猴儿的叮嘱算什么?他把铜钱往怀里一揣,关上了侧门,只不过他本人留在了门外,心想自己没给宋慈开门,这样便不算违背黄猴儿的吩咐。他笑道:“公子有什么事,尽管问!”

    刘克庄却没发问,而是往旁边一让。宋慈走上前来,道:“方才倒泔水那人是谁?”

    张三石朝巷子尽头一望,见那壮汉走得很快,已经不见人影了,道:“那人是袁朗。”

    “你和他熟吗?”

    “不熟。”张三石笑道,“他就是个傻大个,叫他做什么便做什么。咱这熙春楼里,没人跟他熟,平日里除了使唤他做事,根本没人搭理他。”

    “虫娘在熙春楼时,是不是经常有客人来找她?”

    “虫娘刚开始点花牌,哪里会有客人来找她?”

    “那就是说,没有客人经常打赏她,比如打赏一些金银首饰?”

    “虫娘以前就没接过客,谁会打赏她金银首饰……”张三石的尖细嗓音忽然一顿,“说到金银首饰,倒是有个姓夏的书生,每隔一段时间就来找虫娘,给过她不少首饰。”

    “有这种事?”

    “小人平时负责看守侧门,那姓夏的每次都到侧门来,每次都是小人去把虫娘叫来,让他二人见面的。那姓夏的每次都背着一个包袱,把包袱交给虫娘就走。小人一开始不知道包袱里是什么,有一回虫娘进楼时,想是包袱没包严,不小心掉出来好几串首饰,被小人瞧见了。”张三石说起此事,不禁想起每次夏无羁来,都会打点他一些小钱,请他瞒着云妈妈,偷偷把虫娘叫下楼来,又想起那次包袱里掉出首饰后,虫娘当场塞给他一个银镯子,请他严守秘密,不要让云妈妈知道。他把银镯子换钱花掉后,又私下找过虫娘几次,每次都是张口要钱,虫娘怕他告密,不得不拿出一些首饰来堵住他的嘴。这些事不太光彩,他自然绝口不提,想到如今虫娘死了,这条财路彻底断了,不禁失望地叹了口气。

    宋慈心里暗道:“这么说,虫娘的那些金银首饰,都是夏无羁给的。可我在司理狱里问起此事时,夏无羁为何要撒谎,推说不知道呢?夏无羁只是一个落魄文士,何来这么多金银首饰?”于是问道:“那姓夏的书生每次来见虫娘,都是给了包袱就走?”

    “是啊。”

    “他二人不说什么话吗?”

    “从不说话,连招呼都不打,给完包袱就走。”张三石道,“小人一开始还想,不就是个包袱嘛,让小人代为转交就行,何必非要把虫娘叫下来。后来知道包袱里装的是金银首饰后,才算明白过来,这么值钱的东西,当然要亲手转交才能放心啊。”

    宋慈心中更加奇怪:“夏无羁和虫娘私下相好,明明是一对情人,难得见上一次面,却连招呼也不打,话也不说,这是为何?”暗自沉思了片刻,又问:“你可认识月娘?”

    “二位公子,楼里已经开门迎客,小人还有活要忙呢,你们这问得有点太多了吧。”张三石说这话时,伸手抵在门上,却又不推开,反而面带笑意。

    刘克庄明白其意,当即掏出一串钱,又丢了过去。

    “好说,好说!”张三石缩回抵在门上的手,接住铜钱揣入怀中,“公子是说月娘吧,小人怎么会不认识?她是楼里的角妓,前不久说是去寺庙祈福,结果偷偷逃跑了,到今天还没抓回来呢。”

    “月娘和虫娘关系如何?”

    “她们二人是出了名的好姐妹,只要有空便处在一起,比谁都要好。”

    “月娘来熙春楼有多久了?”

    “这个小人就不清楚了,总之比小人来得早。小人三年前到熙春楼时,月娘就已经在了。”

    “那月娘和袁朗呢?他们二人又是什么关系?”

    “他们二人能有什么关系?也就是那傻大个替月娘出过一次头,月娘便转了性子,平日里对那傻大个很是照顾,不像其他人总差遣那傻大个干活。”

    宋慈从虫娘口中得知,月娘与袁朗早已私订终身,此时听张三石的口气,似乎他并不知道此事,问道:“袁朗替月娘出过什么头?”

    “那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有一回楼里有客人喝多了酒,缠着月娘不放,非要月娘当众脱衣跳舞,还把月娘的鞋袜扯掉了,裙子也撕破了。当时谁都不敢插手,月娘本人也是笑着忍着,偏偏那傻大个经过时,一拳把那客人揍得鼻血长流,害得云妈妈赔了不少钱,咱们所有人都跟着挨了一顿臭骂。从那以后,月娘就对那傻大个多有照顾。那傻大个的衣裳破了,月娘便悄悄把他晾晒的衣裳取走,给他缝补好再挂回去。他的鞋开了口,月娘也悄悄给他缝补好,还特意绣了一对月牙儿在鞋面上。有什么好吃的糕点果子,月娘也让丫鬟偷偷带给他。你猜那傻大个怎么着?他衣裳鞋子照穿,糕点果子照吃,对月娘却是毫无变化,有时在楼里碰着了面,连多余的话都不说一句,跟个木头似的,要不怎么都叫他傻大个呢!”张三石说这话时,语气带着七分嘲笑,另有三分嫉妒。要知道能在熙春楼里当角妓的,都是颇有姿色的女子,平日里接触了太多有钱有势的恩客,对待小厮们如同对待下人,从不给什么好脸色,月娘肯对众小厮口中的傻大个另眼相看,自然引得其他小厮心生妒意。

    “你说月娘转了性子,”宋慈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月娘啊,生得那叫花容月貌,可就是性子不好。在咱熙春楼里,她只对云妈妈还算有些尊重,对其他人都看不上眼,无论何时,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她忽然对那傻大个各种照顾,可不是转了性子吗?”

    宋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只听张三石又道:“要不是性子不好,这月娘早就是咱熙春楼的头牌了。她有头牌的姿容,也有许多恩客来捧她的场,可云妈妈就是没有捧她做头牌的意思,就连容貌不如她的琴娘都试着捧过,偏偏就不捧她,还不是因为她性子不招人待见。”

    宋慈又问:“月娘偷跑之后,袁朗去找过她吗?”

    “那傻大个才不管月娘呢,他成天就知道吃饭、干活、睡觉,再就是寻找他失散多年的妹子。好不容易把妹子找着了吧,想一起回乡去,结果那傻大个刚出城就弄丢了盘缠,只好又跑回来做活攒钱,你说他是不是傻到家了?”

    “袁朗还有一个妹子?”

    “是啊,那傻大个是从琼州乡下来的,听说他有个妹子,从小就被拐走了,后来抓到拐他妹子的人,说是把他妹子卖到临安的春归楼做奴了。他跑来临安找他妹子,当时已经过了好多年,春归楼早就没了,没人知道他妹子去了哪里。他花光了盘缠,走投无路,有一次来熙春楼打听消息时,云妈妈见他生得壮实,便留他在楼里干活,他就此在熙春楼待下了,一待便是两年。前不久他终于找到了妹子,听说是在乞丐堆里找着的,接着就去云妈妈那里结了工钱,要回琼州乡下去。”

    “袁朗带妹子回乡,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几天。”

    “到底是哪天?”

    “小人想想……好像是初四……对,就是初四。那天小人难得休假一次,夜里去中瓦子街看戏,从戏楼子里出来时,在街边碰见了那傻大个,当时他推着一辆车,载着他的妹子要出城。小人看了一眼他那妹子,啧啧啧,满脸的文身,模样比他还丑,手脚时不时抽几下,一看脑袋就不好使。”

    “袁朗妹子脸上有文身?”

    “是啊,那文身奇形怪状的,瞧不出来文的是什么。”

    宋慈暗觉奇怪,一个女人怎么会有文身,而且还是文在脸上?除了文身,他还察觉到张三石方才那番话有些不对劲。按常理来讲,要启程远行,通常都是一大早出发,就算不是早上动身,至少也是白天,谁会选择夜里启程?除非是遇到了什么急事,非动身不可。他又暗想:“中瓦子街就在府衙东边不远,也就是说,那里离清波门很近,袁朗出城时经过那里,极可能他是打算走清波门出城。正月初四晚上,不就是虫娘在清波门失踪的那夜吗?”想到这里,他立刻追问道:“你那晚是什么时辰遇见袁朗的?”

    “时辰不大清楚,反正是深夜。小人看的是最后一场戏,肯定很晚。当时街上没多少人,一些浮铺摊点都收摊了。”

    “如此一来,不但地点对上,时间也对上了。袁朗若是深夜从清波门出城,会不会遇上虫娘呢?”宋慈暗自思索,“虫娘死后,身上的首饰不见了,荷包空了,不排除谋财害命的可能。袁朗当天曾收拾过虫娘的金银首饰,他是知道虫娘私奔时带了很多钱财的。倘若他出清波门时遇到孤身一人的虫娘,会不会心生歹念?”转念又想,“可他若真杀了人劫了财,理应尽快逃离临安,逃得越远越好才对,怎么会又返回熙春楼做活呢?就算丢了盘缠,在自己做下的命案面前,总不至于以身犯险,又重回险地吧。”

    就在宋慈疑惑之时,巷子里传来了脚步声,袁朗一手提着盐罐子,一手端着碗鱼羮,向熙春楼的侧门走来。

    “哟,回来得这么快。”张三石接过袁朗手中的盐罐子和鱼羮,推开了侧门,“二位公子,灶房急着用盐,云妈妈又嘴馋,小人这次是真要去忙了。”他平白无故得了两串钱,喜滋滋地去了。

    从头到尾,一直都是宋慈一个人在问话,刘克庄偶尔从旁协助,赵之杰和完颜良弼则始终一言不发地旁观。

    刘克庄抬头看了看天,阴云密布了许久的天空,此时终于飘起了雨丝。可是哪怕下起了雨,赵之杰和完颜良弼也依然不回马车,不进熙春楼避雨,而是杵在原地不动。刘克庄大为不悦,却又没什么好法子将金国二使赶走。

    宋慈倒是对此浑不在意,见袁朗提起两只空桶,跟着张三石就要进门,连忙道:“袁朗,月娘是死是活,你当真一点也不在乎吗?”

    袁朗没有回话,脚下也没作停顿。

    宋慈上前两步,一把拉住了袁朗:“月娘当真是去净慈报恩寺祈福才失踪的吗?”

    这一次袁朗开口了,摇着头,嗓音很粗沉:“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宋慈语气一变,朝袁朗脚上瞧了一眼,见袁朗穿着一双布鞋,鞋面上绣着一对精致小巧的月牙儿,“你和月娘明明早已私订终身,她去净慈报恩寺祈福,就是为了祈求早日赎身,能与你双宿双飞。如今她失踪了大半个月,你却没事人似的。你那么在乎自己失散多年的妹子,不该是如此铁石心肠的人才对。”

    袁朗抬起头,有些诧异地看着宋慈,似乎没想到宋慈竟会知道这么多事。他只看了宋慈这么一眼,旋即又低下头去。

    “不管你和月娘是什么关系,她毕竟是一个大活人,毕竟是一条人命。一个大活人失踪大半个月,生死未卜,人命攸关,你就当真什么话都不肯说吗?”

    袁朗迟疑了一下,道:“月娘是个好姑娘,她不嫌弃我低贱,待我很好,可我一个下人,配不上她。我跟她说,我来临安只为寻找失散的妹妹,其他什么都不敢想。她就说要去净慈报恩寺祈福,祈祷我早日找到妹妹。大人若说这是私订终身,那我也无话可说。”

    “照你这么说,腊月十四那天,月娘的确去过净慈报恩寺祈福?”

    袁朗点了一下头。

    “可那天晚上,她为何会出现在望湖客邸?”

    “望湖客邸?”袁朗神色茫然地摇了摇头,“我只知道她那天下午去祈福,天黑才回来,刚到前楼门外,便被一顶轿子接走了。当时我去前楼搬东西,看见了她。她被轿子接走后,就没再回来。”

    “有轿子接走了她?你可知她被接去了何处?”

    “我不知道。”

    “为何人人都说她是借口祈福私逃了?”

    “云妈妈是这么说的,大家也都这么说。”

    刘克庄旁听至此,心想月娘当晚出现在望湖客邸,那么当时接走她的轿子,十有八九是将她抬去了望湖客邸,后来不知客邸里发生了什么事,她突然慌慌张张地逃走,又被韩?的家丁追击,这一幕正巧被叶籁看见,再后来她便失踪了,也可能不是失踪而是死了,只是此事牵扯到韩?,云妈妈才要所有知情之人加以隐瞒,说月娘是祈福私逃了。刘克庄心下明了,暗道:“看来只要找云妈妈问话,撬开这个鸨母的嘴,就能知道月娘失踪的真相。”

    刘克庄如此暗想之时,一旁的赵之杰也在暗自思虑。赵之杰不明白宋慈明明要查的是虫娘的案子,为何总是围绕一个名叫月娘的角妓不断发问,心想宋慈莫非是见他在场,是以故意不问虫娘的事。他心中虽有疑惑,却始终默不作声。他想在虫娘的案子上挑战宋人,早已将宋慈视作了竞争对手。面对竞争对手,他当然要不露声色,打定主意旁听到底,待宋慈离开后,他再找袁朗另行问话。

    只听宋慈问道:“月娘可怀有身孕?”

    袁朗摇头道:“没听说。”

    “怎么可能没听说?”刘克庄接口道,“她的肚子明明隆起,像怀胎四五个月的样子,应该一眼就能看出来。”

    “月娘常穿裙子,肚子有没有隆起,我不大看得出来。”袁朗道,“公子既如此说,想是亲眼见过,那她应该是怀了孕吧。”

    刘克庄根本没有亲眼见过月娘肚子隆起多少,甚至连月娘长什么模样都没见过,这些话都是从望湖客邸那个叫周老幺的杂役口中打听来的。宋慈同样没见过月娘,平时所见的孕妇,都是挺着肚子,至于怀胎四五个月时肚子显不显眼,倒还真没注意过。宋慈不禁想起年少时,父亲宋巩刚接触刑狱那会儿,为了研习验尸断狱,不但求教于经验丰富的仵作行人,还收集了许多关于刑狱、医学的书籍,这些书籍被藏在床底的箱子里,宋慈那时已下定决心追查母亲之死,背着父亲学习验尸断狱,偷偷将箱子里的书找出来翻阅。他记得在一本名为《五藏神》的书中,有关于胎儿大小的记载,说“怀胎一月如白露,二月如桃花,三月男女分,四月形象具,五月筋骨成……”照此说法,怀胎四五个月时,肚子的隆起程度应该是很明显的。但袁朗的回答也有道理,月娘常穿裙子,裙子大都宽松,若不仔细盯着肚子看,多半便看不出端倪。

    “月娘被轿子抬走时,”宋慈忽然问道,“她穿什么样的衣物,戴什么样的首饰?”

    “我记得当时她穿着彩裙,首饰和平日里一样,头上一支红色的珠钗,还戴着一对蓝色的耳环。”

    “她身上有没有什么特殊之处,比如脸上有没有痣,又或是有没有疤痕,能让人一眼便能辨认出来的地方?”

    袁朗想了想,应道:“她脚面上有一块发红的疤痕,像是被烧伤过。”

    “你怎知她脚面上有烧伤?”脚算是女人身上较为隐秘之处,通常都藏在鞋袜之中,不会在外人面前显露出来,袁朗不承认与月娘私订终身,又怎会见过月娘的脚?宋慈这才有此一问。

    “有一回楼里来了客人,喝醉了酒,当众脱掉月娘的鞋袜,还撕烂了她的裙子。当时她的脚露了出来,我恰巧在旁边,因而看见了。”

    袁朗的这番回答,倒是与张三石方才那番讲述对应上了。宋慈又问:“是哪只脚上有烧伤?”

    “我记得是右脚。”

    宋慈想了想,没再问月娘的事,道:“听说正月初四那天,有一个叫夏无羁的人来找过你,请你帮忙收拾了虫娘的金银首饰。”

    赵之杰听宋慈终于触及正题,问起了虫娘的案子,不禁紧了紧心神。

    袁朗点了一下头。

    “虫娘的金银首饰有多少?”

    “很多,收拾到一起,装了很大一包。”

    “你收拾金银首饰时,是什么时辰?”

    “酉时,当时天快黑了。”

    “你把金银首饰交给夏无羁后,接下来做了什么事?”

    “我在楼里做活,把该做的活都做完了,之后去了客栈。”

    “什么客栈?”

    “锦绣客舍。”

    这四个字的突然出现,令宋慈眉梢一颤。

    “你去锦绣客舍做什么?”

    “去接我妹妹。”袁朗应道,“我与妹妹失散多年,好不容易才找着了她。熙春楼是青楼,我不想让她跟着我住在这里。锦绣客舍离得不远,我将她安顿在那里,想着辞了工便带她回乡与爹娘团聚。初四是我最后一天做活,当时该做的都做完了,我便去锦绣客舍接了妹妹,一起出城。”

    “这么说,你是连夜出城,为何不等到第二天天亮再走?”

    “妹妹这些年过得很苦,我不想再让她吃苦,这才让她住在锦绣客舍,可锦绣客舍的花销不便宜,能少住一晚,就能多省一些钱。我推了一辆车,在车上加了篷子,铺了被褥,妹妹可以在车上睡觉。我推着她连夜出城,能走多远算多远,辛苦点也无妨,能省下不少钱。”

    “你是从哪个门出的城?”

    “清波门。”

    “从锦绣客舍出城,钱塘门应该是最近的吧,你为何要去清波门?”

    “我本就要往南边走,先出城再往南,还是先往南再出城,都是一样的。当时夜深天黑,城里灯火多一些,又是好走的大路,我便先向南穿城,再走清波门出城。”

    “出城之后呢?”

    “我推着妹妹往南,过了净慈寺,到了造纸局,再往前没有灯火了,我就找了块空地停下休息。可一停下,却发现身上的盘缠不见了,我又沿路往回找,没有找到,只好又回来了。”

    一旁的赵之杰听到此处,神色一紧,心想虫娘最后一次被人看到是在清波门,沉尸的地方则是在苏堤南段,从清波门到苏堤南段的路,正好是袁朗出城后走过的那段路,时间也正好是深夜,说不定袁朗曾在路上看见过虫娘。他这么暗想之际,果然听宋慈问道:“你出清波门时,可有看见虫娘?”

    袁朗摇头道:“没有。”

    “你出城后到造纸局,再从造纸局回城,沿途也没看见虫娘吗?”

    “没看见。”袁朗仍是摇头。

    “那你可有看见什么可疑之人?”

    袁朗回想了一下,还是摇头。

    宋慈原本以为时间和地点都对上了,说不定能从袁朗这里问到一些有用的线索,哪知到头来还是一无所获。他暗思片刻,忽然道:“你妹妹叫什么名字?”

    “我妹妹叫袁晴。”

    “听说你是从琼州来的?”

    “是。”

    “你家在琼州何处?”

    “琼州有一座毗耶山,我家在毗耶山下。”

    “你妹妹是几时失散的?”

    “算起来有八年了,当年她十二岁,出门去河边洗衣服,再没有回来。”

    “时隔这么久,你妹妹模样应该早就长变了,你还能认出她来?”

    “我妹妹被拐走那年,刚好到了打登的年龄,主文婆给她绣面,在她脸上文上了泉源纹,那是一辈子都洗不掉的文身。她脸上有那么大一片文身,只要我看见了她,就能认得出来。以前我不知她被拐去了何处,两年前琼州官府抓到一个逃犯,是当年拐走我妹妹的人,这才审问出我妹妹是被卖到了临安的青楼做奴。我来临安找她,找了两年,终于把她找着了。”袁朗的说话声一直很低沉,直到提及妹妹被找到,才终于透出了一丝喜悦。

    宋慈想起方才张三石提到袁朗妹子时,说他妹子满脸文身,这倒是对应上了。“打登是什么?”宋慈问道。

    “那是我们琼人祖先定下的规矩,女子长到十二岁时,就要用炭灰加香草沤制成的文水绣面,否则死后祖先不相认。”

    宋慈道:“你是琼人?”

    袁朗点了点头。

    “虽说你妹妹脸上有文身,可时隔这么多年还能找到,那也不容易。”

    袁朗极为难得地咧嘴一笑,道:“我们琼人崇拜日月,信仰袍隆扣,我只有这么一个妹妹,从小爹娘就教我,要我像袍隆扣那样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汉,要我做妹妹的太阳,还在我手臂上刺了个太阳文身,要我把妹妹当作月亮来照顾。可我没什么本事,没把妹妹照看好,害得她流落外地,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我别无所求,只要能找到她,带她回家,我受多少累都无妨。”

    “袍隆扣是什么?”宋慈问道。

    “那是我们琼人信仰的神灵。”

    宋慈能理解对日月的崇拜,但还是头一次听说袍隆扣,便向袁朗询问究竟。袁朗于是说了袍隆扣的来历,那是琼人传说中的创世始祖,说的是远古时候,天上有七个太阳和七个月亮,当时天地相距不远,白天时,七个太阳一起升上天空,炙烤大地,人们躲进深山洞穴里不敢出来,夜晚时,七个月亮又一起出来,月光亮得刺眼,让人难以睡觉,这样的日子苦不堪言。后来族人中出了一个被后世称为袍隆扣的英雄,一夜之间迸发出惊人的神力,以一人之力将天空拱高了一万丈,又冒着酷热拉开弓箭,一口气射落了六个太阳。族人们纷纷喊道:“留下这最后一个太阳吧,世间万物生长离不开它。”从此天上就只剩下了一个太阳。到了夜晚,袍隆扣又引弓搭箭,射下了六个月亮,正准备射第七个时,也许是累了,他射偏了,只射缺了月亮的一角。族人们又喊:“饶了它吧,不然夜里就一点光亮也没有了。”从此月亮就有了阴晴圆缺。袍隆扣用七色彩虹做扁担,从海边挑来沙土造山垒岭,又用脚踢出深溪大河,汗水流入刚踢好的河道,变成河水奔涌流淌。他怕天空再次下坠,于是伸出巨掌抵住天空,他的这只巨掌,化作了后来的五指山。‘袍隆扣’是琼人土语,‘袍’有祖先之意,‘隆’是大的意思,‘扣’则意为力量,袍隆扣三个字合在一起,就是大力神的意思。袁朗一说起这位创世始祖,神色变得极为虔诚,原本少言寡语的他,将这一琼人传说无比翔实地说了一遍。

    宋慈听罢,只觉得琼人的这个袍隆扣传说,倒是与“羿射九日”的传说有颇多相似之处,只怕是同出一源。他没过多在意,想了一想,问道:“你妹妹如今还住在锦绣客舍吗?”

    袁朗摇头道:“盘缠丢了,哪里还住得起锦绣客舍?我把她安顿在……”

    “你怎么还在这里?”张三石的尖细嗓音忽然在侧门里响起,“还不快把泔水桶提进去,灶房等着用呢!”

    袁朗没再往下说,也不再理会宋慈,提起两只空桶,埋着头进了熙春楼。

    “啊哟,几位还没走啊?”张三石凑了过来。

    宋慈道:“我有些事,想问你们鸨母。”

    刘克庄之前就想过要找云妈妈问话,这个云妈妈坚称月娘是去净慈报恩寺祈福失踪的,必然知道不少内情,没想到宋慈也有此打算。他当即向张三石扔出一串钱,道:“听见了吧?快去把你们鸨母叫来。”

    “那可真是对不住了,云妈妈出门去了,还不知几时能回来呢。”

    “你刚才说她嘴馋,还带了鱼羮给她,”刘克庄道,“现在却说她出了门?”

    “小人就是端了鱼羮进去,到处找不着云妈妈,才知道她刚刚出了门。”

    “她去了哪里?”宋慈问道。

    “小人也不知道。”张三石一问三不知,却丝毫没有还钱的意思,把铜钱往怀里一揣,“楼里现在黄猴儿说了算,要不要小人去把他叫来?”

    “那就不必了,叨扰了。”宋慈结束了查问,又向赵之杰行了一礼,转身朝巷外走去。

    赵之杰在原地驻足不动,待宋慈走远后,才和完颜良弼一起踏进了熙春楼的侧门。张三石正准备关门,见赵之杰和完颜良弼闯进来,想要阻拦。完颜良弼不像宋慈和刘克庄那么客气,大喝一声“滚”,一把将张三石掀翻在地。

    宋慈说走就走,刘克庄对此早已习惯。见赵之杰和完颜良弼进了熙春楼,刘克庄追上宋慈道:“那小厮的话也不知是真是假,鸨母此刻说不定就在楼里,只是故意躲着不见我们,要不要进楼去看看?”

    云妈妈若是故意躲着不见,即便找到她,也难从她嘴里问出什么东西来。“不用了。”宋慈脚步不停,“腊月十四晚上,月娘人在望湖客邸,还怀有身孕,这些事你是怎么打听来的?”

    刘克庄当即将与叶籁重逢,从叶籁处得知月娘曾出现在望湖客邸,以及他去望湖客邸查问的经过,事无巨细地讲了一遍。

    宋慈听罢,加快了脚步,道:“走,去望湖客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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