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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慈洗冤笔记 第1册 第一章 太学命案

所属书籍: 宋慈洗冤笔记

    天已大亮,岳祠门前挤满了人。

    岁末留斋的学子有二百余人,几乎全在这里,大大小小的学官如祭酒、博士、胥长、胥史等,能来的都来了,此外还有平日里负责洒扫、厨食的斋仆,也大都聚集在此。

    大火已被扑灭。亏得宋慈及时奔回斋舍叫人,惊醒众多学子,一起担水赶去岳祠,总算救火成功。这场大火最终只烧毁了神台,未造成更多损毁,四年前岳祠尽成废墟的那一幕总算没有重演。

    各斋的斋长、学正、学录、学谕等人,遵照祭酒的吩咐,将各斋学子拦在外围,留出岳祠门前的一片空地。那里摆放着一张草席,草席上是何太骥的尸体。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蹲在草席边,正在查验尸体。

    这中年人名叫韦应奎,乃是临安府衙的司理参军,专掌临安府境内的刑狱勘鞫之事。岳祠的大火扑灭后,太学祭酒汤显政觉得何太骥的自尽存在不少蹊跷可疑之处,于是命人将火场保护起来,将何太骥的死报到了临安府衙。今天是岁除前的最后一天,原本只要平安无事,韦应奎便可早早交差,回家舒舒服服地过个好年,享受难得的五天休沐。他一心盼着一切如常,千万别发生什么刑狱纠纷,尤其是命案,可偏偏怕什么来什么。倘若死的是平头百姓,他定然随随便便应付过去,可死的是太学司业,好歹是个六品的朝廷命官,他纵有百般不愿,也不得不带了几个差役赶来太学。他从汤显政那里大致了解了事情经过,得知宋慈是何太骥自尽时唯一在场之人,接着便去查验何太骥的尸体。

    说是查验,其实只是简单地看上几眼,伸手碰一碰尸体,在人前做做样子。韦应奎看过尸体,又走进了岳祠。岳祠门上的铁锁,早在众学子救火之时便被砸开了,此时门是敞开的。韦应奎在岳祠里转了一圈,出来后便挥了挥肥厚的手掌:“来人,将这宋姓学子抓起来。”

    两个差役领命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宋慈的两条胳膊。

    韦应奎移步至汤显政身前,道:“祭酒大人所疑不假,何司业之死,的确不是自尽。这宋姓学子便是凶手,我这就抓他回府衙审问,相信很快便能查明真相,还何司业一个公道。”

    “凶手是这宋慈?”汤显政朝宋慈看了一眼,“可夜里呼人救火的,不也是他吗?”

    韦应奎颇有些不屑地一笑:“祭酒大人有所不知,呼人救火,乃是这宋姓学子故意为之,为的便是撇清嫌疑。像他这种自作聪明的凶犯,我在司理任上见得多了。此等把戏骗得过别人,却骗不过我。”

    汤显政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又见宋慈被差役押着,既不辩解,也不反抗,心里已信了八九分。

    “岳祠是命案现场,须得先封起来,以免有人擅自出入,等结案之后,再来解封。不便之处,还请祭酒大人见谅。”

    “那就有劳韦司理了。”

    韦应奎向汤显政行了礼,分派差役留下来贴封条,招呼其他差役回府衙。两个差役押了宋慈就走,围观学子赶紧让开一条道。

    宋慈早在决定呼人救火之时,便料到会是这般后果。他没有为自己做任何辩解,神情镇定自若,周遭学子对他指指点点,他看也不看,全不在乎。

    忽然,人群中响起一个清亮声音:“好一个司理参军,如此草率抓人,就不怕冤害了无辜?”

    这声音来自左侧,韦应奎扭头望去,见一群学子挤在一堆。他左看右看,不知说话之人是谁,厉声道:“是谁在说话?既然敢说,就别躲着!”

    说话之人倒也不遮掩,举步走出人群,扬起脸道:“是我!”其人二十岁不到,白皙俊俏的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傲气。

    宋慈认得那说话的学子,是他的同斋学子刘克庄。他和刘克庄同期入学,同被分在习是斋,刘克庄更是被选为斋长,再加上年纪相仿,又都来自福建路,算得上是同乡,因此两人一向交好,大半年相处下来,彼此已算是知交好友。他知道刘克庄不愿眼睁睁见他被差役抓走,这才站出来替他说话。

    韦应奎今日本就因为休沐在即而不甚耐烦,本想拿出言不逊的刘克庄出出气,可一见刘克庄衣锦带玉,显然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家中必定非富即贵。要知道大宋境内许多高官子弟都在临安太学求学,在不清楚对方家世背景的情况下,可不敢贸然得罪。他将已到嘴边的一腔怨气又憋了回去,稍稍缓和语气,道:“你叫什么名字?”

    刘克庄朗声应道:“习是斋刘克庄。”

    韦应奎暗自琢磨了一下,没听说朝廷里哪位刘姓高官有叫刘克庄的子嗣。他当然不会认得刘克庄,只因刘克庄这个名字并非本名。刘克庄原本叫刘灼,其父刘弥正曾官居吏部侍郎,几年前遭贬谪外放,所以刘克庄不是来自临安本地,而是从外地入的太学;再加上刘克庄从小就不喜欢自己的本名,入太学后便自行改名,叫起了刘克庄这个名字,韦应奎自然不会想到他是前吏部侍郎的公子。虽然不认得刘克庄,但韦应奎还是尽量克制语气,道:“查案抓凶这种事,你一个读圣贤书的学子哪里会懂?”挥了挥手,“回去吧。”

    刘克庄却立在原地不动:“我是不懂,可我长了眼睛,见过别的官员查案抓人,那是要讲证据的。”朝韦应奎伸手一摊,“你要抓宋慈,可以,把证据拿来!”

    韦应奎眉梢微微一皱,道:“你和这宋姓学子是何关系?”

    “同窗求学,自然是同学关系。你方才对祭酒说宋慈是凶手,可你一没人证,二没物证,凭什么指认宋慈?你若拿不出证据,证明不了宋慈杀人,那宋慈就不是凶手。宋慈第一个发现司业死在岳祠,顶着大火抢出尸体,又呼人救火,该是本案的证人才对。既是证人,就该堂审时传他到衙门问话,哪有先把证人抓去衙门关起来的道理?便是偏远州县也没这样的事,更别说这里是我大宋行都,天子脚下。”

    韦应奎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少年怼着脸说长道短,心中甚为恼怒。他强行克忍,道:“你要证据,那也不难。待本官将这姓宋的抓回府衙,详加审问,证据自然会有。”

    刘克庄哼了一声:“什么详加审问,不过是关进牢狱,施刑逼供罢了。”转身面朝一众学子,“诸位同学,他韦应奎今天怀疑宋慈是凶手,毫无证据便可抓人,那他明天若怀疑你我是凶手,也大可不由分说,直接把你我抓进牢狱,再变着法子栽赃陷害,酷刑逼供。你们说,是不是这样?能不能让他把宋慈抓走?”

    太学里的学子大都年轻,本就满腔热血,看不惯不平之事,再加上这些岁末留斋的学子大多来自偏远之地,家境都较为普通,并非什么有钱有势的官宦子弟,平日里便看不惯官府欺压良民的那一套做派,更别说同在太学求学,与宋慈有同学之谊,更不能坐视不理。刘克庄是习是斋的斋长,他话一说完,习是斋的十几个同斋立刻出声响应,直斥韦应奎的不是,为宋慈鸣不平,更多的学子跟着出声附和,岳祠门前一下子变得喧闹不已。

    韦应奎不过是要抓宋慈回府衙审问,却被刘克庄平白无故泼了一身栽赃陷害、刑讯逼供的脏水,不由得火冒三丈,再听见周遭学子一声声斥责的言辞,实在忍无可忍。他瞪着刘克庄道:“好啊,你这学子要公然闹事,那就连你一并抓回府衙。我倒要好好审审,看你与这姓宋的是不是同伙!”当即命令差役上前,将刘克庄抓了。刘克庄唇舌虽利,却手无缚鸡之力,被两个差役牢牢地钳住双臂,动弹不得。韦应奎环视众学子,叫道:“还有哪个胆敢闹事,我看与这起命案都脱不了干系,统统抓回府衙审问!”

    一部分学子不再作声,但另一部分不仅不怕,反而气血更盛,闹得更加厉害了,尤其是习是斋的十几个同斋,竟冲上去试图从差役的手中解救宋慈和刘克庄,几个差役几乎阻拦不住。汤显政身为太学祭酒,眼见众学子群情激愤,居然不敢加以阻拦,反而吓得一个人躲到边上去了。

    一个身形挺拔、相貌堂堂的学官身在人群之中,长时间望着何太骥的尸体,面有悲色。眼见局面越发混乱,这学官强忍悲切,越众而出,招呼各斋斋长、学正、学录、学谕等人奋力拦阻。此人是太学博士真德秀,在太学中掌分经教授,年不及而立,却成熟稳重,德才兼备,授课时更是循循善诱,诲人不倦,因此深受学子们爱戴。不少学子都听他的招呼,有他出面阻拦,这才不致局面乱到一发不可收拾。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忽然响起:“太师到!”这声音如洪钟般响亮,几乎盖过了全场的喧闹之声。

    声音来自月洞门方向,听见了的人都转头望去,只见一个须髯花白之人走了进来,身边有一个壮如牛虎的甲士随行护卫,其后是一队威风凛凛的甲士鱼贯奔入。

    那须髯花白之人,正是当朝太师韩侂胄。

    韩侂胄官居太师之位,亦是当朝宰执,执掌大宋朝政已达十年之久。他乃名相韩琦的后人,执政期间力主伐金,为此起用了一大批主战派官员,连赋闲在家二十余年的辛弃疾也被重新起用,皇帝追封岳飞为鄂王、追夺秦桧王爵的举措,也大多出自他的主意。太学学子大都年轻气盛,一向仇视金虏,敬仰岳飞,按理说该对出身名门的韩侂胄倾慕至极才是。可韩侂胄虽出身名门,却是韩家支系中最弱的一支,最初以恩荫补武官入仕,后来是靠娶太皇太后吴氏的侄女为妻,在绍熙内禅中,凭借外戚的身份才得以上位。恩荫、武官、外戚,韩侂胄集这三种出身于一身,一直被科举出身的官员们看不起,他为打压异己,不惜斥理学为伪学,奏请皇帝赵扩下诏严禁理学,将前宰执赵汝愚和理学领袖朱熹等人打为伪学逆党,科举考试中只要稍涉义理就不予录取,连《论语》《孟子》都成了不能引用的禁书,由此激起了全天下读书人的反对,闹出了以太学学子杨宏中为首的“六君子”事件。自那以后,哪怕韩侂胄位极人臣,哪怕理学之禁早已弛解,大部分太学学子依然视他为敌,对他心存不满。他此番突然现身太学,原本闹腾的众学子一下子安静下来,一道道目光向他投去,愤怒、惊讶、疑惑、惧怕,种种眼神兼而有之。韩侂胄毕竟位高权重,又有数十个披坚执锐的甲士护卫,众学子虽然心中不满,却也不敢造次。

    汤显政先前唯恐被混乱波及,一直躲在外围不敢吭声,这时见韩侂胄到来,却跑得比谁都快,第一个冲过人群迎了上去,道:“下官不知太师驾临太学,未曾远迎,万望太师恕罪!”韦应奎也不甘落后,将方才的满腔怨怒抛诸脑后,飞快地迎上去,换了副脸色,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

    韩侂胄对二人的迎接没有丝毫反应,径直走向岳祠。围观学子被冲上来的甲士隔开,分出了一条道,韩侂胄很快走到岳祠门前。抬头看了一眼岳祠的匾额后,他跨过门槛,走了进去。汤显政和韦应奎一左一右地跟在后面,在门槛前被那个壮如牛虎的甲士拦住,只好规规矩矩地留在门外。

    在场众人不知韩侂胄突然现身岳祠所为何事,一个个面面相觑,不敢公然议论,四下里变得鸦雀无声。

    片刻后,韩侂胄从岳祠里出来。他看了汤显政一眼,终于开口说话:“汤祭酒。”声音虽老,却沉稳有力。

    汤显政赶紧迎上两步,垂首应道:“下官在。”

    韩侂胄道:“上元节当天,圣上会临幸太学视学,圣旨不日便下。到时会预敕一斋,供圣驾视学所用,你要提前做好准备。切记,高宗绍兴年间邀驾觊恩之事,不可再有。”

    汤显政如闻惊雷,心头一紧。皇帝临幸太学视学,本不是什么新鲜事,徽宗、高宗、孝宗皇帝都曾有过;但皇帝视学乃国家大事,典礼极为盛大,往往需提前一两个月准备。此时元日在即,离上元节只剩下短短十多天,原本时间就不够,偏偏又遇上岁末休假,众多学子回家过年,人都不在太学,典礼就更难准备了。至于邀驾觊恩一事,说的是绍兴十四年三月间,高宗皇帝临幸太学视学时,原本仅临幸养正斋,但因为养正斋与持志斋相邻,受不住持志斋的学子力邀而驾幸,使得养正、持志二斋的学子都获得了免解的恩赏,这种强邀皇帝驾幸以获恩赏的行为,自然不容再有。汤显政强作喜色,道:“圣上天恩圣驾,太学上下不胜荣宠!下官谨记在心,一定办好此次视学典礼。”

    韩侂胄又道:“圣上视学之后,还要来这岳祠走动。我听说岳祠失火,还闹出了人命,”说着朝地上何太骥的尸体看了一眼,“此事可有查明?”

    原本何太骥官位低微,他自尽一案,在偌大的临安府实在微不足道。但如今皇帝要在上元节来太学视学,还要专门走一趟岳祠,那是要向天下人昭示皇帝北伐的决心。偏偏这时候何太骥死在了岳祠,还险些一把火将岳祠烧毁,这微不足道的小案子,因为皇帝的即将驾临,一下子变得关系重大。汤显政生怕说错了话,担不起责,不敢正面回答,道:“岳祠失火一事,下官一早便报至府衙,府衙派了司理参军韦应奎前来调查此案。韦司理对此案已有分晓,他说已抓到了纵火行凶之人。”说着脸朝韦应奎道,“这位便是韦司理。”

    韩侂胄的目光朝韦应奎偏了过去。

    韦应奎没想到先前对汤显政一番随口敷衍,此时却被他拿来应付韩侂胄,不由得暗骂汤显政不是东西。暗骂归暗骂,可话是从他嘴里说出去的,此时改口已然太迟,只能硬着头皮道:“回禀太师,下官仔细查验过尸体和现场,太学司业何太骥并非自尽,而是死于他杀。纵火杀人的凶手,便是昨夜假装发现尸体、呼人救火的宋姓学子。”说着朝宋慈一指。

    韩侂胄顺其所指,向宋慈看去,宋慈也向韩侂胄望来,两人的目光正好对上。韩侂胄见宋慈既没有真凶被抓的那种垂头丧气,也没有遭受冤枉时的那种叫苦喊冤,反而一脸泰然自若,不由得有些暗暗称奇。

    宋慈没有说话,一旁被差役抓住的刘克庄先叫了起来:“宋慈没有纵火杀人,是这糊涂司理胡说八道,没有证据便胡乱抓人!”

    韦应奎本想一番夸口应付过去,想不到刘克庄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当着当朝宰执的面也敢大喊大叫。他斜眼盯着刘克庄,心里又是一阵暗骂。

    韩侂胄微微皱了皱眉。一旁那壮如牛虎的甲士看在眼里,喝道:“放肆!太师面前,岂容你大呼小叫!”立刻便有两个甲士冲上去,拿住了刘克庄。

    原本抓着刘克庄的两个差役,赶紧避让到一旁。

    刘克庄原本指望韩侂胄到来,能为宋慈主持公道,没想到自己一番叫冤反而招来甲士抓捕。甲士的手劲比差役大得多,他双臂吃痛,不由得气上心头,冲口便道:“姓韦的不分是非黑白,不让我等鸣冤,难道当朝宰执也不让吗?都说宰相肚中能撑船,我看不过是小肚鸡肠,连人高声说话也容不得。”他本就因理学被禁一事对韩侂胄心怀不满,再加上他父亲刘弥正当年正是因为得罪韩侂胄才遭贬谪,所以他对韩侂胄既有公仇,又有私恨,少年人意气用事,此时说起话来更是不加收敛。

    那壮如牛虎的甲士喝道:“押下去!”

    两个甲士押着刘克庄就往外走。

    长时间静默不言、如同置身事外的宋慈,直到此时终于开口:“太师,学生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他语气甚为平静,仿佛此间所有事都与他无关。

    韩侂胄见宋慈一直神色安然,本就觉得奇怪,这时听宋慈开口,倒也想听听这个“杀人凶手”想说些什么,道:“说吧。”

    宋慈道:“刘克庄言辞激烈,冲撞太师,是他不对,可究其根源,还是司理参军查验尸体和现场太过草率,激起众怒所致。望太师能主持公道,还太学一片安宁。”

    韩侂胄本就没打算和一个年轻学子一般见识,给一点颜色瞧瞧也就够了。他微一抬手,两个甲士立刻松开了刘克庄的手臂。

    刘克庄揉着发疼的手臂,眼望宋慈,心里暗道:“你小子刚才装哑巴是吧?从头到尾,既不争也不辩,由着那姓韦的乱来,现在见我要被抓走,才知道开口。也罢,还算你有点良心,知道替我说话。”他暗称宋慈为小子,实则比起宋慈来,他还要小上两岁。

    宋慈道:“多谢太师。”

    “你叫宋慈?”韩侂胄记得方才刘克庄曾以这个名字称呼宋慈。

    “是。”

    “在岳祠纵火行凶的是你?”

    宋慈摇了摇头。

    “为何司理说是你?”韩侂胄转过眼,看向韦应奎。

    韦应奎忙道:“回禀太师,昨夜何太骥在岳祠上吊自尽,然下官仔细查验现场,并未找到任何踏脚之物。既没有踏脚之物,以何太骥的身高,脖子根本够不着铁链,那便不是自尽,而是他杀。经下官查证,案发时唯一在场之人,便是这宋慈,此外再无他人。下官推断,昨夜何太骥明令禁止学子到岳祠祭拜,宋慈明知故犯,不巧被何太骥撞见,为避责罚,于是狠下杀手,将何太骥杀害,再伪造成自杀,又故意纵火,想烧毁岳祠,不留下任何证据。此番推断,理应没有错漏。”

    韩侂胄力主伐金,追封岳飞为王、追夺秦桧王爵,还有上元节皇帝驾临岳祠以示伐金决心,都是他的主意,此时听说何太骥居然禁止学子到岳祠祭拜,那是公然与他的举措反着来,又听说宋慈明知违反禁令却仍然到岳祠祭拜,心中倒是对宋慈生出了几分好感。他听罢韦应奎的话,转眼看向宋慈。

    宋慈道:“何司业之死确有不少蹊跷难解之处,我是唯一在场之人,韦司理怀疑我是凶手,要抓我回府衙审问,并没什么不对。”

    一旁的刘克庄听宋慈这么说,不禁瞪大了眼睛,心里暗道:“你个直葫芦,这时候怎么能说这种话?”

    韦应奎没想到宋慈居然会认可自己的做法,不禁暗暗窃喜。

    然而宋慈忽然话锋一转:“但韦司理也有不对之处。”

    韩侂胄道:“有何不对?”

    “查验尸体不合法度。”

    “哦?”韩侂胄道,“如何不合法度?”

    “不见检尸格目。”宋慈道,“早在淳熙元年,浙西路提刑郑兴裔设计了检尸格目,经朝廷审定,交刑部镂版颁发各州县,凡查验尸体,须备检尸格目一式三份,按格目逐条填讫,此法度已施行三十一年。韦司理查验尸体之时,未见检尸格目,是以不合法度。”

    韩侂胄问韦应奎:“有这法度吗?”

    韦应奎忙垂首应道:“这法度是有的,只是下官今早走得急,忘把检尸格目带在身上。下官原打算回府衙后再行填写。”偷偷向宋慈瞧了一眼,暗暗惊讶:“这姓宋的怎会懂得这些?”

    宋慈道:“回府衙补填检尸格目,原也可以,但韦司理查验尸体和现场太过草率,长此以往,难免会错断刑狱,铸成冤假错案。”

    韦应奎道:“本官身为临安府司理参军,一向办案严谨,查验尸体和现场更是处处仔细,哪里草率了?”

    宋慈没有立刻应答。

    “怎么?”韦应奎道,“说不上来了?”

    宋慈摇了摇头,道:“你方才说岳祠中没有任何踏脚之物,你可有想过那烧毁的神台便可用于踏脚?何司业口鼻内有大量烟灰,脖颈上勒痕有异,你可有验得?上吊处地砖松动,其下埋藏有物,你可有发现?此案处处是线索,你一无所得便断定凶手,还不算草率吗?”

    韦应奎没想到宋慈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间哑口无言,越想越是心惊:“也不知这姓宋的所说是真是假,倘若是真的,那可就糟了,韩太师过问起来,我这官位怕是难保……唉,我今天怎的这般倒霉,早知韩太师要来太学,我就仔细查验了……”

    韩侂胄道:“宋慈所言,可有其事?”

    韦应奎嗫嚅道:“踏脚之物,是下官一时……一时疏忽,未曾想到……至于其他,下官未……未曾验得,不知真假。”

    韩侂胄看向宋慈,道:“你年纪轻轻,又是太学学子,怎会懂得查验尸体和现场?”

    宋慈应道:“家父曾在广州任节度推官,多有验尸检复之举,我常跟在家父身边,见得多了,略懂一些。”

    “你父亲是谁?”

    “家父名叫宋巩。”

    突然听闻“宋巩”二字,韩侂胄神色微微一动。有那么片刻时间,他没有说话,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宋慈,尤其是宋慈的容貌。“既然你说司理查验草率,有多处线索未曾发现,”他道,“那你就当众验来看看。”

    宋慈也不推辞,应道:“是。”

    两个抓住宋慈胳膊的差役极为识趣,赶紧松开了手。

    宋慈整了整衣冠,从韦应奎身前走过,来到何太骥的尸体前。他看了一眼在场众人,道:“今晨韦司理抵达之前,我已看过死者尸体。死者何太骥,太学司业,年三十有二。五更后岳祠火起,死者被发现悬尸于岳祠神台前,悬尸所用铁链,乃当年岳武穆下大理寺狱时所戴枷锁上的铁链,这条铁链,一直与岳武穆的灵位一起,供奉在神台之上,凡进过岳祠的学官、学子,皆可证实。”他蹲下身来,一边查验何太骥的尸体,一边道:“死者死状为目合口闭,两唇发黑,喉结往上有紫红色勒痕。双臂下垂,并不笔直,左手食指指甲微有缺损。除此外,全身上下别无伤痕。”他捏开何太骥的嘴巴,道:“牙关闭合,舌头紧抵牙齿。”又从怀中取出一方白色手帕,卷成条状,伸进何太骥的口中,再取出时,布条的一头已染成了黑色。他又将布条的另一头塞入何太骥的鼻孔,同样染上了黑色,道:“死者口鼻内有大量烟灰。”

    宋慈验尸时神色自然,周遭学子却纷纷皱眉。在常人眼里,尸体乃是晦气之物,与尸体打交道的人,如仵作行人等,常被视作晦气之人,往往地位低贱,受人轻视。方才不少学子曾为宋慈出头,此时得知宋慈的父亲是经常与尸体打交道的推官,又见宋慈亲自动手验尸,心里不禁暗觉后悔,早知宋慈是如此晦气之人,就不该为他出头。

    就连习是斋的十几个同斋,此时也都面面相觑,一想到与宋慈在同一座斋舍里朝夕相处了大半年,都不禁流露出一丝厌恶之色。众学子之中,唯有刘克庄一脸好奇地望着宋慈,目光中非但没有丝毫厌恶,反而大有佩服之意。与众学子一样,学官们也大都面带厌色,唯独真德秀满脸关切,似乎对何太骥的死极为在乎。

    宋慈对周遭目光毫不在意,往下说道:“大凡烧死之人,口鼻内都会积有烟灰,这一点早在三国时候便已验证。当年句章有妻杀夫,放火烧舍,称丈夫被火烧死。句章县令名叫张举,他找来两头猪,杀死其中一头,将活猪和死猪放在一起,积薪烧之,结果活猪口鼻内有烟灰,死猪口鼻内无烟灰,再验那丈夫尸体,发现口鼻内并无烟灰,由此断定那丈夫在起火之前已经被杀,其妻因此服罪。何司业口鼻内皆有烟灰,按张举烧猪的先例来推断,岳祠起火时,何司业应该还活着,并不是他杀后再悬尸假造自尽。除此之外,岳祠内另有证据,也可证明何司业是自尽身亡。”说完这番话,宋慈走入岳祠,来到铁链悬挂之处。

    韩侂胄跟着进入岳祠。

    宋慈伸脚点了点铁链正下方的一块地砖,那块地砖微微翘起,竟是松动的。他移开地砖,只见砖下掘有一坑,坑中有不少灰烬,灰烬中能看见一些黑色的块状物。

    韩侂胄道:“那是什么?”

    宋慈捡起一块黑色的块状物,道:“没烧完的火炭。”

    “火炭?”韩侂胄微微皱眉。

    “有些自缢之人不求今生,但求来世,选好上吊之处后,会先掘一坑,烧以火炭,名曰暖坑,再在暖坑上自缢,意在营造一方热土,让自己来世可尽快投生。此乃闽北一带的风俗,我是闽北建阳人,因此知晓。”宋慈道,“据我所知,何司业乃松溪人士,也是来自闽北。有此风俗佐证,再加上口鼻内积有烟灰,可见何司业应是自尽身亡。”

    韩侂胄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刘克庄挤在岳祠门口,目睹了这一幕,不由得眉目舒展,心里暗道:“原来你小子早就有把握自证清白,难怪你一直不慌不忙。你也不给我点暗示,害得我一直干着急,险些为你出头,受那牢狱之灾。”

    宋慈将火炭放回坑中,直起身来,仰头望着悬挂在头顶的铁链,忽然道:“凶手能想到这些,足见是个聪明绝顶之人。”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原本恍然大悟、眉目舒展的刘克庄顿时愕然。韩侂胄看着宋慈,神色也略带诧异。

    “凶手以为靠口鼻积灰和暖坑风俗这两点便可掩人耳目,伪造自杀之状,殊不知夜间火起之时,我恰巧来岳祠祭拜岳武穆,何司业的尸体很快便被我背离了火场。那么短的时间里,何司业就算吸入烟灰,也必定不多,怎么可能有这么多烟灰积在口鼻之中?”宋慈一边说话,一边走出岳祠。

    他走回何太骥的尸体旁,小心翼翼地托起尸体的下巴,使脖子露了出来,道:“何司业若是上吊自尽,脖颈上应该只有一条勒痕才对。”

    韩侂胄跟着走了出来,见何太骥的喉结以上有一道紫红色的印痕,道:“是只有一条勒痕。”

    宋慈摇头道:“何司业是用铁链上吊,勒痕也该像铁链一样,是一环扣着一环才对。可他脖颈上的这条勒痕,并非环环相扣,而是完整的一条,更像是绳索勒成。若我所料不差,这条勒痕,是凶手用绳索勒死何司业所致。凶手想假造自杀,为避免出现两条勒痕,所以在将何司业的尸体挂上铁链时,有意将铁链压在前一条勒痕上,使勒痕看起来只有一条。”

    韩侂胄向何太骥的脖颈仔细看去,果然能勉强辨别出是两条勒痕叠加在了一起。他奇道:“如你所说,凶手既是用绳索将人勒死,为何却要用铁链悬尸?倘若也用绳索悬尸,不就没有这一破绽了吗?”

    “太师明见,这也正是令我觉得匪夷所思之处。凶手既想到重叠勒痕,可见谨慎心细,不应该留下如此明显的破绽才是。为何用绳索杀人,却改用铁链悬尸,这一点,正需仔细查明。”宋慈抬手指向岳祠里悬挂铁链的房梁,“岳祠时常打扫,我今早问过斋仆,他们打扫时只清扫地面,擦拭神台,至于高处的房梁,从没有人上去擦拭过,想必已是积灰多年。这铁链悬挂得这么高,何司业若是自尽,必然要借助踏脚之物,才能够得着铁链,岳祠里别无他物,可供踏脚的只有烧毁的神台。可神台不在铁链的正下方,若踩着神台上吊,就必须伸手把铁链拉过来,套在脖子上,再跳离神台,这样一来,铁链势必挂着何司业的身体来回摆荡,那房梁上就一定会留下铁链剐蹭的痕迹,多年的积灰必然滚乱。烦请太师遣人取来梯子,上梁查看,倘若铁链悬挂处灰尘滚乱,有剐蹭痕迹,说明何司业有可能是自尽而死;倘若灰尘完整,没什么剐蹭痕迹,说明铁链没怎么移动过,那么此案便是死后悬尸。”

    韩侂胄当即道:“夏震。”

    那壮如牛虎的甲士立刻命甲士找来木梯,亲自爬上房梁看了,道:“回禀太师,梁上积灰完整,没有剐蹭的痕迹。”

    至此,昨晚发生在岳祠的这桩案子,可以证明不是自尽,而是他杀,是凶手先杀死了何太骥,再悬尸于此。

    韩侂胄看着宋慈道:“一切如你所说,那凶手是谁?”

    宋慈摇了摇头,道:“除了刚才提到的用绳索杀人却改用铁链悬尸,此案还有不少疑点。案发之时,岳祠的门被锁住,窗户也都从里面扣上,看起来凶手是想营造无人进出的假象,以此将何司业之死伪造成自尽。可若真是如此,凶手就该想办法将岳祠的门从里面闩上,而不是从外面上锁,试想自尽之人身在门内,又怎么可能从外面锁门呢?与其这样,还不如不锁门,留下如此明显的破绽,是凶手不小心,还是有意为之?夜间火起时,凶手已不在现场,那岳祠里的这场火,又是如何点燃的?若是假造上吊自尽,凶手为何又要纵火,岂非多此一举?还有,何司业的后背沾有不少笋壳上的毛刺,很可能他生前曾去过某片竹林,这片竹林也许才是他最初遇害的地方。只有弄清楚了这些疑点,才有可能查出凶手是谁。”顿了一下,又道:“虽然凶手是谁尚不清楚,但凶手知道往死者口鼻内塞入烟灰,知道叠压勒痕,可见是个懂刑狱的人,又知晓闽北一带的暖坑风俗,要么凶手与何司业相熟,是从何司业那里得知了这一风俗,要么凶手自己便是闽北人。有此两点,可极大缩小凶手的范围。”

    刘克庄的念头转得极快,听到这里,不禁面露急色,暗道:“宋慈啊宋慈,又懂刑狱,又是闽北人,这不就是你自己吗?绕来绕去,你怎么又把自己给绕进去了……”心急之余,只盼在场众人不要有谁察觉到这一点才好。

    刘克庄刚刚有此担心,便见韦应奎向前走了两步。韦应奎亲眼见了宋慈如何查验尸体和现场,知道自己办案草率这一点已无可辩驳,只怕事后难逃责罚,因此长时间耷拉着脑袋不说话。这时捕捉到宋慈言语中的破绽,他当然要抓住不放,只有把宋慈打成凶手,他抓宋慈回府衙审问才没有错,他才有机会免于责罚。宋慈话音刚落,他便接口道:“既知刑狱,又知闽北风俗,我看偌大一个太学,也就你宋慈符合这两点。不仅如此,你深夜到岳祠祭拜,公然违背何太骥的禁令,若是碰巧被他发现,自然要受他惩处,而且这惩处可不轻,我听说是要取消升舍的资格,因此,杀人动机你也是有的。再说这岳祠的火,是你到了之后才烧起来的,你刚刚不也说了,火起之时,岳祠内外除了死掉的何太骥,就只有你一人。这火若不是你点的,还能是谁?”

    “韦司理所言不错,眼下我的确最有嫌疑。”宋慈道,“查案缉凶,乃司理参军之职责,我说出这些,便是希望韦司理能明辨案情,查明真相,不让真凶逍遥法外。”

    “正因你在本案中最有嫌疑,我才要抓你回府衙审问。我主办此案,你若是真凶,我定不会放过你,你若不是,我也绝不会冤枉无辜,定会查明真相,还你清白。”韦应奎这番话故意说得底气十足,虽是对着宋慈在说,实则是说给一旁的韩侂胄听的。

    韩侂胄岂会不知韦应奎的用意?他道:“韦应奎。”

    “下官在。”韦应奎心下惴惴,转身面朝韩侂胄,微微躬身,不知韩侂胄作何吩咐。

    只听韩侂胄道:“你不用再办此案了。圣上要驾临岳祠,此案关系重大,即日起移交浙西路提刑司,上元节前查明。”

    此话一出,等同于剥夺了韦应奎的查案之职,事后罚俸遭贬甚至免官,怕也不远。韦应奎不敢表露出一丝不悦,恭恭敬敬地应道:“是。”刚才说话时那十足的底气,这下连一丝也不剩了。

    韩侂胄又道:“宋慈,你明辨案情,功劳不小。然你嫌疑未清,当入狱羁押,听候审问,你可有异议?”

    宋慈道:“正该如此。”

    韩侂胄点了点头,又看向聚在周围的众多学子,道:“你们都是太学学子,是未来的国之栋梁,更应遵循法度才是。州府办案,你们岂能如市井泼皮般聚众闹事?念在此事因司理查案不妥引起,便不予追究。如今乃多事之秋,正是朝廷用人之际,你们当修身立节,勤于学业,将来入朝为官,为民请命,方可不负天恩。”众学子听罢,一些人默默点头,更多的却敌视韩侂胄,心中不以为然。

    韩侂胄又向汤显政道:“身为祭酒,须对学子善加约束,今日之事,下不为例。”

    “是,下官谨记在心!”汤显政应道。

    韩侂胄道:“提刑司来查案,你要多加协助,尽早查明真相,不要影响圣上视学。”

    汤显政忙点头哈腰,连连称是。

    韩侂胄处理完所有事情,在众甲士的护卫下离开了太学。有韩侂胄的命令在,韦应奎不敢再为难宋慈、刘克庄和闹事的学子。此案既已移交浙西路提刑司查办,韦应奎只得吩咐手下差役,将宋慈押往提刑司,他自己则灰头土脸地回了府衙。汤显政吩咐几个学官看护好岳祠,等提刑司的人来查封现场。众学子对着宋慈的背影指指点点,议论了好一阵子,才在各斋斋长的招呼下散去。

    刘克庄望着宋慈被押走,不免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事已至此,他没有太多办法,只好带着十几位同斋离开岳祠,回了习是斋。

    方才还喧闹一时的岳祠,转眼间便恢复了一贯的空寂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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