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凤渊看着“二十有五”不禁嘲讽一笑。
若依着十二年之约,这封信应该是准备“出关”时才交到他的手上。
展开泛黄发脆的信纸,凤渊先看了信落款的日子,正是阿母去世的一个月前。
在游记里展现出来的那个开朗的女郎,已经在人生无常的病痛磋磨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那信里的字字句句,都是陈述怨毒。
信里再次提及她当初被俘乃是陈诺故意迟援的缘故,而指使陈诺的魁首便是安庆公主!安庆与还是九皇子的淳德帝旧情未了,而心生畸念,妄图加害于她与慕甚。
若她不在,安庆便可以寡妇的名义,改嫁给九皇子,也让自己腹中凤家的骨血,名正言顺认祖归宗。
只可惜,天不遂毒妇之怨。她叶展雪披着污名,忍辱偷生地活了下来。
而慕甚也侥幸逃过安庆设下的圈套,只是落了满身伤痛,一病不起。
毒妇计策空落,而九皇子重名声,更重与慕甚的兄弟情,不肯认下他与义妹安庆醉酒后的荒唐。
就此安庆怀恨在心,竟然与商氏勾结,污蔑她的足月生下的孩儿乃是早产儿。
明明是狗男女算下的错失,却让她与襁褓里的婴孩承担了一切。
她自知油尽灯枯,可此恨绵绵!若他还算个男人,便替自己手刃仇人,了结此恨,就此便也不再欠她了!
凤渊看信的脸色仿佛坠入暗井,而范十七忍着疼,观察着凤渊神色,适时开口道:“您一定是怪主上转而扶持二皇子,才会如此生气。主上对您,和对那二皇子是完全不同的。您才是叶王妃的骨血,是主上真心挂念的小主。而那二皇子,不过是主上暂时利用的棋子罢了。”
原以为这凤渊受了冷落这么久,应该是心绪难平,才抑郁到当街发疯,折腾那汤家庶子全家撒气。
主上捏算好了时间,才着他拿着这份叶展雪的亲笔信来探虚实。
这段时间,凤渊也该知没了主上的支持,他在朝中寸步难行。
挫了锐气,才好拿捏。
没想到,这凤渊居然如此不受教,上来就废了他的双腿。
可想到主上的命令,范十七只能咬牙继续道:“如今这安庆公主已经从慕公子的手里接过了龙鳞暗卫,若是大殿下想要对付她,只怕更是不易。”
说到这,范十七看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激将道:“当然,您现在日子过得不错,被封王分府,还纳了娇美侍妾,若如此优哉度日,也可以当个安闲自在的王爷……至于叶王妃,毕竟已经故去,您也不必放在……啊……”
他的话音未落,凤渊突然再次伸手,咔嚓两声,便折断了他的两条胳膊。
至此,范十七的四肢都扭曲变形,筋骨尽断,可怖极了!
凤渊看也不看范十七一眼,冷冷道:“留你一张嘴,给你们主上带话,若是想谈筹码,便亲自来见,你这么一个鸡毛狗碎,不配与我谈!”
以前每次与主上的人接触后,凤渊都要长时间陷入自弃中。
因为那个主上总是在有意无意地提醒着他,正是因为他出生,才是阿母一切痛苦源头离开,让阿母陷入万劫不复中去。
是以,当初小萤怀疑那字迹模糊的血书手劄作假时,凤渊的心里是有一份侥幸的。
他希望手劄是假的,阿母字里行间对他的怨毒也是假的。
但是今日这封泛黄的信,却彻底打破了这希望。
他在三爷爷那里也看过阿母留下的信笺,字迹与这泛黄信笺里的一模一样。
所以,阿母被人陷害是真的,她人生的最后,因为自己生下了不被祝福的孩子,满是悔恨怨毒也是真的,她对自己的期许只是一把用来复仇的刀,而那二十五岁的期限岂不是说,连那漫长的囚禁都是阿母认定的磨练?
至于主上在其中充当了什么角色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这个不被期待的孩子,能不能对得起阿母当初拼死生下了他的生恩,将辜负她之人,碾成血肉摆在祭盘上,呈到她的坟前!
那信里冷漠异常的字眼硌得他难受,他需要找个地方冷静一下。
那晚,小萤像往常一样,等凤渊回府吃饭。
可是等了很久,都不见他回来。
就在小萤忍不住想戴上面纱出门寻他时,凤渊突然一身酒气地回来了。
从不饮酒的人,也不知在哪喝了多少,走路虽然没有摇摇晃晃,可是整个人的状态很明显异于往常。
看人时,眼眸里都是血红的丝。
小萤担心地迎上去,拉住他的手:“怎么喝酒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凤渊在朦胧酒意里,垂眸贪婪看着小萤,眼前的女郎是他这辈子做得最好的梦。
可笑的是,他却将梦当真,以为只要努努力,就能将她彻底留在自己的身边。
他也试着相信,那手劄是假的。他可以用小萤所说的更温和的方式,一步步地把控权势,为阿母报仇伸冤。
可是今日的那封阿母的绝笔信,将这所有的期盼全都无情撕碎。
那位主上居心叵测,可有一句话说得对极了。
阿母的亡魂还在忘川深渊里徘徊呼号,不得进入往生轮回,而他有何资格躲在温柔乡里逃避自己从出生时便背负的原罪?
十年的幽禁之苦,此时全都
袭涌心头。
渊,便是“冤”也是“怨”,他的赐名是他这辈子都爬不出的血渠深渊!
只是他忍心拉住这女郎,让她也跟自己一同陷入这不归路上吗?
一直以来,他都自欺欺人,自私找了替她义父诏安的借口,将她冠冕堂皇地留在自己的身边。
可是现在,女郎越是疼惜他,他却越发舍不得了。
她从小到大吃过的苦,并不比他少一分。
从襁褓时便遭了汤氏迫害,丢入冰冷江水里,然后便是跟阿爹流浪街头,受尽白眼凄苦,又卷入了孟准的灭门之祸中。
如今,小萤好不容易苦尽甘来,救出了阿兄,又替义父平反昭雪,接下来,她完全可以与她爱的家人,平安地过自己的日子。
他凭什么因为自己对她的贪念,再将她卷入到无尽的血污中来?
到底是太贪了!
这么想着,他猛地将女郎拽入怀中,凶猛地抢占着她柔软的唇齿,开启缝隙后,便不容她退缩地继续索取纠缠。
小萤觉得自己似乎被头兽吞噬了,凤渊虽然经常忍不住亲吻她,但很少有这么粗鲁失控的时候。
不过温柔的亲吻固然很好,可这么野性勃发又霸道的吻,其实……更让她喜欢。
她本就不是闺阁的寻常女子,不必小心翼翼如娇花般柔待,像这样山匪似的,更让人激情勃发。
原本以为,他会如往常一般,拥吻过后便将自己抱上床榻,可是今日的凤渊真是大不同往常。
这一吻来得突然,结束得也突然。
就在小萤也吻得很投入,纤细胳膊缠在他的脖颈上时,他突然如扯掉吃奶的羊羔,一把将她拽离,然后用一种复杂得可以的眼神看着她。
“你义父一直催促我让你出府,他要带你回转江浙,我已经命人安排了马匹车辆,还有护卫人员,等明日……就送你们离开。”
小萤有些毫无准备,半瞪眼睛问:“明天?”
凤渊沉默点了点头。
今日的酒喝得都够多,足足三大坛,足够他麻痹自己,能冷心硬气地做这个安排。
说完之后,他便转身想走,只要寻个无人的地方,将自己锁住,静等小萤离开便可以了。
可是闫小萤什么时候是别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你给我站住!”伴着中气十足的话,小萤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
“到底发生了什么,给我说清楚,不然我哪都不会走?”
可惜凤渊酒劲上来了,如喝饱了水的蚌,就是闭眼不肯开口说话,甩开了小萤,便回屋倒在了床上。
没关系,小萤自有办法。
她如小旋风般转身出去,在马厩里堵到了沈净。
“说,今日大殿下都干了什么?”
沈净倒是老实,将凤渊今日行程说了一遍。
当听到他在茶楼遇到一人时,小萤便知今日的症结就在那人身上。
沈净说那人说话声音异常嘶哑,小萤一下子就猜到那人可能是范十七。
好了,怪不得性情大变,看来是养蛊之人又放了什么毒,扰乱了十年大蛊虫的心思!
弄懂了之后,小萤接了一桶冰冷井水,拎提到了凤渊的卧房,冲着躺在床上之人当头泼了上去。
凤渊被那冰冷井水激得一下子坐起,直直瞪着小萤。
小萤可不怕疯皇子瞪,小阎王疯起来,连真正的阎王都要抖三抖。
她将空桶扔在凤渊身上,道:“快点说,那个范十七又放什么毒了,别吞吞吐吐的!”
凤渊被这么一浇,酒醒了大半,闭嘴的蚌终于开封了。他指了指书桌,那里放着一封泛黄的信。
小萤走过去,将信取出,一目十行地看,越看越皱眉。
她是造假账的行家,所以第一个直觉便是:“这信该不是被伪造的字迹吧?”
凤渊抹着脸上的水,走到屏风后换衣:“我看过了,这信与三爷爷收留的母亲旧日信笺笔迹一样,不会作假。”
小萤又看了一遍信的内容,那用词的犀利,真是丝毫看不出母亲对儿子的柔情,仿佛在支使一把锋利堪用的刀。
也难怪凤渊看了大为失常。
她太了解凤渊了,让他最难受的,不光是他阿母的遭遇,而是认清了他的阿母并不爱他,只是拿他当了复仇工具的事实。
而他又摆脱不得血咒心魔,就算死也会完成阿母遗愿……
小萤不算这畸形母子情的局内人,比凤渊冷静许多,便不再看信的内容,而是拿着信纸正反查看。
这纸有些年头了,虽然泛黄发旧,也能看出这纸纹乃是江浙有名的云谏斋出的三两银子一刀的木芙笺。
凤渊在江浙时,也买了许多,用来写字题词。这类店铺,笺有规格,几十年不变。
小萤随手从凤渊的桌上拿了一张信纸比对大小。
这一比,便发现,这张旧信短了一枚铜钱的长度。
小萤又仔细看了看纸头,信纸上有新裁断开的痕迹……
就在这时,凤渊也换好了衣走了过来,看她仔细比对,也走过来看。
“这信的信头,被人裁了,所以没有通常的信头称呼。”小萤验看一番后,笃定道。
凤渊没有说话,却转头看向信封。
那上面“阿渊二十有五亲启”是叶展雪如假包换的字。
所以那信头称呼有没有写,并不重要。
小萤撚起信纸,反复看了看,突然有了思绪:“如果这信不是给你写的,却裁了信头,调了包,放在了叶王妃给你留的信封里,这一切不就解释得通了?”
凤渊却觉得这样的解释徒劳而无意义。
“你这么千方百计找线索,是为了证明什么?阿母当年的遭遇,的确是凤启殊那老畜生和安庆一起犯下的,不就足够了?难道非要牵强证明,阿母爱这我这个不合时宜出生的孩子吗?”
小萤单手握住他的衣领,略显粗暴道:“自你有记忆起,她就已经不在你身边了。她爱你,才生下你,还是恨极了皇帝,生下你做复仇工具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凤渊并非没有人爱!我爱的人便是你,无论你现在将来做什么,这点都不会变!所以……你在胡乱发什么疯?还要撵我走?你放心,等我想走的时候,你留都留不住!”
凤渊的呼吸猛然收紧。
小萤说了那么多,可他却听到了最要紧的,女郎说爱的人是他!
听到这,他小心地呼吸,慢慢抱住了小萤:“你再说一遍……”
“你放心,等我想走的时候,你留都留不住!”
“不是这句!”凤渊的声音紧绷,略显急躁。
小萤眨了眨睫毛,突然醒悟自己刚才胡乱说了什么。
不过对她而言,承认爱上凤渊并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所以她大方又说了一遍:“好了,我爱死你了,你并非没人要的可怜虫,所以收一收疯劲,先陪我吃饭好吗?你倒是喝饱了酒,可我为了等你,还饿着肚子呢!”
凤渊的眸光微微暗沉下来,她说得太轻巧了,反而更像是安慰的敷衍。
这女郎原本就爱随口谎言,他又不是不知……只是这样被小萤胡搅蛮缠,原本收到阿母遗信,引发的惊涛骇浪的低沉情绪,就这么被小萤一桶凉水,外加一通臭骂,冲得有些七零八散。
听到小萤肚子里传来的咕咕叫声后,凤渊也醒酒了。
小萤嘟囔王府厨娘做的饭菜不好吃,于是凤渊亲自来了厨房,像在永和巷的小宅里一样,摘菜切肉,还用凉饭给她做了腊肠炒饭。
他只是在外面喝了酒,其实也没吃饭,于是两个人就这么相对而坐,头挨着头,吃完了晚饭。
待吃完饭后,小萤拿出了一张请柬,递给了凤渊:“你那位主上可真会算日子。难道他算住了安庆公主要办宴,所以先在你这埋蛊?”
再过五日,就是安庆公主的生辰宴,听说往常这位公主并不喜欢奢靡铺排,不知为何,今年却打算大办一下。
凤渊看了看宴请帖子,突然问:“谁送来的帖子?”
小萤看了他的脸色,若无其事道:“慕公子……”
凤渊擡眸看着她:“他亲自来的?只为了送一封请柬?”
小萤点了点头,事实上她也纳闷慕寒江为何会亲自来送。
尤其是门房已经告知他大皇子外出了,他
还是执意要亲自将请柬交到萤儿女郎的手上。
这种男主人不在家,却执意要见内眷的举动显然不合规矩。
小萤正好在府里憋闷得无聊,也好奇慕寒江要干什么,更想从他嘴里套出关于付安生的近况,就很大方地请他入了内院一叙。
凤渊的俊脸绷得紧致极了:“你……请他入内院?”
小萤很是坦然:“你不会真拿我当你侍妾了吧?既然院子给我住,还分什么闺阁内院?我不请他进来,难道要在外院抛头露面地跟他喝茶?”
笑话,她算什么侍妾?可是凤大皇子说撵就能撵走的!
既然打算跟她再无瓜葛,那她就算请慕公子一起去床上坐坐,又有何妨?
凤渊向来能抓重点,声音又寒了几分:“你还跟他一起喝茶了?”
“对啊,他好像很口渴,喝了一个时辰才走。”
“一个时辰?”凤渊的话已经从牙缝里挤出来了。
“你是听不清我的话?非要一句句重复?”小萤觉得凤渊酸意上头的样子很可爱,故意撑着脸挑眉问。
凤渊冷冷道:“我不喜他,你又不是不知。”
“知道,他是你同父异母的兄弟,此仇不共戴天。可你也要知,我与谁交往,并不是与你同恩同怨!”
小萤虽然平日鬼话连篇,可是跟亲近之人,从无虚言。
凤渊恨极了凤家的所有人,恨不得将他们统统弄死,却并不代表小萤也要如此立场。
她只是爱着凤渊,却并不愿成为与他情仇一体的附庸,这一点,她要与郎君讲清。
凤渊明白小萤的意思。
若论起来,慕寒江同她认识在前,他又是会讨女郎欢心的文雅公子,所以闫小萤对慕寒江有好感,是一件太正常不过的事情。
而慕寒江对“太子”更不必说,一向做事讲求循规蹈矩的他,居然能为了保住“太子”而一力承担了挑动魏国战火的罪责。
若这二人的交情单独去论,那自是一段名垂青史的君臣佳话。
可慕寒江并不确定小萤就是太子啊!他跟自己侍妾是哪门子交情?
那请柬是两国战书吗?非得他亲自登门,当面交给小萤?
一个时辰?他一个温恩尔雅尚未娶亲的公子,对着皇子的侍妾,真有那么多话讲?
汹涌而来的醋,一直上涌,再次将那封泛黄信纸带来的低落腌渍得变了味道。
小萤懒得继续给凤渊灌醋,只是拍了拍请柬:“那位主上这么好心,提前两年拿出信给你,恰好安庆公主举办生辰宴,这宴必定下了套,你去还是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