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小萤看着凤渊在笑,却觉得自己的心都在紧缩。
她终于明白凤渊对慕寒江态度的忽冷忽淡的缘由。
铸下大错的人,全都毫无羞愧感地活着,而阿渊这个无辜受累的孩童,却一直默默承受着这些腌臜隐秘的侵蚀,被人践踏轻辱。
不过年少阿渊满含恨意地挥出了那一刀,十年之后又想方设法还了。
凤渊口口声声恩怨两清,在断崖时,他更有机会松手让慕寒江摔得粉身碎骨,一尝宿日恩怨。但凤渊却还是握住了慕寒江的手。
明明这个隐秘外泄出去,就能毁了温雅如玉公子的清誉。
可凤渊一直严守秘密,从来没有跟慕寒江提起过这个会让那如玉公子心身彻底崩塌的身世隐秘。
这个嘴硬心软的阿渊啊,哪有他自己说得那么坏?
他只不过是在时时煎熬自己,在两处极端的情绪间徘徊寻不到出口……
在愈加了解当年的真相后,小萤也愈加心疼这个被养蛊十年,不知如何应对爱恨的男人。
更是后悔为何要与他冷战这么多天,今日又逼他说出一直不愿直面的隐秘。
她对凤渊一点都不好,可凤渊却还是特意来给她做饭,千方百计又略显笨拙地哄她开心。
就好像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乞丐,固执翻遍褴褛全身,非要掏出一点能拿得出手的东西来。
想到这,她再也忍不住,用纤细的胳膊紧紧搂住笑得入魔的男人。
凤渊没有料到小萤会是这般反应,缓收了笑,有些迟疑地伸手捧住了她的脸。
想看看她的表情,是不是在捉弄着他。
可是看到了女郎眼中闪烁的泪光时,他又不确定,她到底是在为谁心疼得流泪。
难道她在心疼慕卿身世,担忧那文雅而孤高的公子知了隐情不能自洽?
“你……这是……”
小萤慢慢伸手勾住了他的脖颈,像揽住孩童一般,将那个十二岁起幽禁在荒殿里的阿渊紧紧搂住。
“没什么,就是想抱抱你……你哪有自己说的那么坏?在断崖时,你不也是救了慕寒江的命?”
凤渊想说,他是不甘心让慕寒江那么轻易的死。
他的心里自有一本账。若说还有些旧情,偿还了那一刀后,便是恩怨重算。
谋划了十年的复仇计划里,该是如何适时揭露真相,让那个顾全面子的帝王名誉扫地,又该是如何扯破那矜持贵重的安庆公主华丽体面,更是要让那白玉无瑕的公子好好认清给予他血脉躯体的,是一对怎样腌臜污秽的男女!
他心内盘算的恶毒,当让他们比死还难受煎熬百倍!
一身清白第坠入崖底?那样算什么惩戒?何以告慰亡灵?
可是他正被女郎绵软真切地抱着,她说自己没那么坏。
没有昔日缠绵的亲吻,只是这么简单的拥抱,可是凤渊却能感觉到女郎的心脏在与他共鸣起跳。
快要出口的,溢满毒汁的恶言,就这么一点点地吞咽了回去。
他甚至都不敢动,就算知道片刻温存许是虚假的,也生怕这片刻又被什么打破。
尤其是那馥郁的身体拥着他时,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叫嚣着他对这女郎的思念,他甚至都想不起,上次拥着她是何时了。
小萤将脸埋在他的颈窝处,低低说:“就算压在五指山下的猴子,也有砍柴小童与他说说话。以后心里有憋闷,不妨同我说说,我也不会让你立刻消除了郁结,可总比一人独处要强,对不对?”
这小女郎倒是还记得在荒殿时,他说过的关于五指山的赌气话。
自从小萤吐露出想要离开他的意思以后,凤渊就被不安时时煎熬着。
今日,她却主动抱住了自己,还说以后可以与她讲讲心里话……
“以后”这词,着实让人的心里甜腻得发颤。
凤渊从来不曾奢望自己荒芜的人生里,增添何等绚丽颜色,可是怀中这软绵绵的女郎,却是上苍给予他不能想象的美好。
他总觉得抓握不住,又怕捏碎,只能如此郑重捧在怀中,奢望不是短暂的黄粱梦一场。
小萤并非能长久悲春伤秋之人,便抱了郎君一会,突然想起他还没吃完饭,便牵着他回到了桌前,催促他快些吃饭。
看菜凉了,她还主动帮凤渊热了热鱼。
挺好的鱼,被宜家宜室的小萤添了一把旺柴热了之后,鱼肉都糊了,粘在锅底,只扒拉了一整条鱼刺入盘。
小萤端着黑乎乎的鱼上桌的时候,笑得心虚。
凤渊却津津有味地嗦着鱼刺。然后就着黑糊糊的鱼肉大口吃着饼。
吃完饭后,凤渊洗碗,小萤又自告奋勇帮忙。
就是洗的时候,凤渊不太老实,帮她打好了水后,在后面环着她的纤腰,然后高挺的鼻子不停在她脖颈处磨蹭。
小萤觉得痒痒的,拍他的手:“不是说,一会宫里就落钥了吗?你再不走,可就回不去了。”
凤渊低声说:“不想回去,想多陪陪你。”
这可不是入京路上,身边有义父他们相随,如今二人身处小院,俨然孤男寡女,若留了他过夜,没人在门外咳心咳肺地提醒,实在不妥。
若是个知礼节,懂礼法的女郎,自是要轰了人走。
可小萤却觉得并无不妥,她也想要凤渊多陪陪她,只是……
“不过……你可不能再像上次那般!”想到他上次与她在床榻上做的事情,小萤便有些羞涩,忍不住提了提。
凤渊想了想,略有犹豫道:“我尽量些……”
小萤臆想过他要做的种种过分事,却没想到,凤渊居然能过分成……这样!
“凤……渊!王八蛋!你居然要……要这么过分!”
她大汗淋漓,浑身颤抖地喘着气,努力撑住身体调整气息。
凤渊用烧火棍敲着小萤的腿,一脸严肃道:“不过又多加了两个沙袋,抖什么抖?马步蹲好!”
小萤现在无比痛恨自己心软,居然跟这混蛋轻巧和解了。
他这是丧尽天良了吗?大半夜不回宫,居然跑来院子,继续拎着自己——练功!
凤渊说,他觉得以前对小萤还是太宽容放纵,让她没有认清自己的武功斤两,所以才敢充高手,一个人进葛帝师的院子与那些魏国人对峙。
既然如此,练功不能停,最起码她下次再不管不顾地玩命时,能堪堪保住自己的小命。
于是练习基本功的沙袋也开始翻倍,小萤站在两根梅花桩上,身上挂着沙袋,摇摇欲坠,眼看着就要站不住了。
没了义父在旁边阻拦,这畜生是要把自己练到
天荒地老?
小萤再也撑不住,从梅花桩上跌跌撞撞下来,费力解了沙袋,就摇晃往屋里走。
凤渊挑眉问:“时间还没到,要干什么去?”
“收拾行李……回江浙!”再不走,她的命就要搭在这小院里了!
凤渊一把揽住了她的腰,立起剑眉道:“想什么呢,我不放,你哪也去不了!”
小萤连捶他胸的气力都没有了,目光涣散,丧气嘀咕着:“老缠着我干什么?咱……咱俩哪哪都不合适,我就是想离你远点……”
凤渊的表情转冷,拉着长音问:“哪里都不合适?”
话音未落,他一把将小萤抱起,大步入了屋子,又一脚将门带上!
随后便将软得如汤面般的女郎按在了墙壁,低头吻住了她的唇,半响才分开,语言含糊道:“这不是挺合适的”
“你要干嘛?现在才来这个!小娘我还不乐意了呢!”
“现在?难道你说让我别像上次那样……指的是……”
凤渊低头看着怀中女郎绯红的脸颊,终于若有所悟,垂眸低沉问:“你说到底是哪般?是不让我看,还是不让我说你那小……”
“去你的!”
小萤想要挥拳打他,奈何胳膊软得如面条,就这么被凤渊轻巧扛起,放在了那绣着缠枝并蒂花儿的大床上。
小萤有种感觉,这厮之前那般练,是不是故意的啊!
现在的自己,就算想反抗,都累得没气力!
满肚子算计的狗东西,她居然瞎了眼觉得他可怜?
床幔放下时,里面起初不时还传出羞恼低骂声,只是后来渐没了笑声,只剩下些许困惑低语:“你……怎么还能这样……”
细微言语,似乎尽被吞没,只是烛火微微跳动,直到燃尽将歇。
这一夜于凤渊来说,是甜蜜又充满克制痛苦的。
那孟准之前曾私下找凤渊说过,若不能给小萤名分,就不要招惹女郎。
至于侍妾这类的头衔,更不必拿来折辱小萤。
凤渊并没有应孟准的话,不过小萤长辈的话到底入些进心。
若不能给名分,便不可污了女子清白。
只是这清白的分寸,在十年不受礼法的疯子心中,显然也跟正常郎君有些差距。
譬如昨夜,虽然他最后悬崖勒马,但与那清白其实也说不清道不明了。
能与心爱的女郎亲近,与她亲吻纠缠时,自然恨不得可着性子行事。
偏偏小萤在别处玲珑心机,却在男女相处上宛如初来人间的一尾小野狐。
带着天真妩媚,又是十足的大胆好奇,撩拨人而不自知。
这对男人来说,该是如何把握分寸地克制?
不过半是甜蜜,半是自找的成佛折磨罢了。
晨曦方亮时,被子里的女郎还畏冷地往他怀里钻,凤渊紧闭双眸,自是一声闷哼。
清晨醒来,年轻郎君的脑子里,毫无倾轧权斗,所有的血气如江河滚涌,当真是滚荡人的心智。
再看怀里酣睡的小狐,睡得脸蛋红润,睫毛连动都不动,凤渊忍不住在她的脸蛋上轻轻咬了一口。
女郎不满被闹,躲闪着裹着被子,滚到一边继续睡。
凤渊不让她走,只是用手臂将她箍住……
当小萤总算睡饱的时候,枕边已经无人。
凤渊已经起身走人了。他如今被陛下准了随朝听政,应该起得甚早就走了吧。
昨夜原本地上二人散落的衣服也被他捡拾起来,而脏污的内衣也洗净晾晒在了衣杆上,散着皂角清香。
给小萤准备的新衣被他细心妥帖塞入了被窝里,这样穿时也带了温度,不必感到清晨寒凉。
当小萤穿好衣服出来时,发现桌子上摆了砂锅热粥,还有两样小菜。
小萤老早自知不会做贤妇,可没想到凤渊做起贤夫来却如此得心应手。
在这个小院子里的平凡早上,莫名竟有了些新婚燕尔的新鲜感觉。
这与小萤原来的设想大相径庭,她也不知,为何只是吃了一顿饭,打了一场拳,又搅回到了不清不楚的地步。
她讥过慕嫣嫣吊着凤栖武,却没想到自己面对这等情爱,竟还不如嫣嫣女郎,如此拖泥带水,连吃带拿,竟让自己也鄙薄起了自己。
她到底在想什么,凤渊最后一定是要问鼎帝座,结局不过两个。
要么是与他博弈失败,而落得身家不保的下场,她若相陪,便跟着一起咔嚓掉脑袋。
要么是凤渊一路夺嫡成功,成为大奉新一代帝君,自有后宫三千,温婉娇娥。
而那座宫,她已经去过了,对于那里的繁华全然未有半分留恋。
就算再爱凤渊,也不足以让她被困樊笼,成日汲汲营营,与一群妇人争个男人的恩宠。
小萤叹了口气,不知为何,她如今想到要与凤渊分开,竟然觉得胸口发闷。
就是不知,这样的情形,以后分开时要持续多久才能大好。
不过凤渊与她的心境似乎大不相同。
在他看来,他与小萤的冷战已经告一段落。女郎亲口许了会在寂寞长路上陪他,听他说心里话。
这便是许了以后,想到“以后”二字,就算他孤身回到冰冷的宫殿,也会在心里泛起说不出的甜意。
那淳德帝又宣了他,问了他凤尾坡大捷要什么嘉奖,凤渊毫不犹豫地要了出宫分府而居。
淳德帝有些意外,这个大儿子居然要的这般简单。
不过他的年岁的确是该分府娶妻了。淳德帝以为他动了纳娶的心思,便说会让商贵妃替他挑选合适的女郎人选。
可凤渊却冷冷打断:“父皇若有想拉拢的臣子,还是让二皇子他们来吧。再好的姻缘,给儿臣,最后也是成仇。”
淳德帝听了脸色微沉:“你这是何意?”
凤渊垂眸冰着脸道:“看着发烦,怕一不小心,便将她掐死在床上……”
“一派胡言,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淳德帝气得摔了茶盏,旁边的宫人跪了一片。
凤渊慢慢起身,撩起衣襟跪下,清冷道:“满朝贵女,有哪一个不畏我疯癫名头?父皇又何必害人家女郎,到我这弑杀之人的跟前受罪?儿臣厌恶虚与委蛇,更不屑相敬如宾那一套。还望父皇赐我一府,给我一份清静自在即可!”
关于凤渊子凤尾坡虐杀魏国古治的那些手段,也传到了淳德帝耳中。
阿渊这孩子弑杀成性,还真是有些挠头。举凡皇子联姻,都是为了稳固君臣关系。
若他真是一个不顺眼,就去折断女郎的脖子,还真是好事成仇了。
罢了,他对这个大儿子的要求本也不高,阿渊能不发癫发狂,便是好的了。
至于分府而居,也是该给这孩子个封赏头衔了。
于是圣旨下达,封大皇子凤渊为瑞祥王,赏赐王府宅邸,奴役仆从,食邑封地。
这封号里满是给凤渊去去煞气之意。
凤渊便成为诸位皇子里第一个封王出宫之人。
二皇子听了,自然心气不顺,觉得父皇的爱在向老大倾斜。
商贵妃却道:“陛下封的是王,又不是国储太子,若你父皇如此封赏你,你才该发愁才是!”
二皇子想了想,立刻明白:“这是不是说,父皇已经将那疯子摒弃在了国储备选的名单外了?”
商贵妃冷笑道:“你父皇儿子那么多,怎么的也轮不到他这个疯子!本以为大皇子会借了这次凤尾坡大捷的势,趁机插手朝政,笼络臣子。可他倒好,回绝了陛下为他娶了母家贵重贤妃的好意,只要了王爷的虚衔,又远离宫中。如此看,他还疯得可以,可以暂时不必管他。”
二皇子一听,有些不服气,他在这大皇子身上遭的皮肉之苦可不少,如何能轻易放过。
商贵妃斥责道:“万事有轻重缓急,那腾阁老一直死抓着商有道的事情,想要攀扯本宫。你也不想想那老东西背后的人是谁!”
凤栖庭听了,若有所悟:“你是说……那个在江浙装病的老四?”
商贵妃恨恨道:“到底是大意了。不愧是汤氏那毒妇的儿子,他的母后倒台了,他便去江浙给本宫弄出了这么大阵仗。最要命的是,那慕家俨然已经站队了太子一党。你
说他躲在江浙不回,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想到这,商贵妃拿起了一封黑色印着兰草纹路的请柬,若有所思道:“这是你拿来的?你认识这位啸云山庄的‘主上’?”
二皇子看着那请柬,眉梢带着喜色道:“别看是个江湖人士,他可是位手眼通天的财神爷。大奉有一半官员都与他有往来生意。听说这位‘主上’手眼通天,若是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他也会一并处理干净……”
“跪下!”商贵妃突然脸色一变,冷声呵斥二皇子。
“说,你跟这位主上,做了多久的生意?那个商有道跟魏人勾结,是不是也跟你这些勾当有关!”
凤栖庭一看瞒不住,立刻和盘托出:“母妃,实在是儿臣前些日子手里钱紧,他派人寻来,说有笔宿铁走私的买卖可做,于是儿臣便让商有道……铺了些门路,去魏国倒卖了些银两……”
听到这里,商贵妃手脚都有些微凉,枉她精明一世,怎么生出如此目光短浅的郎君出来!
“你以为那个主上是给你送钱银?他是送了一根操控的缰绳,死死系在了你我的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