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巫蛊(下)
玉箱亦浅浅冷笑,道:“自臣妾入宫以来,一直深受郎主恩宠,故平日多遭后宫嫔妃嫉妒,她们私下对臣妾恶意攻讦是常有之事,蓄意陷害亦不鲜见,郎主应该很清楚,此番秦鸽子必是受人收买才会捏造出这等事来诬蔑臣妾。臣妾服侍郎主一向尽心,不想如今郎主宁听她一面之词也不相信臣妾。”
旋即又转首一掠秦鸽子,垂目问她:“鸽子,这回是得了谁什么好处,居然昧着良心来害我?”
依然是平和冷静的语调,她声音不大,却仍令秦鸽子一惊,额上沁出汗珠,颤着双唇,嘴里模糊不清地嗫嚅着什么,终未拼出一句成型的话。
完颜晟忽然一把拉起玉箱,一手将她紧箍在怀中,带着适才的笑意迫视着她:“你想知道这些话是谁让她说出来的?”
玉箱凝视他,透过他倏忽收缩的瞳孔看到答案,深吸了一口气,她说:“是你。”
完颜晟哈哈笑:“玉箱玉箱,你真是聪明,叫朕怎么舍得杀你!”随手自桌上拿起一杯酒,自己先饮一半,再送至玉箱唇边,玉箱漠然侧首避过,完颜晟也不勉强,自己饮尽,一掷酒杯,说下去:“朕喝了你奉上的羹便腹泻好几天。这病这般严重,是前所未有的,朕觉得蹊跷,猜是有人在羹里做了些手脚,放了些不洁之物,故意让朕腹泻,便将你的贴身侍女秦鸽子召来询问。本来只打算问明白你是否知道这羹里有异物,不想才一发问秦鸽子便吓得浑身颤抖,跪在地上只知叩头,连声说与她无关,于是朕便知这其中必有更深内情。继续追问,起初秦鸽子似还顾及你们主仆之情,一味搪塞不肯明说,后来朕一抬手命人将五十两黄金摆在她面前,她尚犹豫,朕又加至五百两、五千两,又称待她说出真相便册她为妃。果然这贱婢两眼渐渐亮了起来,当下全都招了,从头到尾,把你瞒着朕做的事一桩桩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再斜眼瞟瞟秦鸽子,完颜晟又道:“这丫头一向胆小,岂敢在朕的面前说谎陷害宠妃?何况她平日行事说话也不够伶俐,若要在顷刻间编造出这么一大堆事,说得这般有条有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听得朕真是心惊,竟把你这么个隐患留于枕边多年而不自觉!幸而天佑大金,而你们南朝最不缺的便是卖主求荣的小人,让朕及时窥破了你的陰谋。”
伸手抚抚玉箱莹洁清凉的脸庞,完颜晟叹叹气,语气却忽转冰冷:“留你在宫中,实是心腹之大患,外则有父兄之仇,内则怀妒忌之意,一旦祸起,朕势必追悔莫及。”
玉箱忽地一挣扎,勉力以臂推开完颜晟,面无表情地看他,而眸中有愈燃愈烈的怒火在闪动。“别碰我。”她说,声音听起来清冷而幽远,仿佛是从早已被光陰碾过的某处尘封时空中飘出:“我终于可以当面告诉你,你对我的每一次触摸,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让我感到无比恶心!”
她如此反应,是完颜晟没有料到的。若按以往见惯的常例,将要受罚的宫人或反复高呼冤枉,或跪下哭求,再或是吓得手足无措无言以对,而玉箱竟以他从未见过的强硬姿态说出此话。完颜晟不禁一愣,暂时未有任何举动,殿内亦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默然。
玉箱扬手怒指完颜晟,斥道:“你不过是个北方小胡奴,一朝得志,竟敢侵凌上国,南灭大宋,北灭契丹,不行仁德之政,专务杀伐,婬人妻女,使我父兄孤苦流难于苦寒之地。他日你恶贯满盈,必也会遭人如此夷灭!”
完颜晟大怒,当即右手一摁佩剑,便要拔出。
玉箱见状挑唇一冷笑:“入宫的那天,我便失去了珍视逾生命的东西,死又何足惜!只恨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我忍辱至此,终究功亏一篑,等不到为国为家雪耻之日。”
这时完颜晟倒不怒反笑,放开佩剑,再次拉她近身,拾起玉箱不久前为他剖蜜瓜的小银刀,对她轻声说:“听你们南朝人说,聪明的人都有颗七窍玲珑心,朕真想看看你是否也长了这么颗心!”
话音甫落,手猛地加力,那小银刀顿时剜入玉箱胸中。
玉箱痛呼,完颜晟手一松,她便跌倒在地。
满座女眷亦都失声惊呼,尤其是赵氏女子,惨白的脸上皆是惊惧痕迹,惟一人例外,她当即离席,如风般朝玉箱奔去。
“瑗瑗!”宗隽惊起,却未及时拉住她。
柔福奔至玉箱身边,伸手扶她,让她倚靠着自己半卧着,哽咽着唤她:“玉箱姐姐……”
玉箱凄然笑:“你不怨我了?”
柔福无言,惟匆忙地点头。
这时原本跪着的秦鸽子不觉间也吓得站起,愣愣地看着玉箱,忽然也流出泪,走近两步,似欲说什么:“夫人……”
“滚开!”柔福看她的目光有彻骨寒意:“她把你从洗衣院救出来,一向待你不薄,你却出卖她。”
“不……”玉箱却伸手掩住柔福的嘴,困难地转头看了看秦鸽子,再一瞟完颜晟,又朝着秦鸽子隐约一笑,并意味深长地向她微微颔首。
秦鸽子困惑地眨眨眼,不知玉箱何意,也不敢问,依旧垂下了头不说话。而完颜晟的眼光便狐疑地游移与她们之间。
“父皇,”宗磐此刻走上前来一指玉箱,问道:“你就这样把她杀了?岂不太便宜了她?”
完颜晟摆首:“当然不。那一刀其实未伤及她心脏,一时还死不了。”
宗磐笑道:“那好!她杀了自己儿子却栽赃到母后头上,可把母后害苦了,不如把她送到母后宫里,让母后亲手将她千刀万剐。”
“我栽赃你母后?”玉箱闻言嗤然冷笑,直视宗磐:“你以为你母后又是什么好人?当真品性端淑母仪天下?”
“我的青儿……”她微垂双目,心有一恸,一丝鲜血自唇角徐徐蜿蜒而下:“不错,是我下了致命的鸩毒,可是皇后自己也早在药里下了毒药,不过是毒不死人罢了,青儿若服下暂时也看不出什么异状,可那药损人心智,青儿长大之后也会变得跟殊儿一样……还有殊儿,我怀殊儿的时候误服的那剂堕胎药其实也是皇后命我的侍女下的,她还把罪推给李妃,好个一箭双雕……既然如此,我便索性在青儿的药里下鸩毒,让这狠毒的女人早些得到报应……”
完颜晟蹙眉问:“你又怎会知道她这些事?”
“你们会买通我的人,却想不到我也能学会这招么?”玉箱淡淡扫视完颜晟及宗磐,微扬的双眉衔着分明的鄙夷:“你们金人也会卖主求荣。”
完颜晟与宗磐对视一眼,额上几欲迸裂的青筋显示了他们渐升的怒气。
“娘。”异样安静的殿内忽然响起一声稚嫩的呼唤声。众人闻声寻去,却见发出此声的竟是躲在角落处的乳母抱着的殊儿。
玉箱亦讶异,这是殊儿首次开口说话,且是唤她。
殊儿自乳母怀中挣扎而下,迈着不稳的步伐蹒跚着朝玉箱走来,小口中仍一声声练习般不停地呼:“娘,娘,娘……”
玉箱微微笑了,朝他伸出右手:“来,殊儿……”
殊儿继续一步步走近,玉箱的笑意亦加深,脸上渐有了一抹明朗的光彩……
“噌”地一声,是利刃出鞘,随即银光如闪电横空,一挥而下,激起一片血光。
鲜血溅入玉箱眼中,她下意识地闭目,耳边响起的是柔福的悲呼,待睁开眼时,她看见的是倒在血泊中头颈被刀砍断的殊儿——那幼小的孩子甚至还未来得及发出最后的呼喊。
只一瞬间,最后一丝血色自脸上褪去。柔福紧搂着她,柔福的泪滴在她发际,而她无语,亦无泪,只怔忡地凝视血泊中的儿子。
宗磐神情倨傲地拭了拭佩刀上残留的血迹,再对完颜晟一欠身:“父皇,我杀了这个贱人的儿子,你不会怪罪我罢?”
完颜晟大手一挥:“无妨。这南朝女人的孽种留下早晚也会成祸害,何况还是个傻子!”
玉箱忽地直身坐起,俯身以手摸了摸面前的殊儿,然后引回手,看看满是鲜血的手心,静默片刻,再徐徐转过将血红手心朝外,盯着完颜晟,一字一字,清楚而决绝地说:“我死之后,必为厉鬼,徘徊于上京宫阙间,无论昼夜。等着看比女真更野蛮的铁蹄踏破金国江山,等着看你们金人为奴为婢、身首异处,遭受比宋人更悲惨万倍的痛楚!”
宗磐怒不可遏,亮出佩刀,就要砍下,但被完颜晟一挡,冷道:“朕会命人把她拖出去,在宫门外裸身凌迟处死。”
“瑗瑗……”玉箱似虚脱般重又倒地,却依然镇定地睁目看柔福,捏了捏她的手,仿若鼓励地笑笑。
柔福噙着泪,郑重点头,然后双手握住玉箱胸前的刀柄,猛然拔出,再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之前高高举起刀,用尽全身力挥下,整段刀刃,完完整整地没入玉箱体内,不偏不倚,所刺之处,是玉箱的心脏。
玉箱全身一震,旋即恢复宁静神态,默默躺着,连一声呻吟也无。双目半晗,眼波迷离地投向上方,似透过那积尘的穹顶看到云外三春明迷、红尘缱绻,她微笑,帛裂玉碎的美是她最后稀薄的快乐。
死亡的迫近使她不堪重负地侧首,双睫一低,一滴清亮的泪自目中零落。
“爹……”她轻轻地唤。
那是她遗于世间最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