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马奔至宗望府,见门前冷落大异从前,其内隐隐传来哀戚之声。两名戴重孝的家奴,神色萧索地默默相对而立,听马蹄声响懒懒抬头,发现是宗隽才笑逐颜开,立即扬声通报,随即忙不迭地迎上牵马。
宗隽下马,直奔灵堂。朝出门迎接的宗望正妻唐括氏及长子受速点点头,然后走进厅中,一抛披肩,在宗望灵前单膝跪下。默然凝视宗望牌位片刻,双手缓缓托起一柄银鞘嵌金匕首,举至齐眉,寒光一现,拔刃出鞘,再往额上轻轻一抹,立即有鲜血自那道细微整齐的切口内渗流而下。
仰面悲啸,两行热泪与热血相融一处,血泪交下,宗隽失声恸哭。
这是女真贵族用以对死者表示最深切哀悼的习俗,剺面哭丧。众兄弟中,宗隽与宗望最为亲近,因此这番哭丧绝非矫饰,声声沉痛悲戚,观者愈加恻然,亦随之大放悲声。
良久,唐括氏与受速上前劝慰,宗隽才拭泪站起,抹去额上血迹,问:“可以让我再看看二哥么?”
唐括氏黯然摇头:“宗望的遗体在薨逝当天就在营中火化了,据说是怕天热不便保存,送回来的只是骨灰。”
这并不合规矩。女真习俗,族人死后一定要归葬故里,若将士在出征途中死去,也应把灵柩运回再决定土葬或火葬,而不是就地火葬。于是宗隽蹙眉问:“谁下的令?”
受速顿时目迸怒焰,抢先答道:“宗磐!”
宗磐即完颜晟的长子,本名蒲鲁虎。完颜晟相当钟爱这儿子,让他自少年时起就跟随皇叔完颜杲攻打辽国,平时也着意栽培。金国的皇位继承制为兄终弟及制,完颜晟即位后按制封五弟完颜杲为谙班勃极烈,但对宗磐明里私下的照顾总让人觉得他对立储之事心有不甘。
“仗都快打完了郎主才派宗磐去我爹营中,分明是想让他白白占个便宜,也为他记上协助制胜的功劳。而且他一去我爹就病倒,他请郎主派个御医来,就把我爹治死了……”受速继续诉说,愤愤不已,十几岁的少年,喜怒全写在脸上。
宗隽沉吟着再问:“是宗磐请郎主派御医?谁告诉你的?”
受速道:“是宗幹大伯。”
宗幹本名斡本,是太祖庶长子,宗望与宗隽的异母兄。也是一名大将,跟随父亲在与辽战争中立下不少战功,只是武功略逊于宗望,完颜晟让宗望为帅领兵,但封宗幹为国论勃极烈,与谙班勃极烈完颜杲同辅政。
唐括氏也插言道:“宗望常在外征战,倒是宗幹不忘时时对我们多加照顾。宗望死后他常来府中帮我们处理丧事,偶尔也会对我们谈一点朝中事。”
此时忽听门外有人唤:“宗隽!”
众人闻声望去,唐括氏当即微笑道:“正说着呢,他就来了。”
门外所立之人长身美髯,气度平和,正是他们所说的太祖庶长子宗幹。
宗隽微笑相迎。两人拥抱寒暄后,宗幹问:“你们刚才在聊什么?”
受速马上说:“大伯来得正好,快把宗磐怎样害我爹的事告诉八叔吧。”
宗幹摆首道:“我什么时候说是宗磐害了宗望了?事情尚不清楚,不可胡说。”
宗隽淡然问他:“听说给二哥治病的御医是宗磐请郎主派去的?”
“据说是这样。”宗幹一笑:“我当时不在营中,无法证实。何况,就算真是宗磐要求的,那也说明不了什么,主帅病了为他请个御医很正常。”
“那御医现在在哪里?”宗隽再问。
宗幹叹叹气:“失踪了。宗望死后他立即回京,我也曾找过他,但再也找不到,也不知是死是活。”
宗隽一时不再说话,只低头沉思。宗幹忽又微笑问他:“你此次回来是准备卸任留京,不去曷苏馆了?”
宗隽道:“是有这打算,但尚未对郎主说。”
宗幹眉目间立即闪过一丝惊异的神色,随即又转首抬目看向门外,举止仓促而不自然。
不免生疑,忽然想起他怎会猜到自己准备卸任,宗隽便问他:“怎么?大哥听人说起过此事?”
宗幹沉默许久,最后才似下定决心,低声对宗隽说:“我刚从宫中出来,当时宗翰在与郎主议事,我隐约听见他在请郎主让他儿子知曷苏馆节度使事……”
宗翰让他儿子知曷苏馆节度使事,在宗隽尚未提出辞职之前,那等于是明白地要求撤他的职了。宗隽冷笑,却未就此说什么,须臾复又展颜道:“许久没与大哥喝酒了,今日重逢自当一醉尽兴。一会儿大哥与受速随我回府,我们畅饮通宵如何?”
宗幹与受速均欣然答应。三人坐下继续闲聊。宗望信佛教,灵堂中香烟袅袅,有十数位和尚不停地敲着木鱼喃喃念经,除唐括氏外,灵前两侧跪着数位披麻戴孝的婢妾,不时哀哀地哭。忽然跪在左侧第一位的那名女子似支撑不住,身体一斜,便晕倒在地。
她旁边的两名女子吃了一惊,忙把她搀扶起来,灵堂中有片刻的騷动。
宗隽举目看去,但见晕倒的女子约二十余岁,眉目十分精致秀美,皮肤白皙细嫩,异于金国女人,且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应该是宗望在南朝索来的婢妾。
“装什么死!以为晕几下我就会可怜你,不让你去服侍宗望了么?”唐括氏怒瞪那女子,狠狠地说,然后命令家奴:“拿点水把她泼醒,让她继续跪!”
转目见宗隽在看,唐括氏遂解释道:“这就是宗望从南朝带来的妾,那个废掉的太上皇的女儿,叫什么茂德帝姬的。又嫁过人又生过子,不知道宗望看上她什么!而且真是个扫帚星,宗望碰她没几天就把命都丢了。不过宗望既纳了她,我也认她是我们家的人,宗望如此喜欢她,那就让她殉葬相陪于地下罢。等发丧那天,就把她与宗望生前最爱的名马一道焚了。”
茂德帝姬宗隽以前也略听说过,因她是赵佶最宠爱的女儿之一,大刘贵妃所生的五公主,长大后嫁给当时第一权臣蔡京的儿子,宣和殿待制蔡鞗。赵佶为了能常见到她,也命人在禁中与茂德帝姬宅间建飞桥复道,这原本是仅郓王楷才有的殊荣。
家奴将半桶水扑面泼去,晕倒的茂德帝姬在冷水的刺激下惊醒,慌张地大睁双目,瑟瑟坐起,眼波随着青烟飘浮,凄然咬唇,彻底的茫然无助。
“跪好!要是再玩这种装死的把戏,我会提早让你去见宗望。”唐括氏斥道。
茂德帝姬依言跪好,身体不禁地轻轻颤抖。她身边一位婢妾颇有些同情她,便轻声为她解释:“她胃口不好,吃不下东西,从昨天到现在一点饭都没吃,又跪了许久,所以才晕倒,不是故意的。”
唐括氏冷笑:“当惯了金枝玉叶,吃不下我们的粗粮杂食是吧?自个儿要绝食,倒弄得像是我在虐待你。来人,给她个面饼,让她当着我的面吃完。”
侍女取来一个冷硬的面饼,唐括氏接过,抛在茂德帝姬面前的地上,命她:“捡起来吃了!”
茂德帝姬双睫微垂,两滴泪珠先后坠落在地,然后她徐徐膝行几步,伸手把面饼拾起,再膝行回去,含泪一口口地咬那面饼。
“南朝女人就是犯贱!”唐括氏甫一开口,茂德帝姬便全身一颤,仿若惊弓之鸟,饼亦自手中掉落,听她怒骂全然不敢流露气恼愤懑之色,只敛眉顺目,重又拾回地上的面饼,那一低首间凄楚无限。
她与今日府中相遇的少女是姐妹,然非但容貌不相似,性情更是异如天渊。宗隽忽然想,若那少女受唐括氏如此羞辱,不知会如何反抗。忆起她那野马般激烈不羁的目光,不禁微露笑意,于是向唐括氏告辞,带着宗幹与受速一同回府。
回到府中,请客人在厅中坐下后便去找那少女,却发现她已不在卧室中,管事匆匆赶来,不待他发问便自己先禀道:“八太子,那小……小夫人被洗衣局的人带走了,说她是前宋太上皇的女儿柔福帝姬,尚未嫁人。郎主早就命令任何人不得碰未嫁帝姬,要送入宫备选的。一路上二太子也命人严密看护,连自己都没有收纳过她们中任何一个。今日洗衣局的人发现柔福帝姬失踪,后来探知被撒吉抓走,当即派人前来索要,硬是把她带回去了,说八太子如果想纳她,只能去问郎主要,他们不敢私下放人。”
宗隽一哂:“既如此重要,为何又会被撒吉轻易抓到?”
管事说:“听说她是自己设法悄悄跑出了洗衣院,大概是想逃跑,结果刚巧在附近遇上了撒吉,就被他拉上了马。当时有人远远看见,说这女人碰不得,让撒吉把人放下,但撒吉没听,说只有八太子的女人他碰不得,其余哪管那么多。”
宗隽立时了然:怪不得她起初口口声声地称自己是八太子的女人,原来是听懂了撒吉的话,就以此言来令他忌惮,从而保护自己。撒吉真是愚笨,说过的话转头便忘,不过倒使自己因此见到了她。
柔福帝姬。他在心底默念,转首四顾,见为她准备的金式衣裙已不见,想来应该是被她穿走了。这发现令他有些浅浅快意,却又倏忽消散。他不知何时能再见到她,把她夺来想必也会费些周折。但他没让这问题困扰他多久,转身回厅中待客,依然从容平静如常。她说她是他的女人,他不会怀疑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