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听得赵构颇感意外,凝神看她,她依然笑得轻巧。
“胡闹。”他低声说,然后回头负手以望舫前轻跃而出的一尾锦鳞,转侧间,唇际逸出的笑意却映入了波心。
她伸手挽住了他,动作再自然不过。“今天你扮我的官人,我扮你的娘子好不好?就当是过家家。”她在他耳畔悄悄说,也不待他回答,便拉着他的手进到舱中。
她请他在几边坐下,斟满一杯竹叶酒,故作恭敬地递给他,接着退到秦筝后坐定,欠身问:“官人想听妾身奏曲么?”若无眸中的俏皮之色,便俨然一派贤妻模样。
虽对她今日的表现微觉奇怪,赵构却也懒得多想,难得他们两人此刻都有好心情,这是多久未遇的事了?现在的柔福巧笑嫣然如往昔,且又对他如此柔顺,即便是只她游戏之下的举动也是好的,他愿意就此与她玩下去。眼前的情景可遇不可求,就算在心里,他也不曾敢多想。过家家,很好的名义。
他颔首:“有劳……瑗瑗。”他本想说“有劳娘子”,话到嘴边却又踌躇了,毕竟还是唤了她的名字。
她纤手一拨,一串清泠的乐声婉转流出。赵构闲倚在一侧听她弹筝,浅品一口她所斟的酒,只觉异常清雅芳香。
她低眉含笑抚挑筝弦,双睫轻垂,皓腕如玉,随着她螓首微微的侧动,耳边垂下的蝉翼散发不时拂过她的轻薄的粉色衣衫……她真是美丽,窗外的湖光山色在她面前黯然失色,褪作了一幅淡墨的背景。且又有如此才艺,往日竟不知她会弹筝,还有多少优点是她尚未展露的?那乐音悦耳也悦心,引他微微而笑:有美如此,终不负我多年牵挂。
她偶然抬头,似透过竹窗看到了什么,怫然不悦,顿时停下不弹。他蹙眉顺着她目光看去,发现不远处驶来一艘颇大的彩船,上面立有许多人,依稀辨出是刚才所带的内侍护卫及会稽县令等人。那船行得不疾不缓,与他们的画舫保持着一段距离,显然是在跟踪保护他们。
“怎么了?”他问。
“难得出来清清闲闲地游山玩水,为何一定要带那么多尾巴?”她嘟嘴道。
他解释道:“是他们自己要来,与我无关。我刚才命他们在岸边等我的。”
她闻言一挑眉:“既是如此,我们甩掉他们好不好?”
他笑了:“他们的船比我们的大,能甩掉么?”
“当然。”她当即扬声对外面船夫说:“这些家丁非要跟来,好烦人。可不可以把我们的船划到一个湾小幽深的地方,让他们找不到?”
船夫爽快地答应:“没问题!这里水路我最熟,姑娘只管放心。”随即加劲摇桨,很快转入一曲径水道,使大船不能进去。镜湖湖面狭长,且又曲折,其中多小湾小岛,他们的画舫在其中迂回转折几番,便已把大船抛得无影无踪。
于是她又很高兴地拉他出来赏层峦叠障、青山碧水,见一尾红色的鱼悠悠游过,便惊喜地叫他看,听得那船夫也不禁笑了,对她说:“姑娘与公子可有兴致钓鱼?我这船上有钓竿。”柔福自然说好,于是船夫找来钓竿递给赵构。
赵构接过钓竿,坐在船舷边开始垂钓,柔福亦坐在一旁认真地看。不一会儿就有鱼上钩,赵构感觉到那鱼咬钩拖劲奇大,可知必是一条极大的鱼,遂笑对柔福说:“这下钓到大鱼了!”
柔福一听双眸闪亮地叫道:“是么?我来帮你拉!”便兴致BoBo地去帮赵构提竿,不想此时忽然有浪袭来,来势汹汹迎面压下,“哗”地一声,他们猝不及防都被淋得半湿,画舫被击得在水面不住晃荡,而那条大鱼早以借机挣Tuo,不见影踪了。赵构与柔福相顾对方窘状,均忍不住哈哈大笑,然后柔福问船夫:“可有渔网么?”也不等他回答便提着裙子跑进舱中左盼右顾地寻找。
“你要渔网干什么?”赵构问。
柔福道:“网鱼呀!一大片网撒下去,再大的鱼也休想跑掉,还可以同时捕到好多,岂不省时省力?”
“不要。”赵构摇头笑道:“以网捕鱼虽然快捷,但较为粗鲁,比起垂钓便少了许多雅趣。垂钓最练人耐心毅力和决断力,其中之妙,难以言传。”
“怪不得雅士高人皆爱垂钓,如今听官人此言我才明白。”柔福微笑着又跑出来:“那你一会儿要教我。”
赵构应承,复又挥竿投饵,不多时便顺利钓上一条大鱼。
船夫见他们兴致颇高,便把船泊到一个岛边浅水多鱼处,道:“这里鱼多,两位慢慢钓。我家就在岛上,现在我上岸去收拾一下,一会儿公子和姑娘不妨去我家小坐,若钓得了鱼便让我老婆做了晚上下酒。”两人点头同意,船夫便告辞而去。
柔福待赵构又钓了好几条鱼后就抢过鱼竿自己钓,随意把钓钩一抛,便坐着握竿静止地等,但终究缺乏耐心,时不时地提起来查鱼是否上钩,看得赵构频频摇头,笑道:“你这样钓下去钓到明年也不见得会有鱼上钩。”
柔福便蹙眉问他原因,他含笑解释说:“首先,下钩时要注意四字:轻,准,动,避。轻,即不要弄处太大声响,否则不但会惊跑鱼群,也容易使饵Tuo钩。准,即要把钓钩抛在准确的下钓窝点上,不宜偏离。动,即须不时轻轻抖动钓线,让鱼发现诱饵。避,即要避开小鱼,独钓大鱼。然后看钩,待浮子下沉后及时提杆。提杆时,手腕须上翘,同时肘部往下压,力度要合适。并顺着鱼浮拖的方向提或斜向提,不可向后提。”说到这里看着柔福笑意加深:“对你来说应特别注意一个问题:提杆时不能用力过猛,不能死拉Ying曳,否则,很易断线、断钩令鱼逃走,或者把鱼嘴拉裂,只能钩个鱼唇上来。”
柔福“噗嗤”一笑,轻捶他几下,然后笑道:“好,我记住了,一定会钓到条大鱼。”
赵构点头,伸右手握住她的手,说:“来,这一次我把着手教你。”
此言一出才觉似有不妥。他们并排坐在船舷上,柔福坐于右侧,赵构伸手握柔福的右手,便如把她拥在怀中一般,觉察到这个动作的暧昧,赵构颇不自然地直了直身,握住柔福柔荑的手也变得僵Ying。
却听柔福轻笑道:“好啊!”然后抬头看看他,奇道:“怎么?有问题么?”
“哦,没什么。”赵构调整自己的动作,作不经意状:“刚才的钓钩抛得似乎远了些。”
“呵呵,那我们就收近一些。”柔福把钓竿略略往后一引,身体也似无意地与赵构靠得更近。
她便这样依于他怀中,云髻雾鬓轻触他脖颈间的肌肤,和着身体散发的淡淡幽香,及那支被他握着的柔若无骨的小手,构成了他难以摒弃的YouHuo。
他有些恍惚。其间她似乎又问了他几个问题,他全然没听见。她额上薄薄的刘海后有一道细白的发线,那里的皮肤有透明的质感,他觉得可爱。
最后她笑着宣布:“手都酸了,不钓了。”缩回手,把钓竿搁下。他的手也随之缩回,却依然留在她的手上。
她还是静静地接受他的拥抱,也沉默,但唇边始终萦有明媚的笑容。
他低首,唇轻轻触了触她的耳垂。她没有因这个举动受惊,于是他又吻了吻她的额,仍然没有得到她任何不悦的暗示。他继续吻下去,一点一点地吻着,非常轻柔,随时可能停下来地犹豫着。
他的唇印到了她的腮上,细滑温暖的触觉。他停下来,给她足够的时间来表示拒绝。然而她没有,反而微微地笑着闭上了眼睛。
终于,他吻上了她的粉红樱唇。久违的感觉,几年光Yin流过的痕迹像是瞬间消失,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康王,她还是艮岳落樱下的少女。他略感酸楚,刹那间搂紧她,像搂紧他已然遗失的所有。
??一层微雨随风飘落,他浑然未觉,直到感觉到她在他怀中微微一颤,他才放松拥她的手。潮湿的空气与清凉的水雾扑面而来,他惊觉后省视柔福,发现她的发髻已萦着许多细细的水珠,裙幅上也有大片逐渐变深的水痕。
??“冷么?”赵构关切地问柔福,抬首望着千山微雨半湖雾烟,道:“下雨了。”
??她微笑:“你的衣袖为我挡了好些雨,倒是你,半个人都被淋湿了。”她伸手在他右颊轻轻抚过,再展开给他看,红红白白的手心上全是透明的雨水:“我倒不冷,只是见雨都往你身上落,有意提醒,可你像是全不在意,我也不好多说话的,最后见你被淋湿太多才忍不住动了动,让你看看是不是应想个法子避避雨。”
??赵构略有些羞惭。懊恼自己刚才的过于投入,又隐隐对她满不在乎的态度颇感失望。能在此时抛开伦理道德的桎梏来吻她,于他来说是多么艰难而危险的举措,随之而生的负罪感并不比由此得来的愉悦为轻。其间他设想过她过后的反应,是霞飞双颊娇羞满面地依偎在他怀中,还是意识到他们的身份后忽地推开他快步跑开,又或是忧心忡忡愁眉不展地为他们的将来担忧……却没想到她可以在回吻他的同时依然睁大双眼看雨、看他、看雨如何淋湿他脸颊衣衫,在他正为他们的爱情生长在亲缘之上而感到痛苦的时候,她却只关心现在是否应该避雨的问题。
??“啊!刚才我进去找渔网时看见船舱里有斗笠和蓑衣!”柔福轻叫道,然后起身欢快地跑进舱房找那些东西。那身影姿态轻盈一如当年在他目送下跑回龙德宫寝宫的瑗瑗。
??她对他们之间的亲吻不似他那般投入,但似乎也不厌恶。她难道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兄妹关系搅乱了他们的感情么?居然还能像一个孩子那样,摒弃其中的Yin影和顾虑,只单纯地享受他给予她的暧昧的亲情和压抑的爱情。
??可是,惟其如此,他才爱她。这样的柔福才是他爱的缤纷落英下的瑗瑗。轻灵娇俏,出现在他面前,像一簇跳跃的光影,令他目眩神迷,而又捕捉不定。
??她重又转来时一手拿着斗笠,一手拖着蓑衣,边走边朝赵构笑道:“来,穿上就不怕雨了。”然后亲手为他披衣戴帽,神情认真,动作细致,赵构心底一暖,漫想此情此景倒如普通渔家夫妻常见的一般,若自己不是皇帝,她亦不是与己同父的妹妹,便携了她在此打渔为生,再不用理那些恼人的战事政务,终日这般XiaoYao快意,却也足慰平生。
??柔福为他穿戴整齐后扶他坐下继续钓鱼,然后退回舱房拉开门帘道:“我就坐在这里看你。”
??赵构点头,微笑着重新引竿抛钩。柔福坐在纱幕后的柳花毡上看了一会儿,忽然曼声唱道:“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她唱的是唐人张志和的一首《渔父词》,其词意境潇洒清逸,景象如生,仿若一卷淡彩山水画,此时唱来也与当前情景相符,赵构一时兴起,随即也自填一首,应声唱道:“一湖春水夜来生,几叠春山远更横。烟艇小,钓丝轻,赢得闲中万古名。”
??“好词好词!”柔福闻后拍手赞道:“此词信手拈来,无堆砌雕琢之意,雅致天然,很有张志和渔歌的味道。以前只听说九哥书法出众,却少有诗词流传出来,宫人猜测说是康王文采不及父皇与楷哥哥,所以不轻易作诗填词,如今看来全是不这样,九哥大概只是不愿随便卖弄罢了。”
??得她赞扬,赵构自是十分愉快,淡淡一笑,道:“哪里,当年宫中流行婉约柔媚的词风,父皇与三哥是此中高手,我自知风格不和,难与他们大作相较,故此索Xing不填,以免被人耻笑。今日听你唱渔歌,有了些兴致,才胡乱唱了一首。”
??“满含胭脂香粉味的词我也不爱看。”柔福道:“九哥这词闲适清雅,我甚是喜欢。张志和填有十五首《渔父词》,你何不也一一依韵填上十五首?”
??“瑗瑗这是考我?”赵构微笑道:“这倒也不难,不过我不太擅长填词,你要给我些时间。”
??“好,一天时间够不够?明天你填好了再唱给我听。”柔福问。
??赵构颔首,凝视水面,一边垂钓一边沉思。
??陆续又钓上来好几尾大鱼,雨也渐渐住了,而暮色渐露,天上片片云朵倒映在水中悠然飘游尚未隐去,今晚的明月已自天边浅浅浮出。赵构把最后一尾鱼自钓钩上取下,投入身侧的桶中,然后放下钓竿,望着水下云影清声唱道:“薄晚烟林澹翠微,江边秋月已明晖。纵远柂,适天机,水底闲云片段飞。”
这回却未听见柔福开口作评,赵构便启步进舱去看她,但见她斜斜地坐在地上的柳花毡上,一手搁在琴筝下的低案上,俯首靠着,双睫低垂,早已睡着。
??即便在睡梦中,她的美丽也未曾逊色。暂时合上的明眸强调了她柔Nei如花瓣的面颊和弧度美好的双唇,它们都有鲜活可爱的色泽,使人要压抑住去触摸亲吻的YuWang变得尤其艰难。
??赵构俯身在她唇上吻了一吻,又以手抚了抚她的脸,动作很轻柔,但还是惊醒了她。
??她舒开睡得惺忪的柳眼,见是赵构也不惊讶,依旧靠在案边,揉揉压红了的梅腮,神色慵慵地问:“刚才我在梦中似听见有人唱歌,可是你么?”
??赵构点头道:“我刚才是又唱了首渔歌。”
??“那你再唱给我听。”柔福坐起说。
??“呵呵,不行。”赵构道:“谁让你睡着的?现在我没心情唱了。”
??柔福拉着他手恳求,他只是不允,最后才道:“那你现在也作一首,要是作得好我便再唱给你听。”柔福想了想,答应下来,略一思索后击节唱道:“青草开时已过船,锦鳞跃处浪痕圆。竹叶酒,柳花毡……”
??唱道“柳花毡”时却踌躇了,击节的手也停下来,想是还在斟酌最后一句的用词。赵构当即笑着为她补上:“竹叶酒,柳花毡,有意沙鸥伴我眠!”
??“呸!”柔福瞪他一眼,嗔道:“你笑我!”
??“非也非也,”赵构笑道:“瑗瑗不觉得这最后一句接得丝丝入扣、天衣无缝么?何况又很写实,简直是点睛之句呀!”
??“哎,有这么不谦虚的么?居然说自己接的句是点睛之句……”
??“嗯,这样说是不对,我只是依实情写来,应该说是瑗瑗这一眠是点睛之眠。”
??两人还在谈笑间,先前离开的船夫已回来,请他们上岸去他家小酌进餐。赵构便让船夫提了适才钓得的鱼,再与柔福一同前去。席间品着竹叶酒,吃着自己钓的鱼,更觉甘美非常。此时四周青山隐于暮霭之中,赵构倚着院内一棵孤松而坐,借一旁的细细篝火不时凝视对面的柔福,而她一直巧笑嫣然,那簇火光落在她眸中,令他想起及笄那日柔福看他的眼神。
??饭后回到画舫中,赵构欲让船夫划船送他们回去,却被柔福止住,对他道:“我们很快就要回越州了,想来像今日这样悠闲的日子也不会多,为何要匆匆赶回驿馆呢?不如我们就留在画舫里,听风赏月地过这一晚再回去罢。”
??那船夫也道:“姑娘这主意不错。现在天气炎热,夜间宿于水上最易入眠。我可为你们准备被褥,画舫舱房的门窗皆可以锁,这附近也相当太平,不必担心安全问题。”
??若是相伴在侧的换了他人,赵构必不会答应在无护卫随行的情况下外宿,但此时是与柔福同行,他本就觉得与她私下相处的每一刻都弥足珍贵,何况是在淡化了他们彼此身份的情况下,他眷恋如此的时光,又禁不住她反复劝说,最后终于颔首答应。
星河璀璨,月色很好。柔福倚在舱中窗际仰望星空,对身旁的赵构说:“小时候我曾闹着要人为我把月亮摘下来,结果楷哥哥命人以金盆盛水,让月映入水中再给我看,我便真觉得他把月亮摘下来了。”
赵构含笑道:“只要你喜欢,岂止是月亮,我可把整条银河都给你。”
柔福问:“也盛入金盆中给我?”
赵构摆摆首:“不必。现今大宋江山都是我的,你所见的山是我的,水是我的,映入镜湖的银河自然也是我的。就算把容纳了日月星河的整个镜湖都赐给你又有何妨!”
“谢谢九哥赏赐。”柔福笑笑:“可是我只想要汴京凤池的月亮。”
赵构的笑容隐去,淡然道:“日月都是惟一的,镜湖的月亮与凤池的月亮并无不同。”
“同样的事物出现在不同的地方就不会一样。”柔福拈起案上果盘中的一枚金橘Mi饯似漫不经心地看了看:“江南之橘长在江北就长成了枳,投于镜湖的月亮在我看来总不如凤池中的来得明亮,如果我说我想要凤池的月亮,九哥可会、可能一般答应赐给我?”
赵构漠然转头视水中月影久久不答。柔福轻叹一声,将手中金橘朝外掷出,坠入湖面,那一瞬,月影破碎四散。“我倦了,九哥也早些安歇罢。”她铺好被褥,自己先躺下闭目而眠。
赵构合上窗,亦和衣在她身边躺下。舱内面积狭小,船夫带来的被褥也只一套,虽微觉尴尬,他也只得与她并肩而眠。
那一床薄被被柔福覆在身上,赵构没有动,自己躺在褥子的边缘,尽量离她远些。不觉得冷,尽管湖面温度总是要比陆地上低许多,相反地,他隐隐感到皮肤渐有灼热之感。他在想是否应略微撑开小窗,引入几缕清凉的江风。
忽然,她的手抚落在他脸上,开始以手指缓缓触摸他的额头、眼睛、鼻子、耳朵和嘴唇。她的指尖有清凉的温度,却迫出了他额上薄薄一层汗珠。
“你在干什么?”他的声音兀自镇定如常。
她“格格”轻笑:“嘘……不要动……这眼睛口鼻确实是艮岳樱花树下的九殿下的……”
他不解她此举何意,便保持沉默,任她继续在黑暗中FuMo自己的五官。
最后,她的手指停留在了他的双唇上,久久地反复来回轻触。“你曾说,有一天,我在艮岳樱花花雨之中荡秋千,”她说:“可是,后来发生了什么,你却不肯告诉我。”
“你明知故问。”赵构闭目轻轻衔住了她的手指。
她又笑了:“我就是要你亲自告诉我。”
“好,我告诉你。”他俯身过去再次吻住了她。她徐徐回应,一点一点,就如初吻时那样。
良久,他终于放开她,她潋滟的眼波在夜色里流转:“然后呢?”
然后?她险些让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犯下何等严重的错误。
赵构忽然重又意识到他们现在行为是多么地不适当,立即向侧边靠了靠,与她隔开些许距离:“没有然后。那天,最后并未发生什么。”
“那么,”柔福依过来,抬首直视他双眸:“若那日之事可以重来,你会不会同样选择放弃?”
暗夜削不去她不加掩饰的锋芒,她的问题仍与她的眸光一样犀利。赵构一怔,说:“我不能做有悖伦常的事。”
她微笑:“在只有你与我的天地间,是否还有伦常?”
间接的鼓励,甚至有引诱的意味,她此语之大胆令赵构很是惊异。默坐半晌后,他伸手抚过她的脸,在她细长温暖的脖颈间流连许久,然后自颈后滑入她的后背。此间肌肤细腻无匹,有温柔的触感。
柔福依偎入他怀中,悄然解开了他腰间的衣带。
觉察到衣襟的松散,赵构猛然惊觉,忽地推开柔福。
她直身而坐,侧头笑问:“怎么了?”
他转首不看她,说:“不可如此。”
她亦不多问,乖觉地点点头,说:“嗯,那我们就睡罢。”言罢躺下,闭上眼睛,再不说话。
一直以来,与她的温存是种JinJi,就连偶尔在心底设想也会觉得是不可原谅的罪过。今日的相处是意外的机会,她引着他刻意忘记兄妹的身份,与她扮演了一天类似夫妻的角色。她甚至给他更进一步的暗示,而他毕竟还是推开了她。这其实是一个恐惧之下作出的决定,对乱伦罪名的恐惧,以及对她发现自己无能的身体状况的恐惧。他悲哀地阖上双目,无法确定这两种恐惧哪种更令他害怕,更促使了他断然推开那个多年来一直无法遏止地渴望拥她入怀的女子。
他木然躺着,在失眠的时间内柔福刚才的问题反复浮上心来:“若那日之事可以重来,你会不会同样选择放弃?”
很晚才迷糊睡去,待醒来时天色早已大亮。睁开眼,便看见柔福已梳洗完毕静静坐在他身边,见他醒来,展颜笑道:“我给你准备好了盥洗用的净水,你先洗洗,一会儿我给你梳头。”
很好的感觉,他爱极了这样的情景,不禁想起昨日欲抛开凡尘俗世,携了她在湖中打渔XiaoYao度日的念头。在她为他梳发的时候,他又吟出一首《渔父词》:“谁云渔父是愚翁,一叶浮家万虑空。轻破浪,细迎风,睡起篷窗日正中。”
柔福听后,一边为他束好髻上的发带一边淡淡道:“好个一叶浮家万虑空,不过九哥的渔父生涯要结束了,一干人早就眼巴巴地候在外面等着接你回去继续做皇帝呢。”
赵构闻言立即推窗一看,发现画舫周围密密地围满了官船,船上及岸上站着许多会稽县兵卒及禁中卫士,为首的是会稽县令姚熙亮和统领禁中卫士近身护卫他的御前中军统制辛永宗。
赵构略一苦笑:“他们终究还是追来了。”然后起身出舱,柔福亦随之而出。
辛永宗与姚熙亮立即率众兵卒卫士跪下山呼万岁请安。赵构注意到辛永宗身旁的两名卫士押跪着两个人,却是昨日接待他们的船夫夫妇,想是辛永宗担心船夫带自己单独出行会有何闪失,所以把他们夫妇拘捕起来了。此刻两人早被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不住磕头,连连称不知是御驾亲临,多有怠慢,请皇上恕罪。
赵构遂对辛永宗道:“他们并非歹人,昨日待朕甚是热情周到,速速放了他们。”
“并赐钱五十缗。”柔福在他身后含笑补充说。
赵构颔首:“准。”
船夫夫妇大喜过望,再三跪拜谢恩。赵构说了声“免礼”便带着柔福转身上姚熙亮备好的官船。不想船夫忽然大起胆子追过来几步道:“皇上与这位娘娘光临草民小舟及寒舍,实乃草民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草民荣幸之极,回家必为皇上及娘娘Ri祈福上香,恭祝皇上及娘娘福寿无疆。只是不知这位娘娘封号为何,万望皇上告之。”
赵构顿时一愣,暂时无言以答。昨日他与柔福的种种亲密之态这船夫大半看在眼里,何况他问柔福他们关系时柔福又承认说他们是夫妻,这时怎能告诉他柔福不是妃嫔而是长公主,他的妹妹?他已与柔福在画舫中同宿一夜,若此事传入民间如何是好?
正在迟疑之时但见辛永宗走过来,对船夫说:“这位娘娘是吴才人。”
辛永宗护卫皇室已久,对所有宫眷都很熟悉,自然不会认错人,赵构明白他这是为他掩饰,再一观周围禁中卫士,才发现他今日所带均是甚少接触宫眷的新人,而且也不多,其余大半人都是姚熙亮带来的,而他们自然并不认识柔福与吴才人。
赵构暗叹辛永宗心细,赞许地深看他一眼,再上船进舱。留下那船夫夫妇继续磕头,一迭声地高呼祝福皇上及“吴才人”的吉祥话。
回到驿馆后,姚熙亮立即送上昨日谈及的黄庭坚墨宝,赵构展开一看立时大感惊奇:其上所书的竟是张志和的十五首《渔父词》!
回想昨日游玩之事及与柔福唱的渔歌,不免心有淡淡喜悦,当即命人笔墨伺候,提笔写下了自己的十五首《渔父词》:
其一
一湖春水夜来生。几叠春山远更横。烟艇小,钓丝轻。赢得闲中万古名。
其二
薄晚烟林澹翠微。江边秋月已明晖。纵远柂,适天机。水底闲云片段飞。
其三
云洒清江江上船。一钱何得买江天。催短棹,去长川。鱼蟹来倾酒舍烟。
其四
青草开时已过船。锦鳞跃处浪痕圆。竹叶酒,柳花毡。有意沙鸥伴我眠。
其五
扁舟小缆荻花风。四合青山暮霭中。明细火,倚孤松。但愿尊中酒不空。
其六
侬家活计岂能明。万顷波心月影清。倾绿酒,糁藜羹。保任衣中一物灵。
其七
骇浪吞舟Tuo巨鳞。结绳为网也难任。纶乍放,饵初沈。浅钓纤鳞味更深。
其八
鱼信还催花信开。花风得得为谁来。舒柳眼,落梅腮。浪暖桃花夜转雷。
其九
暮暮朝朝冬复春。高车驷马趁朝身。金拄屋,粟盈囷。那知江汉独醒人。
其十
远水无涯山有邻。相看岁晚更情亲。笛里月,酒中身。举头无我一般人。
其十一
谁云渔父是愚翁。一叶浮家万虑空。轻破浪,细迎风。睡起篷窗日正中。
其十二
水涵微雨湛虚明。小笠轻蓑未要晴。明鉴里,縠纹生。白鹭飞来空外声。
其十三
无数菰蒲间藕花。棹歌轻举酌流霞。随家好,转山斜。也有孤村三两家。
其十四
春入渭陽花气多。春归时节自清和。冲晓雾,弄沧波。载与俱归又若何。
其十五
清湾幽岛任盘纡。一舸横斜得自如。惟有此,更无居。从教红袖泣前鱼。
写完周围众人均纷纷赞道:“官家字好词佳,这幅字实是当今少见的佳作,而词雅致至此,必能流芳千古。”
赵构微微一笑,看看一向寡言少语,此刻默默静立在一旁的辛永宗,又在词上写下几句序:“绍兴元年七月十日,余至会稽,因览黄庭坚所书张志和渔父词十五首,戏同其韵,赐辛永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