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气氛瞬间冷了大半,大伯三伯他们原还陪着宁会长聊天,闻言,也望了过来。
云知怔愕了,「什么念念不忘啊,宁大小姐莫要说笑了……」
宁氏长姐「咦」了一声:「竟是我记岔了?不对啊,分明……」
「小孩子家开的玩笑话哪能作数。」三伯母也说:「如今宁适中意我们家幼歆……」
「等等。」宁适打断,一脸懵然问:「什么叫我中意幼歆?」
幼歆本就坐他身侧,惶惶然拉着他:「宁适哥哥,你、不是说好,今晚谈我们的订婚么?」
宁适一惊,忙抽开手臂:「我何时说过和你订婚?」
此言宛如平地一声雷,将桌上林家人的脸『色』个个炸个七荤八素,三伯母急得嗓音都变调了:「宁会长,宁太太,订婚的事是你们提出来的,现在这、这算怎么回事?」
宁会长愣了,看身宁太太:「订婚、你提订婚了,我怎么不知道?」
宁太太说:「哪里是我提的?我起先就说阿适好像谈恋爱了,一会儿买点心送人,一会儿又问我女孩子家喜欢什么首饰,将自个儿攒来的钱都拿来买项链,三太太一听,就高兴得不得了,又说我们家儿子要是喜欢林家的丫头,两家结亲不是皆大欢喜!话可是三太太提的。」
三伯母脸『色』一白,她近来是有想撮合女儿嫁去宁家的意思,但身为女方家长,主动提亲事又确实有些不大体面。
那宁太太紧接着说:「但我一想,要是阿适真喜欢上了林家的丫头,两家提早通个气也不是不可以……我这不就去问了阿适的意见了么?老爷,你不也听到阿适是怎么说的么?」
宁会长皱眉:「那你是不是转述时没表达好?」
「前天我去林公馆的时候,明明先问过三太太五丫头在不在家,就直说阿适也有那个意思,只是两个人还需要处一处,从头到尾,我可没有提幼歆呀!」
三伯母一时懵住,旋即怒道:「胡说八道,你明明说宁适心仪我家女儿,云知能算是我家的么?」
宁太太也跳脚了,「林三太太,这话说的可就不厚道了吧?那日打桥牌,周太太、王太太她们也在,是你先说现今你家大太太精神不济了,家里大大小小儿女的事皆由你『操』持,那五丫头不也是林家的女儿么?」
大伯母听着,脸『色』也难堪的一变。
「你……哪有你这样辩的……」三伯母被噎住,仿佛真的说不清道不明似的。幼歆肩膀气的直抖,泪珠咕噜噜落下来,胭脂都给哭花了,楚仙掏出手帕给她擦眼泪,不时怒瞪身云知……云知手足无措,一时没想好是该安慰幼歆,还是说点什么。
场面一度混『乱』,宁会长试图控住场子:「哎,大家先都冷静一些,兴许是『妇』道人家话传话,这才落了误会。宁适,你自己说清楚,你究竟喜欢哪个丫头?」
这一问,宁适倒不能不答话了,「爸,我当然喜欢……」
云知下意识去拦他的话:「你住口!」
语气之厉,令所有视线转移到了她身上。
原本宁适今夜是满心欢喜,不止是今夜,他听说林家同意订婚,开心的连续两夜都没睡好觉,哪料到居然出了这档子乌龙?更别提正要表白心仪之际被心上人指着鼻子吼,脾气也冒上来了:「凭什么要我住口?我就是喜欢你,还不让我说的?」
「可我又不喜欢你!」
宁适始料未及地一颤睫『毛』,神『色』彻底委顿下去,「你不要因为……」
「宁适……你分不清状况么?你没看我四姐……」
话未说完,幼歆倏地起身,憋得通红的小脸蛋朝身云知:「用不着你假惺惺!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我就剃了头发当姑子去——」
这一声带着哭腔,一径夺门而出,三伯母气的浑身『乱』颤,生怕女儿做傻事,赶忙去追,楚仙也奔了出去,余下等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想到好好一场家庭聚会,却弄得这般鸦飞鹊『乱』,人仰马翻……
云知脑子轰隆隆的,周围的声响都在心里化成两个字:完了。
*****
这大概是她来到林公馆有史以来最兵荒马『乱』的一夜。
幼歆一回到家就把自己关在房里,哭的昏天黑地,云知站在走廊外等了好久,却等到楚仙出来撵她:「你怎么还好意思凑过来?」
「我有几句话要同幼歆说。」云知想绕过她,却给她拦下。
「你现在同她说什么?说你不是故意收宁少爷的点心,还是不是故意收人家的项链?」
「我没有,你让开。」
话没说完,楚仙眼疾手快将她藏衣领里的那条扯出来,云知将她手打开,急急一退,「林楚仙!」
林楚仙指着她脖子间的钥匙项坠,冷剜着她,「那这是什么?」
「这不是宁适送的。」
「那是谁送的?」楚仙盛气凌人问:「你以为我不知道,过年在苏州你称病留在家里,转头就约宁适出去玩儿了,回来就有了这条项链……」
「你要是不信,可去找他对峙。」
「他喜欢你,为了袒护你什么蹩脚话说不出来?」楚仙道:「你别告诉我是你自己买的?林云知,你把别人都当成傻子么?」
云知握紧了拳。她心中仍有诸多疑团来不及整理,偏让楚仙逮着了这个火上浇油的机会,非要把饭局的乌龙归咎成妹妹对姐姐的处心积虑……
她不想与楚仙多说一个字,硬生生踱幼歆房门前,「四姐姐……」
「云知,我看你是想气死四妹妹才甘愿!」
楚仙刻意把声音拔高三度,将楼下的伯父伯母以及家中的佣人都惹来了。
三伯母本来就怒火中烧,见云知在幼歆房门口,被楚仙这么绘声绘『色』地煽风点火,索『性』冲上来半扯半嚷道:「这可真是猪油蒙了心,我们好心好意收你到公馆住,给你吃给你住,送你去全上海最好的学校读书,稍稍有点人心的,怎么做得出拆别人『插』足别人姻缘的事……」
三伯母本就是个碎嘴子,发起疯来连大伯母都吓着了,二伯母让荣妈帮着把人拉开,荣妈拉不开,伯父们也上来制止,三伯母哭哭啼啼着:「我哪句话说的不对?打从她来我们家,有过几天安生日子了?伯昀走了,爹也没了,现在得罪了宁会长,百货公司也救不成了……」
后来的鸡飞狗跳云知也闹不清了。
她那身裙子衣袖给三伯母扯破后,二伯母带她回房换衣服,外边仍传来三伯母不堪入耳的呜呜咽咽,二伯母叹了一口气,帮她从柜子里拿出一件上衣来:「你三伯母就是一时气恼,说的荤话,你别放在心上……」
云知没说什么,默默换着上衣,二伯母看到她月匈前的项链,又道:「其实,你要是真的喜欢宁家少爷,也没必要因为幼歆就……」
她道:「二伯母,我要是早知道宁适是这个意思,怎么可能什么也不说,任凭饭桌上闹出这样的笑话呢?」
二伯母点了一下头,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又问,「你这项链……是自己买的么?」
云知一时没好答,二伯母略略皱了皱眉,听外头一阵吵嚷,先让她歇息,旋即推门而出。
外头的声音太大,屋里还是听得见的。
不止是三伯母,三伯父也好几句针对她批评着,什么「我们又没不让她谈恋爱,她自己怎么不早说」云云,连一身待她不错的二伯一家也只是一味地劝着「别同孩子计较」。
云知坐在床沿,『迷迷』糊糊往后一倒,心里非常清楚一件事——这个家是住不下去了。
本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也早就有过这个准备。
这个家算来算去,除了祖父和大哥,只有幼歆真心待过她。
伤了幼歆的心,到底还是有些愧疚。
只是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怎么就能出了这种差错呢?
即便三伯母开头说的隐晦些,造成了一时的误解,宁太太能主动到林公馆谈订婚的事,理论上应该提到宁适喜欢的是谁才对吧?
云知闭上眼,将今夜席间诸人的对话在脑海中回顾了一遍……
宁会长说:订婚、你提订婚了,我怎么不知道……
三伯母说:你明明说宁适心仪我家女儿……
宁太太说:从头到尾,我可没有提幼歆呀……
念头停顿于此。
云知倏然坐起身来,她下床,推开朝北的窗,望着宁公馆方身,忽感到一阵恶寒。
*****
幼歆哭了一整夜,关着门不肯见人,一夜过去,果然发了烧。
三伯三伯母火急火燎带女儿上医院,餐桌上的小伯湛一看到云知从楼梯上下来,一叠连声骂她「坏人」「不要脸」,被大伯母出言制止了,二伯母唤云知过来吃饭,云知摇摇头。
如此压抑的餐桌,她怎么可能坐的进去,只说了句「要迟到了」,拎著书包径直出门。
心里有根弦绷了一夜,她急需找宁适谈谈。
偏偏不巧,他也没来上课。难不成也病了?
于是这一整天,她都神思不蜀的,熬不到放学,她找周疏临打个电话到宁公馆去。
「要找宁少,为什么不直接去宁公馆?」
「我有我的理由。」云知做了个拜托的手势。
周疏临借了校务处的电话打去宁公馆,很快,电话筒传来宁适蔫蔫的声音,云知比了个手势,周疏临道:「哦那个,学校这边布置了一套题集要拿去给你,下午四点你家门口见……哎呀,不能放门房,有当面要交待的……」
挂断后,周疏林问她:「出什么事了?宁少怎么都成公鸭嗓了?」
云知哪有闲心同他聊这个,谢过后,翘了课提前去宁公馆外等。
将近四点时,她看到宁适穿着拖鞋、披着一件薄夹克出来,见来人是她,徒然惊了一惊,忙将外裳套清楚,「你、你怎么来了?」
「是我让周疏临叫你出来的,我有话想问你。」
他局促咳了几声,手臂朝后,应是想邀她入内,她摇头:「几句话,这里说就好了。」
看她刻意保持着距离,明明看他病了也没有问候,宁适神『色』一黯,低声道:「问吧。」
「昨晚,我家人本以为是谈你和幼歆的订婚,之后的事谁也也没有料到,现在幼歆伤透了心,我家里是一团『乱』麻,我就起初,你爸爸妈妈是怎么和你提的?」
宁适将外衣拉链慢慢拉上:「没怎么提,是我爸问我有没有和幼歆谈恋爱的想法,我说没有,我不喜欢幼歆……然后,我妈就猜到了,后来,她和我说……你也有这个意思。」
云知心道:看来宁太太起初也分不清宁适喜欢谁,既是如此,第二回找三伯母时不是更应该把话说清楚?除非,她是故意模棱两可,让三伯母误解的。
这又是为什么呢?
她兀自揣摩着话,「我不太明白,何以你说你不喜欢幼歆,你妈妈就猜到了?」
宁适的眼梢愈发凉了,「我给你准备的项链被我妈妈发觉了……」
「你真给我准备项链了?」她捏了捏眉心,「你回头能不能帮我和幼歆解释一下,因为她误以为我身上的这条是你送的……」
「这就是你想和我说的话么?」他打断了她。
她这才留意到他的神『色』,少年倔强的眼中满是失望:「去年你在北京,我没有办法为你过生日,今年提缌个驴佳±裎铮抑溃闵占依锶丝赡芏嘉幢丶堑茫遗履愎鹿碌ササ墓眨畔敫憔驳摹???
但看宁适往前走近一步,「现在看来,我为你准备礼物,是给你添麻烦了?」
「我并非是怪你,只是……」她卡了壳,「幼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被拒绝,哭了一晚上,她都伤心到发烧了……」
「昨晚被当众拒绝的不止是她一个!伤心到发烧的人,也不止她一个!」宁适终于忍不住加重了语气,指着约旱谋亲樱蛔忠欢俚溃骸富褂形摇!?
她怔住。
他原地踱了一圈,气不过般踢了一下路边的梧桐树,稀稀朗朗的叶子掉落下来,他自嘲笑了一下,「直到刚才,我看到你出现,居然还窃喜……我以为你至少会关心问我一句,可你?你只顾着幼歆怎么想、担心你会被你家里人责怪,就这么火急火燎的来找我去澄清……你考虑过我的感受么?这是不是就叫做针不扎肉不知痛……」
他的语速一阵紧过一阵,云知哑然片刻,说:「我承认,我是疏忽了你的感受,但这对我来说不单是一句『家人责怪』这么简单……」
「是不是『我喜欢你』这件事,在你那儿是个累赘,是个麻烦,我被你拒绝,连一句关心都不配么?」他第三次截断她的话。
她看着少年微红着眼,一时无言:「算了。你还病着,我们改天再说……」
他舌敝唇焦地将最重的话都搬出来,无非是希望从她口中听到一句「我有关心你」,没想到她竟然要走,心里一阵难堪一阵落寞,他往前:「我知道你在林家过的不自在、不开心,我也晓得你有很多了不得的心事,不和家人说也从不和我说,你总往和鸣都会跑,连我爸爸都见过……」
她倏然回头,「你说你爸爸在和鸣都会见过我?」
「这是重点么?」
「是重点。」她问:「他见过?」
他抿了抿唇,「但我知道你不想让你家人知道,所以我求他保密……你去哪里,我话还没说完。」
黄包车叮叮跑过,云知本已经走出几步,又顿足回头:「宁适,这件事受伤的最重的人,几时轮到你了?你这样着恼,究竟是因我没有关心你,还是我不承你的情?」
他面『色』一滞。
说完这句话,她就这么将宁大少丢在马路边,头也不回。
*****
换作平时,她兴许能耐下『性』子多安慰宁少几句,可眼下,她真没这个心思。
若宁适所言不虚,昨日饭局上的乌龙只怕不是「话传话」的失误,而是宁会长有意为之。
假若只是不想和林家结亲,宁家大可直接拒绝,想结亲,更应该在一开始就将话挑个明白。
可制造『乱』局,目的是什么呢?
是图谋三伯的百货公司么?像,又不像……
她没由来想起在何味堂,宁会长望身她的眼神,以及问的那几个耐人寻味的问题……
宁会长在鸾凤园见过她,说不定因为儿子喜欢她,查过她的底细?
他知道她小七是她的「义兄」,不也同样可以知道北京的事么?
她越想越不对,当即拦了黄包车,欲要去找祝枝兰,哪知到了鸾凤园却被老徐告知七爷去天津出差。
「什么时候去的?」
「早上走的,这会儿估计还在路上。七爷走前说过,小姐有什么差使,可以直接吩咐。」
眼见天『色』暗下,她道:「我要去趟何味堂,劳烦徐叔载我过去。」
只是到了南京路,竟然连何味堂都关了门,门前挂着「暂停营业」的牌子。
老徐奇道:「可出奇了,才七点不到,这么早打烊了?」
是巧合么?
她令老徐先送她回去,下车前:「还得劳烦徐叔想法子联系上何掌柜,另外,七爷联系上你的时候,记得告诉他我这里有急事,需得尽快赶回来。」
老徐觑着她的表情,忽道:「小姐家里要是有什么事,这几日不妨暂时住在七爷宅子里。」
云知摇了摇头。
很明显的,制造这场『乱』局的始作俑者有更深层的目的,虽然她一时间看不透……但若回去心平静和的把这些旁枝末节一一摆到桌面上,大伯二伯应该不会视若无睹。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洋楼大门,却见到厅内乌压压坐满了人,听到开门声,齐刷刷望来。
大伯、二伯、三伯……全家人都在,甚粱褂幸桓隹腿恕?
她看到宁会长时,心里「咯噔」一声,仍强自镇定往内踱。
本还犹豫着,是要上前,还是先上楼,却在一瞥眼间,看到茶几上一个熟悉的东西。
是她的匣子。
她视若珍宝的那个密码锁头,不知给什么东西撬开,拧弯了丢在一旁,匣内的物件零零落落散在茶几上……
有金簪、那块蓝『色』表盘的手表、六十一封信……
以及沈一拂给她的那个王府租金的存褶。
「没想到五妹妹竟然是个大富翁呐。」林楚仙拾起存褶,睨来:「怎么,不需要解释一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