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一拂穿着他那件黑色针织衫,格子裤以及棉拖鞋,就在自家门庭前的花圃边的长栏上坐着,手里拿着本书,听到铁栅栏外头有动静,起身,见是路人,又坐下。
三只在院子里放风的小猫在草坪里打滚儿,他看夜风起了,想抱它们回屋,一捞捞了俩,还有一只撒丫子四蹿,就是不肯配合。
忽听身后有人唤了一声「芙芙」,猫儿颇有灵性的兜了个圈,停下来。云知从亭子后出来,蹲下身抱起小猫咪说:「你得叫它的名字,不然它会以为你在逗它玩。」
「我不知道它们叫什么,」沈一拂说:「你没告诉我。」
「这是你的猫……」想起他确实说过让她取名,「你左手那只是老二『心心』,右边那只老幺傻憨傻憨的,我就叫它『憨憨』咯,校长要是不满意,就自己起呗。」
芙芙,心心,憨憨……
负心汉。
沈教授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先进屋吧。」
云知抱着小猫跟上,发现门旁摆着一双小一圈的棉拖鞋,沈一拂回头,故作无意:「上回庆松买的。」
庆松买女式拖鞋干嘛?
她换上后,将猫咪放回窝里,沈一拂问她要喝什么,她说:「不用了,我就是来对个答案的……」她将卷子卷成一个筒,「您看一下,有不对的请指正。」
沈一拂端上一杯热水,就着她身旁坐下,摊开卷子:「听说,你找了个家教。」
云知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是许音时告诉你的?这个卷子,也是你让她放我书包里的?」
「我只是让她转交给你。」
他偶然在教学楼听到了风言风语,叫来许音时了解一下情况。许音时为了强调云知这段时间的努力和付出,无意间将家教的事抖了出来,她没说鸾凤园,只说是云知的远房亲戚,沈一拂自然能猜到大致情况。
云知想着这也没什么可瞒的,「请家教本来就很平常。」
「一个月多少钱?」
「二十块不到。」
「不便宜。」沈一拂说:「抵我半个月工资了。」
云知眉头一跳,「我基础不好,而且辅导后还是有进步的……」
「有进步,就不会错五道题了。」
「我也不能一口吃成一个胖子啊。」
「但这次这五道题,你都做对了。」
「对了?」她欣喜接过卷子,「一点都没错?」
「你的那个家教老师,是不是只做错题解析,听懂了之后便算理解?」
她点了一下头。
「只有小学生,才会用这种方式进行辅导。」他再一次不动声色否定了她的家教老师。
「方法不妥,沟通一下就好了嘛。」她咕哝。
「不合适且价高,应该尽早辞退。」
「我又不是花你的钱。」她不悦,「我就是来对答案的,没什么事告辞。」
沈一拂看她要起身,道:「坐下。」
他语速一快,难免会透出一点师长的「威仪」,云知只好坐回去,「还有什么事啊?」
「勤能补拙没有错若用错了方法,也只能事倍功半。」他道:「意气用事同理。」
「我怎么意气用事了?」
「你有不会的,不来问住得近的,每日舍近求远,难道不是意气用事?」他盯着云知。
她没第一时间会意,「啊?」
饶是事先准备好了千万种更顺理成章的理由,到了这一刻,终是道:「如果不是意气用事,你想请家教,为什么没想到我?」
*****
云知不知为什么,在这种时刻,脑海里浮现起十多年前的一幕。
好像是两个人因什么争吵了,她格格脾气耍起来,几日不见好。五格格玩伴遍满紫禁城,不缺这一个惹她心烦的病秧子,她照常同别人骑马玩耍,有一天她约同伴出去,推开门,看到沈家小少爷坐在王府门前那棵古槐树下。
她轻轻「哼」一声,他叫住她:「你今天去哪儿玩?」
「你又不会骑马,问这个作什么。」她不懂事,拿话戳他。
这一听,他翻身上了马,不管不顾的骑开,五格格知道他有心病是不能骑马的,在后边连连喊:「沈琇,你给我回来。」
那天,是沈家小少爷生平第一次骑马,好在王府的人听到呼喊,及时派出人,小少爷才没从马背上摔下。
五格格给吓得一边哭一边骂他:「你是自己得了心病,也要把别人吓出心病么。」
他给她递帕子,半晌才道:「你和别人出去玩,不叫我一起,不就是因为我不会骑马么。」
她揉了揉眼睛,「你傻啊,我是故意气你的,这你都听不出来?」
沈少爷也是倔强了,「听不出来。而且,而且我觉得,你玩的时候不能不想起我。」
「凭什么?」
「因为我是你的未婚夫。」
她破涕为笑,「沈琇,你可真是个小古板。」
*****
沈一拂看她愣怔不语,以为是自己唐突吓着了她,又咳了一声:「我辅导,总比外边随便请的什么人更有经验。」
她回神,不大自在干笑一声:「校长您『日理万机』,我这不是怕打扰到你么。」
「时间挤一挤,总是有的。」他没注意自己端错了杯,「举手之劳。」
其实她能察觉到近来学习的瓶颈,沈一拂的能力自然也是比外边的人强,只是……
「我家教那儿都预付了一个月的薪水了……」
「你以为我会收钱么?」
她诧异了,「那……我可以叫小音一起么?」
「暂时不便让人知道我住在这里。」沈一拂说:「我可以了解一下她的学习情况,之后,由你来辅导她。」
「我?」
「比起听别人讲题,你能把题给别人讲明白了,才能算是真正融会贯通。」
云知心想:小七那儿……要是知道她奔到沈一拂这儿来,那后果……
「还有什么顾虑,不妨一并说。」他说。
她睨过去,「我就是好奇,沈先生何故如此热心,非要给我开小灶不可?我呢,学得快学得慢,和你有什么关系?」
沈一拂:「听说给名额的事给你造成了困扰,我总不能任凭别人说我看走了眼罢?」
云知愣了一下,她没告诉过小音她为此而困扰,他是怎么知道的?
「就因为这个?」
「嗯。」
「那,你为什么要给我名额?」她看向他:「难不成真的被我的文章打动了?」
「嗯。」
「沈校长只会『嗯』字么?」她显然不信。
他迎上她的目光,「你为什么会忽然想起参加文章比赛?」
「……这有什么的,那么多人都参与了,试试呗。」她下意识别开眼。
他没深究,只道:「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再去你家做一次家访。至少,应该让他们明白,你能赢得这次机会,是因为值得。」
她愣了愣,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飘忽而过,随即摆摆手,「不必不必,沈先生好意我心领了。」
她起身,刚要请辞,走到门边才想起来问:「你那个飞机,是怎么做到能正好飞到我阳台上的?」
沈校长平静道:「来找我补课的话,我就教你。」
「……」
回到林公馆,在屋里扒拉了好一会儿木飞机,越想,越觉得不对。
什么叫补课才教,这岂非是一种变相的利诱?
真是世道更迭,人心不古,从前的沈琇何曾会有此等行径?
云知本是想着拒绝,可一想到那句「是因为值得」,又难免动容,于是想:如果他真的能把我教好,我有什么不敢去的?
皆因当初对自己许诺过,要将过去忘个干净,如果他不是沪澄的校长、没有住在对面,亦或者对自己再冷漠一点,也许能办到的;可此刻,她扪心自问,他就这么隔三差五晃啊晃的,她真能把他当成普通的路人甲么?
好像不能。
得到这个答案后,云知倒也并不感到多么沮丧——事实上,她近来看到沈一拂,已经不太容易产生什么黯然伤怀的情绪了,过去的事偶然想起,也不是最初那般意难平。
或许,就这样平平常常的,习惯了师与生的身份,不失为一种放下的方式?
本来是没下好决心的。好巧不巧,庄先生有事要回老家半个月,而她半个月后就要去北京了,也确是没必要和学业过不去。
不然……去一回试试看?
「补课」的第一个晚上,云知发现,在沈一拂家写功课,其实是比想象中拘束点的。
这栋洋楼总面积虽大,结构却不如林公馆那般合理,简而言之是房间虽多,面积都不大。
而沈一拂不同意让她在餐桌上学习,说是怕她因猫分神,二来学习要得学习的样。
于是云知不得不妥协,拎著书包上二楼,和他共用一张书桌。好在这种偏长的榆木桌,一人占一头不至相互影响,云知起先还端直着背,尽量不做出什么让人挑毛病的姿势,但瞄见沈一拂专注工作的模样,她又不觉自惭形秽起来——林云知,还是专心写你的功课,降低错误率,省得一会儿遭他指指点点,心里不痛快。
她自是不知,坐在她对面正襟危坐、看似投入的沈校长,根本没比她认真多少,他的笔尖在纸上沙沙写出一串数字,是一道再简单不过的换算题——上一世和她坐在一块儿写作业,竟是十四年零六个月前的事了。
他将漫长的岁月叠加在一起,换成日,换成时,换成分。
在这八百多万个小时中,每当记忆稍作模糊,他都会闭上眼睛,将那个坐在对桌前的人儿,她的一颦一笑,回想一遍。
时光不断在褪色,在看不到她的未来里,至少还能将记忆原封不动地保存如初,不让孤独蒙上灰。
那本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底色。
他早做好了这样度过余生。
而此刻,她就坐在对面,安静写着字,不时托腮、挠头,那些和记忆中别无二致小动作,不是幻想,不是梦,这个认知几欲令人微醺。
楼下的时钟整点报时,沈一拂不由自主地,在本子上落了一笔「1」。
「一个小时了,起来动动。」他抬眸说。
云知根本没留意他居然备了宵夜,看到餐桌上的木瓜炖雪蛤时,整个人有些惊。
「你平时晚上都吃这么好的么?」
「没有。」他给她找了个铁制汤匙,「白先生送我的木瓜。」
「那雪蛤哪来的?」
「……庆松之前买的。」他虽做了两份,大多雪蛤都堆她那份里了,看她掀开木瓜盖时微愣了下,道:「雪蛤含有大量蛋白质,养颜美白,我不需要,你多吃。」
「我最近已经白很多了好吧……」听他嫌自己黑,云知不满咕哝了一声,「不对啊,我看书上说,雪蛤补肾益精,健体壮……咳,总之庆松先生是医生,他给你买这个,肯定有他的道理,还是您多吃吧。」
「……我不需要。」沈校长脸色微暗,将自己那份也推给她,自己去喂猫。
她赢了这一场嘴仗,差点笑出了声,「沈先生真的不吃啊?我晚饭没吃饱,可是很有胃口的。」
他给猫摆好食物,回头问:「为什么没吃饱?平时总是没吃饱么?」
「没,就是有时候没那么喜欢吃,就会少吃。」比如意大利面,她是真的吃不惯。
「要是没有点心,你就饿着?」
她舀了两勺,嫌烫嘴,吹了吹,「也不会,我晚上饿的时候,都会自己热牛奶喝。」
他眉头微蹙:「你在来上海之前,是住在苏州?」
「是啊。」
「在苏州的时候,晚上有吃宵夜的习惯?」
可口的甜食总能令人心情顿好,再加上心心不时过来蹭蹭脚,她没察觉到他话里的探索之意:「有的,我二伯母可喜欢炖这些汤汤水水的了,她还会做广式双皮奶,特好吃,不过来了上海,我就没吃过了。」
「苏州挺好,怎么会想到来上海?」
云知手中的勺子微微一顿,随即笑说,「没来过,见见世面呗。」
他低声问:「你之前档案里写着和父母住在仙居,读的是仙居小学,还是盂溪学堂?」
她终于抬起脸,「怎么忽然就查起学籍来了。」
他佯装着平静,「了解一下你的教育经历,对制定你的学习方案更有帮助。」
「那个时候条件不太允许,所以……没上几天学。」她说:「不过没关系,没学过的我都会好好学回来的。」
他收敛眸光,「好。」
云知没听懂这个「好」字是什么用意,怕他再追问下去露馅,吃完后回了楼上。
沈一拂恍惚坐了一会儿,许久以来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
以林赋约夫妇的知识水平,是不可能不给女儿上小学或是不教她英文数学的。
她的重生,并没有多久,可能不到一两年,或许更短。
那林公馆里的人,除了离开的伯昀之外,没有人真心待她。
沈一拂从那日送她去医院时,心里就暗暗决定,要尽早将她带出来。
他不是没有过相认的冲动,终究还是按捺下来。
若叫妘婛知晓他认出了她,以她的性子,是会厉声质问还是躲得远远的?
但凡她不愿意,他一个校长对一个女学生示好,只会把她推到更不利的境地。
他不知道,他也赌不起。
只好一点一点靠近她,守着她,慢慢来,不要太留痕迹。
这是他原本的想法,却被一个家庭教师的到来打乱了。
当他意识到,如今的五小姐,正值年少芳华,有无限的未来和可能性时,他乱了阵脚。
是他等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