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妹妹,你、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伯昀身上缠着纱布,原本只是披着外裳,见到云知,一边整好扣子一边踱上前,其他人看云知来了,都开开心心围过来,问她是怎么过来的。
「我坐沈先生摩托车来的。」
伯昀略微责怪看向沈一拂:「沈教授,你这口风也太不严实了……」
她说:「不能怪沈先生的,是我自己……」
她没想好措辞,但听沈一拂面不改色说:「她挨了你祖父的鞭子,离家出走流落街头,我偶然见到,顺带捎来。」
「……」这句话乍一听不对,仔细想想又没有骗人是怎么回事。
听说妹妹挨打,伯昀都顾不上计较别的,绕着她走了一圈,「哪儿被打了?」
「没……」云知连连摆手,袖子一垂,露出被包扎的无比瞩目的伤口。
夏尔瞪大了眼睛,「怎么好像比伯昀还严重的样子?」
她有理由怀疑沈一拂是故意将她那个可有可无的伤裹成这样的。
「真没有。」她试图转移一下话题,「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伯昀不给其他人回答的机会,问她:「你先说,离家出走是怎么回事?」
大哥严肃起来,她也抖不起机灵,只得老老实实复述了傍晚的情形,说到一半,就听他叹了一声,拿指尖点了点她的鼻子:「哎,你这回,可真是误会祖父了……」
话没说完,沈一拂伸手一拦,中断了这个动作。
伯昀:「?」
沈一拂:「你受伤了,动作弧度别太大。」
「……」
她见伯昀连背都直不起来,「你这个伤不像假的啊,总不会……是苦肉计吧?」
朱黎光笑着抢答:「还真是苦肉计,就是比他的想象的更遭罪些。」
单子:「他这伤十天不能洗澡,遭罪的是我们好吧。」
几人哄笑起来,伯昀扇扇手示意他们一边去,道:「军械司长和父亲提过,想拿下我们研发的项目,这顿鞭子,是我拜托祖父打的……」
话没说完,沈一拂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急促地脚步声,揽过她的肩将她拦在身后,伯昀几人也登时噤声朝门边看去。
气氛倏然凝起,就听到踱到门边的人喝道:「伯昀!」
一个老者在另一个人的搀扶下,步履急促地出现在众人眼前:「你妹妹不见了,你有没有告诉她你在这里……」
是林瑜浦。
不仅是伯昀,所有人都愣住。
他们进门急,也没瞧见沈一拂身后的人,福叔说:「五小姐挨了鞭子,也没人知道她出走了,后来老爷让我去敲她房门,才晓得她不见了……」
「祖父您别急,五妹妹她……」伯昀说着转过头。
林瑜浦目光望来时,云知的泪水濡湿晶莹。
这几个小时,祖父定将周围找了个遍,实在找不着,急得狠了,才会在深夜里让福叔带他到伯昀这儿来。
她前头怎么能蠢到以为祖父不关心她呢?
他明明是你第二次生命里遇到的第一个亲人。
祖父紧紧握着拐杖,即便是站在原地也有些颤颤巍巍,那架势看去说不准能再揍她一顿。
但这一瞬,她没有犹豫,几乎是奔向前去。
于是在祖父抬起手,揉了揉她头发时,终究还是没忍住,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伯昀也深受感染,一并上前拥住爷爷和妹妹,就在这祖孙三抱头痛哭的画面即将上演时,林瑜浦一把将他推开:「你掺进来做什么?谁让你把你妹妹带来的?」
林伯昀:「……」
「是我。」沈一拂近上前去,向林瑜浦鞠了一礼,「林老爷子,好久不见。」
祖父与沈一拂去了对门教室单独谈话,福叔候在走廊,也没法蹲墙角偷听。
连大哥也觉得惊诧,表示祖父与沈教授有什么交集他真是全然不知情的。
她这会儿已经不哭了,索性拉着伯昀坐下,询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是沈教授带我们来到这儿的。这所学校的校长,是沈教授的朋友。」
实验室爆炸当天,沈一拂说他们暂时离开上海,就是在这个镇上避开鸿龙帮的追捕。只是没有想到,来途中伯昀的助教居然趁乱带走了至关重要的研究文件,于是他一路追回到上海去,尽管在市政府前夺回来了,也因此莫名成了「偷盗市政府文件的通缉犯」。
之后待他们想去找回那个助教时,人已经被灭口了。
「现在看来,我们确实是被人盯上了。」伯昀说,「祖父登报,不止是保全家里,也是为了保护我们研究。」
前面那句她懂,后面……又该从何说起?
「祖父出了力,才让各大报刊在这个案子里不提到我,总还是有人关注。一旦传开,不论我们如何澄清,他们都会认定我们研究已有成果。那真就是到此为止了。」
见她仍有些懵,他道:「咱家本就是经商,这项研究既有大利可图,何乐而不为?」
云知顿时会意,「所以这一登报,就会有人认为这研究并没有什么实用?」
「到时,只要祖父对外称我挪用家族资金却血本无归,登报的原因也就顺理成章了。」
她心下隐隐有些忧虑:「这样会否有损你的名声?」
伯昀笑:「名声事小。」
那还是会影响的意思么?云知莫名有些难过。
夏尔凑上来,「小云知,路漫漫其修远兮,我们决定踏上征途了。」
「去哪儿?」她愣住。
单子笑说,「上刀山,下油锅。」
夏尔肘了他一下,「别听他瞎说。」
「会去很多地方。」伯昀道:「总有些研究坐在实验室里,是永远完成不了的。」
祖父同沈一拂聊了许久,不知聊了什么,回来后,祖父神色恢复往日的肃然,又拉伯昀到车上,说了好一会儿话。
云知坐在院落里的石墩上,问沈一拂:「你同我祖父说什么了?」
「大人的事。你祖父应该不希望我告诉你。」
「又来。」
听到她还有些鼻音,他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递过去,她下意识接过,洗了洗鼻涕,「你也和我大哥他们一道走?」
「嗯。」
「什么时候走?」
「明天。」
「一定……要走么?」她心里说不出的闷,「你和我哥做的,不是一项研究吧?」
「嗯。」他说,「但我能帮的到他。」
无论何时何地,一如既往地大言不惭。
她拿脚尖拨开地上的沙,「那……什么时候回来?」
「你问我,还是你哥?」他低声问。
「我是……」她抬头,意外发现他正低着头,眸光在油灯下显得晦暗不明。
他答:「我争取早点回来。」
她嘴巴不争气磕绊了一下,别过头,「我,才没问你,我就是想说你家的那三只猫……」
「猫,就拜托给你了。我房间床底下有钱,应该够你和猫花。」
「你是老头子么?私房钱还藏床底?」
沈一拂听到「私房钱」三个字,眸光微微一闪,「嗯。」
她感觉到他眼里莫名其妙的笑意,才反应过来哪里不对,「什么叫够我花,我才不需要。」
夜风吹得她刘海高耸,他下意识想伸手捋顺,还是放下:「把心思放回学习上,其他的,等我回来再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她一头雾水。
「一分钟前,你问我的第一个问题。」
祖父既然来了,回家自然不必再蹭坐摩托车,上车前,祖父同沈一拂握了握手,说了句什么话,直把他说得微微发怔,等车驶出一段距离时,云知贴着玻璃窗往后看他的身影,他都没挪动脚步。
直到祖父「吭」了一声,她才回神。眼下看祖父仍有余气,还得主动撒娇示弱:「祖父,我真的没有想到您一直支持大哥,今天说了那些无知话惹您伤心了,对、对不起。」
祖父冷哼一声:「谁支持他了。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惹了什么人,事到如今要保住这条命,除了离开上海还能如何。」
她晓得他嘴硬心软,只是一回味这话,又觉得弦外有音。
祖父睨了她一眼,「怎么,觉得大人这些事很有趣,还想继续打听?」
「我……哪有。」
「要换作是过去,五花大绑我也不会任由你大哥这么胡作非为。只是一样的绳子我绑过你爹,一样的鞭子也抽过你爹,老林家的倔脾气是一脉相承的,便是打断他的腿,留不住终究是留不住。
支不支持他都会一意孤行,除了帮衬着点还能如何,谁让他身上流着老林家的血脉。」祖父看向她,「知儿,或许你现在看你大哥他们那般为求理想,义无反顾,会深受感染,好生羡慕,今后再看到有谁贪生怕死便会心生鄙夷……可你明白么,作为父母,作为亲人,宁可自己的子孙贪生怕死,平平安安过一生,也好过这般担惊受怕啊。」
林瑜浦的眸中有潮意,在伯昀面前却不肯显露一丝一毫,又何尝不是一种成全?
「祖父,大哥会平平安安的。」她的手覆在他布满皱纹的手上,「我、我能顾好自己就不容易了,而且我很怕死的,所以您放心吧。」
祖父长长叹了一声,「真当祖父老眼昏花?三丫头是伯昀的亲妹妹,我一发怒她都不敢顶嘴,你?你像极了你爸爸,怕是将来比起你大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连连保证不会,开车的福叔都乐了,「五小姐,你扮报童的事大少爷都说过了。」
云知张口结舌。
好在祖父没往下追究,只嘱咐她回家后需得对大哥的事保密,以及今后不再掺和。
她当然说是。
一夜过去后,祖父不再逗留上海,回苏州后几天,各路小报陆续刊登一些关于大哥的「黑料」,很快大南大学张贴出辞退的告示,林公馆愁云惨淡了好一阵都没缓过来。
这种时候云知便会觉得,瞒着确实比告知真相好些,至少现在大家还当大哥是出去避风头,等风波过去再同祖父求求情自能回来。
起初云知以为,楚仙是伯昀的亲妹妹,亲哥走了她好歹会颓上几天。但她很快意识到,要说全家谁最不受影响,就数这位三姐了。
不说正常上课,从社团活动到各种家教日常,在她身上就没断过,幼歆为大哥嘤嘤嘤了三天,连双眼皮褶子都深了,一大早坐餐桌上看楚仙一如既往照镜子涂唇膏,就气不打一处来,「三姐,你就一点也不担心伯昀哥么?」
楚仙说:「他走出家门的时候,不也不担心我们会担心么?」
话有点绕,幼歆都没溜回神,「你这么说什么意思啊?」
「意思是担心也没用。」楚仙似有似无瞄了云知边上的盒子一眼,「喔,也不能说没用,像五妹妹那样冲到祖父屋里大哭一场,就还蛮奏效的。」
她抛下话直接出门,幼歆愀然不乐瞄着云知,「你这个rada,真就背上啦?」
云知:「四姐姐别瞎说,都说是寄错了嘛,我这是要换的。」
说起这个皮包她就头疼。
自打上次戏园相认后,祝枝兰就没少找她,每次见面就是一顿大餐、一台大戏,一费就是半日。她当然也想多见小七,但课业繁重,除了周末之外也确实腾不出更多闲余。
好容易寻来的姐姐,一周见一两次,还得偷偷扌莫扌莫提前预约,搁七爷这儿可就不乐意了。
他不甘心做「藏在背后的弟弟」,又怕挑明了……也没啥用,反要惹得姐姐不快,于是决定曲线救国,拿糖衣炮弹先攻下姐姐的心,好叫她明白寄人篱下的那家人哪能像亲弟弟这般豪情满满。
是夜,林公馆就收到一份邮寄的礼物,一只小羊皮包,寄件人空着,收件人林云知小姐。
引来全家围观后,五小姐实在不知怎么解释,只得谎称是自己订的。
结果那包是来自什么米兰新款,价值上千块大洋,幼歆将杂志拿出来比对过后,全家人的脸色更难看了。
她又赶忙称自己订的不是这个,多半是商家寄错了。
这谎圆的磕磕绊绊,不晓得他们信不信,反正祖父偷塞私房钱这事儿,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曝光了。
饭后她偶然经过花园,听到三伯母对大伯母说:「你之前还好心说给五丫头请什么家教,瞧瞧,人家可阔气的嘞,你都舍不得买的包,她眼睛都不眨一下,这正经生活学习的开支,又要从你们身上捋。」
大伯母叹息:「从来楚仙要买什么衣裳,两件贵的只让她选一件,但对五丫头我可没亏待半分。年纪轻轻这般奢侈,按说也是该教育几句的,可毕竟爹给的钱,也不好多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