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琴音有忆
要说这三姐姐三更半夜不睡觉,鬼鬼祟祟的来过世长姐房里,确是令人匪夷所思。
云知盛了一壶开水,回来时在对边房前徘徊了一阵儿,到底还是觉得这夜深了,没敢开门去探个究竟。
洗漱后,她在床上胡乱猜测了一会儿,最后困意来袭,勉强得出了一个“也许是三堂姐思念大姐姐到失眠”的结论,一蒙被子睡囫囵觉去。
次日早餐时,楚仙见自己的五堂妹不时瞄着自己,不觉奇怪:“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云知捧起碗,低头啜豆浆。
幼歆也顺着瞄了眼,“姐,你是不是最近作业写太晚了?怎么黑眼圈都熬出来了?”
楚仙一听,立即举起手上的刀叉对着眼睛照了一下,“很明显么?”
“还好吧,没仔细看也……”话没说完,就见楚仙“啪”放下刀具奔上楼去。
云知愣住,问:“她去哪儿?”
“我猜是……补点粉遮眼圈吧?”幼歆见怪不怪,举起手中刚剥好的鸡蛋,“你不懂,咱们三姐天生丽质、天资聪颖的形象是不能轻易撼动的……”
云知又“哦”了一声,“天资聪颖和皮肤有关系么?”
“学校的人都说她平时在家里从不复习,回头要是被人瞧出晚睡的迹象,不就打脸了嘛。”幼歆侧过头看着云知,“不过她要是你这么黑,估计熬通宵都看不出来……五妹,我觉得你还是赶紧把自行车学了吧,其他倒是无所谓,就你这种晒法……我实在是不想一天被人问三次‘那个黑妞是你妹么’这种问题……”
“多谢四姐关心,我尽量、也尽快。”
云知擡头看了一下时钟,连忙叼起土司,拎起书包示意自己先走一步。
幼歆看着她慌慌张张地奔出去,又见三姐姐一边举着镜子一边下楼,一时之间对这两种极端不知如何评价。她悠悠哉哉地看报吃饭,临出门前择了一顶新买的宽边帽,待出了院落大门,竟见到宁适也踩了一台高脚自行车等在外头,眉梢扬起:“宁适哥哥?你怎么也骑车上学了?”
“新买了一台,试试脚感咯。”宁适的眼神似有似无往她身后瞟过,“今天怎么就你一个人?林……楚仙呢?”
“我三姐自打进了学委会,可是贵人事忙,不得早点到学校去喽。”幼歆推着车子到宁适身旁,新奇地瞧着他的新款车型,“这一款我上周才在杂志上看到海报呢,瞅着是挺新潮的,就是这后头没安座,不能载人……”
不等她说完,宁适又问:“你那个乡下来的妹妹呢?”
“她啊,她不会骑车,走路去上学当然也要提早啊。”
宁适微微一怔,“不会骑车?”
一大早到教务处交检讨,然而并没看到沈校长。
白石先生道:“沈校长有事请假了,你先交到我这儿来就好。”
开学第二天就请假?
云知忍住没多问,但见白石先生摊开检讨书,神色微微一讶,“这个字好啊……偏锋‘长肉’,中锋‘立骨’,学字的时候临过哪些名家的帖啊?”
既是教务长,也是班主任,云知尽量也想留个好印象,遂答:“早期多临柳真卿和赵孟,后来练行书,像王献之的《洛神赋十三行》、苏轼的《寒食帖》都挺喜欢的,不过学山水画的时候,我就迷上了董其昌的字……”意识到自己说多了,她又止了话头,“无非杂七杂八随便学学……”
“像你这个年纪的人能对书法有如此的钻研,已经十分难得了。”白石先生赞许点了点头,“怪不得沈校长对你另眼相看,连录取通知书都要亲笔书写呢。”
“什么?”
白先生见她一脸莫名:“怎么,入学通知书你没收到?”
云知呆呆的,“收到了,我以为大家都……”
“怎么可能。”白先生笑了笑:“我们让他给几个成绩名列前茅的学生写通知书,他问起你,谈说特招生中成绩最好的理应鼓励……”
“问起你”这三个字像是几滴墨汁晕染开来。她一时迷蒙地想:之前的几次交集并无特别之处,他这样似是而非地关心,若不是看大哥的情面照拂,又是为了什么呢?
还没琢磨明白,又听到白先生说:“对了,特招新生要去社团考核,这表格你先拿去填一下,十点的时候直接去二号楼三层……”
“什么社团?”
白先生眉头一挑:“你不是音乐特招么?”
“沪澄的音乐社这两年在上海算是小有名气了,像大华社的小凰仙,还有那个鸾凤园的齐玉芳,都是从沪澄毕业的呢……”路上遇到许音时,为了感谢昨天云知的仗义相助,特她意买来了汽水,见云知听的一脸茫然,还有些讶异,“你不会全没听过吧?”
“我不太关注这些……”云知默默吸了几口气泡水,“只是,沪澄男女同校不是最近一两年新施行的么?过去就有这样的社团了?”
“我听说沪澄早期的女校在街对面,招的多是才艺生,教材和男校这边是分开的,因为考不了大学,多数人毕业后不是嫁人就是进剧院……”许音时说:“现在虽说并校了,艺术社团的底子还在,学校对特招生的艺能还是很重视的……唉,可惜我对乐器一窍不通的,就只会唱歌,云知,你擅长什么乐器没?”
“谈不上擅长什么……”云知一时间答不准,只反问道:“你来沪澄读书,是冲着学艺,还是考大学?”
许音时摸了摸鼻子,“没想清楚,最初我是只想报考专职的艺校,后来给傅闻搞黄了,我爸爸托了很多关系给我才争取到这个名额的呢……”
许音时和傅闻早有过节,其实昨日就猜到一点儿,只是碍于**没有打听,听她主动提起,云知方问:“他为什么要为难你?”
“我也不是非常懂……”
云知眨眨眼,“他都那么欺负你了,你居然不知道他欺负你的原因?”
“大概知道点儿?”许音时叹了口气,“主要还是为了他的一个兄弟迁怒于我……”
“兄弟?”云知看她一脸的难以启齿,又结合了昨天傅闻说过的那几句挑衅之言,脑海里飞快掠过一出常见的戏码,“该不会是……姓傅的追求你在先,他的好兄弟喜欢上你在后,然后他们闹崩了,他就把账都算在你的头上?”
许音时一脸震惊望向云知,“你听说过?”
“这又不难猜。”云知轻轻揽过她的肩,“老实交代,你是不是也喜欢傅闻的那个兄弟?”
许音时连连摇头,“那人就是……他住的离我们家的店很近,会经常来买送人的礼品,我们只是聊过几回天,我爸爸请他吃过一次饭,仅此而已。”
“那傅闻呢?他怎么喜欢你的?也离你家近?”
许音时听到“喜欢”两个字,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什么喜欢啊,之前他是我们隔壁校的,和他那帮狐朋狗友经常来搅扰我们,最喜欢玩打赌的戏码,我们班的好几个女生都给他害的可惨了……”
“害?”云知捂住嘴,“难道是那种,骗了身子……”
“不是。”许音时留神着来往的同学,把声音压到最低,“就是,追到手没几天,就……反正她们都伤心难过了好久,他又去追求别的女孩子了……”
云知听懂了,狐疑望向许音时,“那你……”
“我、我绝对没有……”
“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问你他那个好兄弟呢?”
“我也是最近才听说的,好像是留学东洋了。”
云知若有所思,问了另一个问题:“我听说傅家是北方的军阀,那他怎么会在上海读书,而不在北京呢?”
许音时眉头一蹙,“这我哪知道啊……”
“那他在家里排行老几?”
“第八还是第九?我也记不清了……你问这么多干什么?”
“你傻啊。”云知说:“咱俩昨儿个把他整的那么惨,这个混世魔王岂会善罢甘休?当然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啊。”
这倒是句大实话,许音时蔫了,“要不是因为我,你也犯不着惹上这么大的麻烦……”
云知一身轻松地拍她的肩,乐了,“听你说完,我倒不觉得是个麻烦了。”
许音时不知她从何得出的结论,两人聊着聊着已走到了社团门口,听到一阵悦耳的钢琴声,但见敞亮的教室内,有个身材姣好的少女在跳芭蕾,弹琴的人是楚仙,百叶窗上的一抹阳光映在她身上,衬得她肌肤盛雪,倒比正在翩然起舞的新生更加瞩目。
“她就是楚仙学姐啊……”许音时一脸神往,“我听说她不仅长得好看,成绩好,而且还写了一手令人拍案的好文章,登过好几次报纸呢,想不到她连琴也弹得这么好……”
这也是云知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听林楚仙弹琴。
虽说偶尔听到她和幼歆在家里练琴,但那时她心不在焉,没太留神,此刻从侧方看她纤细的十指在黑白琴键上舞着,忽尔悠扬忽尔顿挫,发自肺腑地觉得位三姐姐美极了。
一曲舞毕,考核的老师唤“下一个”,音乐社的新生三三两两、男女参半,有人拉小提琴,有的吹萨克斯,弹琵琶的也有,总得来说都有两把刷子。
轮到云知时却犯了难——这教室里不论是吹的还是弹的,她都不会。
楚仙作为社里的前辈,多抵是趁课间过来搭把手的,她看云知她们被老师卡在填表环节,主动上前问:“老师,这是我妹妹,哪里有问题么?”
听是楚仙的妹妹,考核老师语调稍稍缓和了,“她们说不会乐器……我们社总不能收一个外行吧?”
许音时小声说:“我会唱歌。”
楚仙问:“你想唱什么,我给你伴奏。”
“谢谢……我就这么唱就好了。”
许音时脸一红,挪了几个小碎步到教室中间,看大家投来眼神,颇为紧张的清了下嗓子,壮起胆子开口唱起来。
是一首简单的江南小调,云知记不得曲名,但依稀也对这调子有点熟悉。
许音时的唱法谈不上多么有技巧,但她的音色透亮、空灵,宛如翠鸟弹水,直唱到人心坎上,云知一时听得失神,等余音褪去,教室静默须臾,方听众人鼓起掌来。
考核老师连连点头,应是满意了,但瞅向云知时神色又斜了回去,楚仙知道她的名额是父亲硬塞进来的,便想帮着暂打个圆场:“我妹妹年龄还小,虽然她现在什么也不会,但只要有心……”
“老师,我会的乐器教室没有,能多给我一天时间么?”云知问。
小东门自是名店从生,附近的里弄亦是南北杂货,样样都有。
放学后,许音时带云知去逛乐行,但见巷子边摆着各种小摊,除了琳琅满目的箫笛埙笙外,还有不少闻所未闻的民间乐器,云知忍不住感叹:“没想到连乐行都能整来这么一条名堂来。”
“只要能挣钱,别说是红事白事,连烧香拜佛都能折腾出一条龙生意。”许音时拉着她的手,在一家名为“万利琴行”的商铺前停下,“你若只想买小玩意儿,外边这些都能凑合,要想正儿八经的买把好的琴,这儿算得上是整条街最靠谱的一家。”
云知问,“你怎么知道这家靠不靠谱?”
“这家店的沈老板是我爸爸的朋友,他们家的生意可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许音时推开门,“你得留神点,别磕着碰着了,我听说有不少琴都是古物呢。”
是不是古物不得而知,单闻着空气中漂浮的古木香,云知便晓得这里的东西都不是凡品。
见有客人进来,前台的伙计热情上前来,“二位小姐想看点什么?”
铺面不小,陈列出来的民俗乐算得上是齐全,光是古琴就分了五弦的、七弦的,古筝的品种就更多了,许音时瞅不出门道来,问云知:“你会哪种?”
云知目光径直掠过排列较显眼的,一路往内厅走去,实则那些板材和漆面皆是精美,但她自幼瞧惯了稀世名品,但看琴面纹理及灰胎,便知晓都不是上品,直走到货架另一头的茶座边,见到桌上摆着的一张较为古朴的瑶琴,方才驻足细瞧。
许音时这琴既没有雕花刻纹,也不如其它的光鲜亮丽,便道:“咦,这是旧琴吧?”
云知拉开椅子,坐下身,不等伙计开口,左手压弦,右手拨弦,“咚”一声,滑出韵响。
二楼会客间内,琴行周老板见客人跟前的茶凉了,讨好似地重新倒了一杯。
“能把京城第一琴师程老请来亲自为‘鸾凤园’的新戏奏乐,祝七爷,恐怕整个大上海也只有您有这份面子了……”
“祝某不过是仗着点故日的情分,以曲会友罢了。”被称之为“七爷”的青年人看去至多也就二十多岁,坐在屋里也没摘掉墨镜,身上穿着青黑色的长袍,袖口微微卷起,露出里头豆绿色的秋绸,是一股京味极浓的老派作风。
周老板说:“您谦虚了。谁不知道您七爷是京城梨园的行家,如今到了上海,您开的鸾凤园、和鸣都会也是场场爆满、夜夜笙歌……这上海滩啊,追逐洋风、兴洋学本是因时制宜、因地制宜,但总也不能让人喧宾夺主,舍了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不是?”
“中国人始终是中国人,骨子里喜欢的东西是不会变的,咱把洋人的好处学到手,才不致频频让他们捞走我们的好处。”祝七爷也不去碰他推来的茶杯,只拢了拢袖子,“周老板家的琴自是正统的,只是像程老先生那样的人物,就算是演出也都用自己的琴才称手,若要祝某说服他改用万利琴行的琴,怕是爱莫能助啊……”
“那是。”周老板讪笑说,“我不指望程老亲用,但他的随行徒弟若能奏我家的琴……”
从周老板开始说到“夜夜笙歌”,就隐隐听到楼下传来一阵琴音,祝七爷起初没太留意,听着听着却是坐直了身子,微微变了颜色。周老板本还想继续谈生意,听七爷做了个噤声地手势,也听到了琴音,虽才几声响,已然听出曲音幽谷,淳淡中有金石韵,不觉讶然。
乐曲停在了一个节点上,没有继续往下奏,祝七爷等了等,没坐住,忙起身便往下楼踱去,摘下墨镜,一双明眸往茶座上扫去,琴仍在,而店内除了伙计之外并未见到其他人。
周老板问伙计:“刚刚弹琴的人是谁?”
伙计以为老板是不乐意古琴让人动了,忙答:“是个女学生,就拨弄了两下,我说这琴是老板的私藏,不给卖的,她听后就走了。”
“女学生?”周老板更是惊异,“我听琴音,还以为弹琴的至少该是个……呃,七爷?”
祝七爷三步并作两步推开玻璃门,然而入了夜的市集熙熙攘攘,人行如织,上哪儿去寻个女学生?
周老板跟上前来,困惑问:“七爷,您这是……”
“没什么。”祝七爷将墨镜重新戴了回去,“兴许世间好曲大同小异,听错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