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随小姑姑到南京的时候,南京的雨又下过一场。
街道积着水,我蹲在水洼旁边,看灰色的水洼倒映出的灰色的南京。
水洼里兹生着不少虫豸。
我一边听蚊群嗡嗡,一边听小姑姑说:南京是六朝的古都,现在又做了第七次做国府。
我跟着小姑姑在路边等人,百无聊赖,就仰首打量这座新的国府京都。
灰蒙蒙的,也没比之前途经的上海更好看。
首先入目的是星罗棋座的大烟馆和赌馆,蜡黄的烟鬼蔫搭搭进出。
大烟馆烟味大的离了老远都能闻到。赌馆沿街吆五喝六。
灰秃秃的街道上,地面凹凸不平,一有车马走过,则烟尘飞扬。
现在下了雨,满地是泥。
人力车夫赤着两个蒲扇大脚,呼哧呼哧,在泥洼里飞似地踩过。
小姑姑拉着我躲得快,她给我买的新裙子也还是给溅上了泥水。
走了几条街道,就跟一路走过来看过的城市一样,到处都是乞丐、闲汉、流浪儿,还有一些站在街边,热情洋溢,花枝招展的女人。
看我们是两个年轻女子,就有歪模怪样的人跟在我们身后探头头脑。幸亏小姑姑腰上别着枪,那几个流氓样的人才没有上来动手动脚。
偶尔有几幢色彩斑斓的洋建筑,进出有气定神闲的西洋人、东洋人,假洋鬼子,有西装、有汽车,有文明杖。
有趣好看,可惜不多,且黑皮肤的南洋警卫拿棍子正狠敲着一个路边的矮小男人,警告地指着“华人不许入内”的牌子。
小姑姑沉着脸,也不许我凑过去看。
间或有一列列古迹似的老腔老调旧颜色的老房子,进出有白白胖胖、倨傲的大人先生,有马车,有瓜皮小帽、褂子、长衫、旗袍。
那些老房子阴森得跟家乡旧宅一样,无聊。
小姑姑嗤笑几声,拉着我走开。
这些洋建筑和古迹都还太少。走了几条街,最多的就是大片大片矮矮的弄堂、鸟笼屋子。
从里到外灰扑扑的,进进出出的是一些挑担提桶,愁眉苦脸,面黄肌瘦,穿着短衫短卦的人。
鸟笼屋子,我觉得已经很矮小可怜。
又走了一段路,连街边站的女人的打扮都越来越难看,我才发现原来鸟笼屋子其实也不算甚多,更多的却还是鸟笼屋子周边一片片的草棚、芦棚。里面躲躲闪闪一些瘦骨伶仃,没有人样的东西。
我被那些没有人样的“东西”吓了一条跳,拉拉小姑姑的袖子,小姑姑拉出一个不像笑的笑,摸摸我的脑袋,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走开。
刚走了几步,听到街边有人喊:“茗姐儿,杏姐儿。”
这声音分外耳熟,我扭过头去一看,在一个弄堂边的鸟笼屋子边,站着一个矮个子女人,一条胳膊垂着,穿着红红绿绿,头发边簪朵花,黑脸上粉涂得十分厚实,像是湿粪球滚了面粉。
小姑姑拦在我面前,问她:“您是?”
女人似乎反应过来,慌慌张张地转身要走:“我认错了,认错了。”
能喊得出我和小姑姑的家名来,会是认错吗?
我看了她半晌,越看越眼熟,脱口而出:“张妈!”
小姑姑吃了一惊:“张妈?”
女人停住身子,转过来讪讪的笑:“英姐儿。”
那熟悉的叫“英姐儿”的腔调,果然是张妈。
只是张妈怎么变作这样了?
张妈在我家待了四年多,她为人勤快,慈蔼,虽然絮絮叨叨,但手脚很利落。因她夫家姓张,别人管她叫做“张妈”,其实也不过二十七八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
她还有一个大女儿,叫做秋桂,比我大一岁,经常来帮佣。算是我半个玩伴。
那时候她因为犯了父亲的忌讳而被辞退的时候,我和祖母都曾十分地惋惜过。我惋惜少了一个半长辈式的人物和一个玩伴,祖母惋惜少了一个劳力和半个免费劳力。
她离开我家的时候,虽然也垂头丧气,但脸却是丰丰的,身上有点胖,穿着朴素,个子似乎也没现在这么矮。
我问她:“怎么来了南京?”
张妈似乎很为难,垂着头,低声说:“家里不大好,听说大地方能做的活多仍旧不过是做活。”
“还在人家家里伺候做活?你家里人也跟你来了吗?”
张妈没有回答我,只是擡起头,勉强笑了笑,这一笑,脸上的粉簌簌地落,瘦得有点棱角的脸上,却显出十分的无精打采来:“都跟来了。不在人家家里伺候了。做别的活。”
我思忖着,张妈大概是找了些女工的活。听说做女工最累。不怪她累得瘦了。
刚想问她大女儿秋桂近况如何,小姑姑在旁边听了一会,这时,忽然诚挚地对张妈说:“辞退你,是我哥做的不对。”
张妈似乎很吃惊,张大嘴,半晌,说:“啊呀这”
她“啊”了一会,有点手足无措,忽看见小姑姑一边空荡荡的袖子,又吓了一跳:“茗姐儿的胳膊?”
小姑姑不甚在意:“炸药炸掉了。”
张妈连声念阿弥陀佛。
奇怪,张妈什么时候信佛了?
从前,信灶王爷是有,并不见念佛。
我这样想着,听见小姑姑叹了一口气,说:“天下少了条胳膊的人不止我一个,佛祖哪里保佑得过来?张妈,我和杏儿这段时间就住在沈公馆中,你要是有什么不便的难事,尽可以来找我们。”
张妈迷惑地望了小姑姑一会,突然,明白过来什么似的,眼睛瞪得溜圆,嘴唇蠕动了几下,连厚厚的粉都遮不住涨的紫红的脸。
离开了那条街,我问小姑姑:“你和张妈打起哑谜语来了吗?”
小姑姑蹙着眉,轻轻地说:“杏儿,你想想张妈的胳膊。”
我这才回忆起,似乎张妈一支胳膊一直软软的垂着,有点奇异的扭曲,似乎擡不起来的样子。
我也疑惑起来――张妈擡不起来的是右手。
张妈又不是左撇子,折了手怎么做活?
我还没全想明白,就听见小姑姑又长长地叹息了。
似乎自从离了嘉兴,一路上,小姑姑笑的越来越来越少,叹的越来越多。
我们在沈公馆里住了一段日子。
这里比家里住得舒服多了。虽说是客人,但是下仆无一不毕恭毕敬,洋糖果与洋糕点随意我吃用,进进出出的阿姨、姐姐、叔叔,从没有人笑我的大脚。
反招了几回“自小放脚,有进步之态”的夸奖。
小姑姑却总是愁眉不展。她开始经常和几位气概英豪的阿姨聚在一起。,一外出就半天。
这天,小姑姑回来的时候格外疲惫,圆脸上全是铁青的神色。
佣人说,有人声称是小姑姑的旧识,在外面等着。女佣说这话的时候,鼻翼煽动,不是什么恭敬神色。
那人被领进来了。原来是张妈。
她穿了从前在我家做下仆时候的旧衣裳,没有涂粉,也没有簪花,头发边有些白发,显得越发消瘦。
一见小姑姑,张妈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彭彭”地磕头:“姑奶奶好心,姑奶奶好心!”
小姑姑吓了一跳,皱着眉拉她起来:“这是做什么?起来说话。”
张妈没有起来,她擡起脸,嘴唇哆嗦了半天,只说:“都是我糊涂,都是我孽障。”
小姑姑叹口气:“你先说说。”
张妈呆了半晌,才慢慢开口。一开口,眼泪却先流了出来:“大囡没了。”
我才听了一句话,恰逢唐阿姨来访,小姑姑就叫我先出去接待唐阿姨。
唐阿姨盘着头发,穿着布衫,腰上一左一右,别着两把枪。生得柔眉顺目,喝茶却都是一口气咕噜咕噜喝光。举止模样倒很似小人书里的侠女凤英。
她似有急事,匆匆而来,一听小姑姑有客,也不等片刻,嘱咐了我几句转达的话,又摸着枪大步奔了出去。
等我回来,张妈刚走。小姑姑问我:“群英大姐呢?”
我将唐阿姨的话转达给小姑姑,她把黛青的眉皱得能夹死蝇子,猛地站起来,一拍桌子,怒声:“岂有此理!”
将枪拔出揣在手上,小姑姑扭头叫了我一声:“杏儿,过来!你也不小了,姑姑带你去见见世面,看一场好戏!”
说完,带着我就奔出了沈公馆,叫了一辆黄包车,寒着脸直奔南京的一个洋礼堂去了。
一路上,我才从小姑姑嘴里知道,前段时间,新国府的临时政府公布了革命志士们期待已久的《临时约法》。
但其中并没有男女平等的表述,而仅称“中华民国人民一律平等,无种族、阶级、宗教之区别”。
同样为民国成立流过血,断过骨肉的女志士们对此十分不满,要求在条款中增加“男女”二字,或干脆将后面的界定删去,以免引起人们误解,以为男女仍可不平等。
唐阿姨和小姑姑她们先后上书孙中山,还闯入临时参议院会场要求对条款进行修正,都没被理会。
更有数次入会,就遭人囚禁,直到散会才被放出。
昨日上午,她们再次拜见孙中山先生。
按照这位大佬的嘱咐,唐阿姨她们准备以文明冷静的方式列席旁听参议院会议,却再次遭到议长林森拒绝。
这回,孙中山的话也不管用了。
到了一幢洋楼前,门前警卫森严,门前围着一群姐姐阿姨,正在和警卫争执。
警卫坚持不让几位阿姨入内,最前头的是唐阿姨,她阴着脸,问了一句:“我等虽是女流,也为革命流过血,怎么,连听一听会议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警卫很为难:“先生们吩咐了”
唐阿姨嗤笑一声:“先生们,哼,先生们。”
她扭过头,振臂一呼:“姐妹们,冲啊!”
这一群女士都是带着枪,见过血的,还大多是革命功臣,家世不低。警卫拦不住,也不敢硬拦。
一片混乱中,洋楼的玻璃被砸碎了,警卫哎哟哎哟地被推倒在地,女士们强闯进了会场。
小姑姑慢了一步,也拉着我,踏过碎玻璃,跟着进了会场。
会场里十分热闹,已经闹上了。
男性议员一个个衣冠楚楚,气急败坏的有,气得满脸憋红的有,大声斥责地也有,大概都没料到女士们会这么“蛮横”地入场。
女士们则以唐阿姨为首与他们对峙。
先是一个老头拖着胡子念了一句:“牝鸡司晨,荒天之大谬
他话没有说完,就被唐阿姨唾了一脸,轻蔑地说:“满清已做灰朽,老不死还来这之乎者也一套臭玩意!”
她厉眼扫一圈在场“先生”们:“好歹诸位也是革命志士,就算不赞同我等女流的主张,也该堂堂正正出来辩护。叫这么一位老朽出来之乎者也,怎么,现在还是满清的天下?”
男议员踟蹰一会,大概也是觉得这老朽丢脸,把他拉了下去,出来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先生,说:“女子程度不及,不能遽予参政权。”
一位戴眼镜,穿西装的年轻先生说:“男女特性不同,予以参政,会使家庭事务荒弃,社会秩序之不足维持”
一个瘦高个则说:“女子无国家思想,无政治能力,与此政事,会误国机。”
最后会议主持者忍不住说:“欧美等诸先进之国,女子至今尚无参政之权,而我国比之欧美,更见贫瘠,尔等未免操之过急。”
王阿姨冷笑道:“推翻帝制,建立民国,民不分男女,都应平等,女子参政,天经地义。当日北伐缺款,女界同胞奋起捐款,筹款,以资军饷。你们如今口口声声讲民国,但谈到女子参政,就不以女子为国民……”
沈阿姨也气得满脸通红,揪住一个议员的领子,质问:“在前线打仗,冲锋陷阵的有我们女子,在后方搞宣传、搞救护的有我们女子,女子哪点不行?你们这些议员大人,有的晚上打麻将,白天开会打瞌睡,发言打官腔,几个又有什么治国安邦的高见?要么就对我们女子说三道四,左一个不能参政,右一个参政必然误国,我才不信你们这套呢!”
又吵闹一会,男人们越说越难听。阿姨姐姐也生气了,竟开始动手,砸东西。一时杯盘狼藉。
唐阿姨此时只是冷眼看着。
小姑姑凑过去,低声问:“群英大姐,接着怎么办?”
唐阿姨说:“等着吧。我看不多时,这群窝囊废就要去请中山先生了。到时看看中山先生到场怎做论断。”
果然,见场面越发混乱,有几个男议员偷偷溜了出去。
不多时,一位形容儒雅,气度从容,只是略有病容的先生走了进来。
他一进来,会场里立刻安静了下来。男男女女都涌过去喊“先生”、“中山先生”、“逸仙贤弟”。
这时,唐阿姨才带着我和小姑姑走了过去。
已经有人将事情说了一遍。
众目睽睽下,这位中山先生叹着气说:“诸位女界同胞。须知,革命需亲力亲为。女子争权得靠自身,而非男子施舍,因此女子得加强教育,增进知识,提高自身能力,才能达到与男子平起平坐的目的。”
唐阿姨闻言,震惊地擡头看了孙先生半晌,问:“那先生的意思?”
孙中山叹道:“今日女子未能参政,乃是女子素质未到之故。何况,革命,不尽义务,安有权利”
他语意未尽,一向似乎很敬重这位先生的唐阿姨打断了他:“先生,我要介绍一位姐妹给你认识。”
她让出了小姑姑。我看这么多人都在看我们,吓得躲在了小姑姑身后。
唐阿姨指着小姑姑空荡荡的袖子,一字一句:“卓茗的胳膊不是天生只有一支。她背叛家族,去学化学、制作火药。是在做炸药的时候炸掉了胳膊。那么,她做出来的炸药,供给了谁了?诸君,烦请告诉我们,谁用了这些炸药!”
小姑姑白着脸,颤抖着说:“我不过一条胳膊,并没有什么舍不得。可是,秋瑾大姐,是舍了一条命啊!”
会场中,一片寂静。不少阿姨哽咽了起来。
唐阿姨拍了拍小姑姑的肩膀,盯着孙中山,继续说:“有些人眼里,女流贱命,不值一提。可是毕竟也是命。当初攻打南京的时候,先生一纸令下,不仅男子奋勇北上,我等女流也组织了北伐敢死队、女子军事团、上海女子国民军、女子尚武会等军事、医疗团体,共击南京。人数虽不多,却也是提着头,断骨肉,流血牺牲,不计伤亡。敢问先生,今日置牺牲之姐妹于何地?”
那位先生似乎有所触动,正欲开口说些什么。身旁的几个穿着像老爷一流的议员咳嗽了几声,孙先生又沉默下来。
唐阿姨又上前一步,问:“当年先生对我和竞雄说,男女本平等,原应一例平等参政。不知今日之先生,可还是当年之先生?”
会场一片沉默里,只听得那几个像是老爷一流的议员的咳嗽声。
孙先生终于,慢慢地说:“希陶,我当年不过个人闲谈。如今,国事之上,还是谨小慎微,遵从大众之意见。”
我的手一下子被小姑姑攥痛了。
耳边只听见唐阿姨平静的声音:“既然如此,那我等就不以‘昔日之个人闲谈’叨扰国事了。姐妹们,跟我来吧。”
女士们最终即将走出会场的时候,听见里面的孙先生喊住唐阿姨:“希陶,下月末还要再开会议。下月你们来吧,我保证没有人会再阻拦。”
唐阿姨顿了顿,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可是,一个月之后,也就是4月1日,报纸上就刊登了孙中山先生辞去临时大总统职位的消息。
南京临时政府以清帝退位,实行共和为条件,同意推袁世凯为总统。
自然,孙先生的“允会”承诺也就没有实行。
小姑姑幽幽说,“茍合袁世凯这传统老顽固,就是某些软弱的窝囊废欢呼的省时省力的推进革命之办法。”
刚登出袁世凯上台这个新闻没多久,参议院公布的《参议院法》就明文规定:“中华民国之男子,年龄满二十五上以上者,得为参议员。”
七天之后,小姑姑参加了以唐群英、张汉英、王昌国、林宗素、沈佩贞、吴木兰等为首,于南京成立的“女子参政同盟会”。在会上,发誓该会的宗旨是争取“男女平等,实行参政”。
又过了一段时间,南北议和告成,民国迁都北京。
同盟会总部也迁往北京。
唐阿姨等人作为同盟会的女元老,也带着新成立的女子参政同盟会前往北京。
临到离开南京的时候,我又念起张妈。闹着要小姑姑再带我去那条街看看张妈,我还惦记着秋桂姐姐呢。
小姑姑只好告诉我:“我介绍张妈去一位家住南京的同志家里做佣了,她生计有了新着落,自然也就不会再去那条街做流莺了。”
流莺?什么叫流莺?我只关心张妈嘴里的那句“大囡没了”。我总有不好的感觉。
小姑姑摸摸我的头,叹息一声,只说:“去了北京,以后会有更多姐姐陪你玩的。”
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哇地哭开了。
在哭声中,在泪痕中,我们一路送别了南京。
作者有话要说:竞雄:秋瑾的字
本文中除了场景有做虚拟,比如唐群英其实并不是当时在会场上与孙直接对峙,而是书信往来。我这里故意安排他们直接对话了。还有一些言论人物并无说过,是我根据他本人的观点演变出来。
但是我保证文里面的大部分的言论和人物观点,还有历史事件,包括孙中山的观点,都采取自真实历史。
当年为了讨好强大的守旧势力(包括袁世凯),以孙中山为代表的软弱的资产阶级势力,的确就这样出卖了当年男女平等的承诺。
明天还有一更,完结小姑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