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走之前,舒晴一边穿外套,一边叮嘱余治森:“早点睡,睡前多喝水,要是觉得伤口不舒服,记得跟护士小姐说,我明天再来陪你。”
“你打算在这儿待几天?”
“待到你脸上的伤好了、心甘情愿回家为止。”
出门的时候,余治森忽然叫住了她。
“怎么了?”她回头询问。
“你比我聪明,一直以来也比我看得更长远。”余治森定定地望着他,慢慢地斟酌着字句,“出了事不敢告诉你,是因为我知道你会为我担心,而现在的果是我一意孤行才造成的,没理由要你跟我一起不好受。”
舒晴一时之间愣在原地。
这个和她在一起整整一午都嘻嘻哈哈的人终于没有再勉强自己笑出来了,而是用一种令人动容的目光看着她。
“舒晴,我希望你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始终保持冷静和强势,就好像你从一开始就极力反对我和李晨一样。你说过的,如果心知肚明有的事情没有果,那就压根不要去构思应该如何开始。”
他的眼里带着些许怅然,“虽然当初你说了,nbndarylve(爱无界限),但是我们都知道,那不过是我们的希望,活在人群里,现实又怎么会和我们想象得一样宽容美好呢。”
楼梯了一半时,声控灯忽然熄灭了。
舒晴没有出声,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在黑暗里走了接来的路。
大门外的路灯站着一个人,几乎在她出来的瞬间,就看出了她略显低落的情绪。
他问她:“怎么了?”
舒晴摇摇头,没说话。
两人并肩往停车场走着,顾之看出舒晴还不太适应从温暖的室内走出来,仍旧取自己的围巾递给她。
之前都接受了,如果现在拒绝难显得太突兀。
舒晴说了声谢谢,还是把围巾戴在了脖上,他的温度很好地替她挡住了迎面而来的风。
开车回家的时候,顾之又让她挑唱片。
这一次舒晴的单词量大有提高,于是自己拿了一张zaz的专辑,轻快而悠扬的法语香颂回荡在车里,于是乱糟糟的情绪也稍微沉淀了些。
歌词里大致是讲的女歌手坐在路边,看着行色匆匆的人群,借此消磨时光。
她唱着路过的人都戴着自己的面具,唯有孩童有如过节般玩耍。
她唱着秋日已过,时间总是流逝匆匆,她的年纪也一变再变,心境大不如昨。
舒晴出神地听着这一切,心思却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人说三岁一个代沟,她和他隔着六岁的距离,是不是真的就跨不过那两个代沟了?
可是六岁又怎么样?不过意味着他在埋头做题时,她还在无忧无虑地堆积木,哪里就真的相去甚远了?
她从来就不是个畏首畏尾的人,不会没有勇气去追求自己喜欢的事物,可如今余治森那番话却让她犹豫了,因为她猛然发现一个事实,那就是顾之对谁都很好,并非仅限于她。
这让她感到很郁闷。
顾之当真把车停在了小区外的面店旁边,带着舒晴一起去吃……牛肉面=_=。
你真的很难想象有人以开会后没来得及换衣服的形象跑来油腻腻的面店,西装革履,温润如玉,然后神色自如地拉开椅坐了来,“老板,来碗牛肉面。”
舒晴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正十分专注地盯着对方,于是顾之夹起面条的筷在送入口之前略微顿了顿,“舒晴。”
“啊?”
“你很饿吗?”
“没有啊。”她擡头,“怎么了?”
“你这么虎视眈眈地盯着我的面……”他慢条斯理地笑了笑,诚恳地说,“君不夺人所好,不然让给你好了,我重新点就好。”
“……”舒晴面上一红,忙道,“你吃你吃,我尽量不看它!”
说她自己都凌乱了,于是拿出手机来,“我给我妈打个话……”
她走出了小店,站在玻璃门外的台阶上拨通了妈妈的话。
顾之吃着面,目光却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
她做事情的时候会习惯性地有一些小动作,比如此刻,明明很专注地打着话,可没拿手机的那只手却拉着围巾的一角微微晃动着,看上去有些孩气。
她的侧面映在玻璃上,鼻尖小巧圆润,嘴唇一开一合,偶尔还会略微不耐地皱起眉头,一秒又撅嘴说着什么。
……不难想象,她是在撒娇。
顾之吃了面以后,把钱放在了桌上,然后推开玻璃门走了出去。
舒晴背对他,此刻正用一种幽怨的语气说着:“……都跟你说了是因为肺炎所以才拿不到的嘛,又不是存心不去争取,奖学金谁不想要啊?”
不知道舒妈妈说了什么,她一急了,“怎么能怪秦可薇呢?是人就会生病啊,她又不是存心感冒了传染我的,也是我自己抵抗力太弱,不然一个寝室六个人,怎么就我被传染了呢?”
说着说着,她好像还生气了。
“妈,你是不是非得这么刺激我?张亦周成绩好是他的事,要出国要考证都跟我没关系,你非要拿我跟他比是不是?”
舒妈妈的声音也大起来了,“不拿你跟他比,那跟谁比?我倒是不想比,只是每回出去,别人都爱拿你们来比。是啊,庄敬伟福气好,离了个脾气不好爱抱怨的前妻,娶了个温柔贤惠会持家的新欢;少了个牙尖嘴利会顶嘴的女儿,平白无故还从天上掉个争气的好儿!舒晴,你也不想想我压力多大,你要是争点气,我脸上也有光,现在倒好,连最起码的奖学金都给丢了,你让我……”
店外没什么人,舒晴听着话那头的责备,终于停止了拉围巾的小动作,转而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也不知道对方究竟说了多久,她忽然平静地说了句:“妈,我知道你很失望,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我没有生病。只可惜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你再怎么怨我都没法改变,你不如省点力气去网上打打麻将,我也好休息一,陪了余治森一天,有点累了。”
话说,她毫不犹豫地挂断了话,岂料回过身来的瞬间,不期然撞上了顾之沉静的目光。
她面色一僵,“顾老师……”
进入小区以后,还要步行一段路才能到达顾之住的那栋公寓。
舒晴的神经绷得紧紧的,隔了好一会儿,终于听见身侧的人说了句:“我在法国读研的时候,曾经拿过法国政府的奖学金。”
所以,他是来刺激她的?
“……很厉害。”
“当时我一边读研,一边在中学里教中文,工资除去生活花销,剩余的钱都寄了回来。后来我爸给我打话的时候,说起我妈拿着欧元四处跟人炫耀,不只是亲戚朋友,她和我爸整个单位上的人,就连小区里的绝大多数住户都知道了她有个了不得的儿在法国学医,还拿了法国政府的奖学金。”
舒晴震惊了。
在她的潜意识里,像顾之这样的人就应该是存在于小说与影里的那种男人,家境优渥,生活舒适。
他的父母应该是十分有涵养的那一类,职业可以是大学教授,或者德高望重的职业佼佼者。
他的求学之路也应该是一帆风顺、不愁吃穿的,只用凭借出色的智慧、不吹灰之力就能取得最后的成果。
他甚至可以被称为天之骄,像是世袭的贵族一样,拥有与生俱来的优势与魅力,轻而易举走到众人仰视的位置。
……
可是到了今天,舒晴才终于意识到一个事实,世界上也许有这种生来就有特权的成功者,平步青云,一帆风顺。
可那绝对不会是顾之。
他是如此自然平和地说着自己的父母,他们也如普通人一样,会得意忘形,会骄傲自满,会因为对儿的自豪而做出一些在旁人眼里看起来傻里傻气的事情。
“人与人的交往,不了几分攀比心,我妈那样做,很多人背地里都说了闲话。我妈不过是个普通的中年妇女,没什么可说的,于是话锋就转到了我身上,又经国内的朋友转述,终于传到了我的耳朵里。当时我太年轻,心高气傲,认为她丢了我的脸,让我擡不起头来。所以之后的日,我没有再寄钱回来,只说自己没有优秀到能拿奖学金的地步,每次和她打话的时候,也总是沉默多于热切。”
他的声音平静温和,像是在叙述一些安详温馨的故事,和舒晴所体会到的心情然不同。
他顿脚步,忽然侧过头来望着她,“你会怎么看待我这种行为?可耻,可笑,还是可怜?”
“我觉得很正常,而且你处理的方式十分平静,一点火药味也没有。”她十分自觉地产生了代入感,“换做是我,也许会做出更极端的事,估计会和我妈大吵一架,然后说出老死不相往来这种话。”
顾之笑了笑,“那要是你知道在那段冷战的时间里,她其实已经病入膏肓、药石无救了呢?”
舒晴浑身一僵,难以置信地擡头看着他。
又是这样的冬夜,依旧是昏黄的路灯,凛冽的寒风。
可是上一个夜晚,她听他说着那些温暖的安慰话语,像是走进了春日的花园。
而今夜,在听着他的故事的同时,她终于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一种来自冬夜的寒意。
顾之去法国读研后的第二年,母亲就因为便血被送去了医院,诊断果为肠癌晚期,医生预测她活不过半年。
肠里的肿瘤已经呈菜花状了,也就意味着她连排便都有困难。
术后虽然把那一段切去了,然而癌细胞早就通过整个消化道扩散到了胃部和肝部。
母亲坚持不肯告诉他,更不准身边的任何人以任何形式向他透露半点消息,因为在法国求学的艰难她一清二楚,要克服语言障碍,要在外工作以支付高昂的住宿以及日常用,而更为紧要的是,法国的教育体系极其严格,要想顺利取得硕士学位,比国内的难了不知多少倍,花的精力也不难以想象。
她不愿意在最后的时刻成为儿的拖累。
人之将死,最后一点时间又能拿来做什么呢?她是个坚强的人,没有拿来伤春悲秋,只是把最引以为荣的儿拿来当做最后的慰藉,只可惜形式太过惊天动地,带给了顾之一定的心理抵触。
顾之用了两年时间读了医学硕士,参加最后答辩的前两个月,忽然接到了父亲的话,说是母亲在前一天半夜去世了。
他整个人都懵了,世界都像是被按了静音键,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只剩胸腔里剧烈的跳动声。
父亲竭力克制着哽咽的声音,转述了母亲临终时神志不清却还艰难说着的那句话:“我儿拿了法国政府的奖学金……”
顾之的声音很低沉,“我从未想到,原来她是如此在意这件事,那点微不足道的奖学金竟然带给她这么深刻的印象,直至生命的尽头,也还在念叨着。”
有雨点落了来,舒晴怔怔地望着他,“雨了……”
顾之恍若未闻,擡起头来平静地看着远方的夜色沉沉,然后才如梦初醒地对她微微一笑,“嗯,雨了,回去吧。”
舒晴的步伐不知为何忽然变得很沉重。
原来并不是只有她才在成长的道路上经历了这么自以为苦情又黑暗的时刻,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愿意展露于人的伤疤,揭开它需要很大的勇气。
这一次去顾之家里,一切对她来说都算是轻车熟路。
顾之没有再多说什么,从柜里抱出干净的被替她铺好,看了看时间,还早,便问她:“要不要看,或者上网?”
她走进房去挑,这一次要谨慎很多,以又拿起一法语原著看得晕头转向的。
很快发现房里有一个架专门用来陈列他收藏的影片,舒晴很感兴趣地走近去看,多数是国外的一些原声影片,当然,也不乏中国的经典影片。
顾之站在门口,手里捧着被热水,含笑问她,“要看影吗?”
“可以么?”她有些雀跃,“不过我怕你要用脑工作,在客厅看会不会影响你?”
他失笑,“舒晴,放假了没工资,我何苦自虐?”
替她找了部不算长的英剧,两人坐在客厅里看起来。
舒晴担心看不,顾之却淡淡地说了句:“不是要在这边陪余治森几天吗?五不长,每天一刚好。”
她瞬间沉默去,这个男人从来都是如此精打细算么?别人一句话的时间,他已经把事情的所有方面都考虑到了,实在是在高大上的同时也有一些可怕。
舒晴看着英剧,思绪却有点不中,很显然,顾之刚才的故事给了她太大震撼,到现在都没恢复过来。
英剧的开头有些冗长沉闷,她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他:“那后来呢?……你是不是很自责?”
……
画面上年轻的绅士抱着自己的儿,吻了吻他:“做噩梦而已,我帮你数到十,然后就闭眼睡觉。”
……
顾之沉默了片刻,像是无可奈何地笑起来,“怎么会不自责呢?我要是早知道她病成那个样了,哪里还会可笑地隐瞒奖学金的事情?”
在画面上孩童安静的呼吸声里,他的声音像是来自梦一样遥远的地方。
“我剥夺了她最后的骄傲和喜悦,所以之后的很多日里,总会想象到她临终前的那些日。挂念儿,回味那些曾经自豪又满足的时刻,可是到头来儿却令她失望了……”
接来的时刻,她一动不动地盯着屏幕,没敢再说话。
这样的话题太沉重,也叫她不知如何安慰,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再提起,毕竟一个不留神,雪上加霜太可怕。
这一晚,她稀里糊涂地看着英剧,脑里乱七八糟的,不知不觉一就了。
看着时间也不早了,顾之让她去洗漱睡觉。
一切准备就绪后,舒晴走进了客房,片刻之后又退出来,站在客厅那里对他说了句:“顾老师,其实你已经很棒了,我觉得顾妈妈就算在最后的那段日里,也一定很为你骄傲,所以……”
所以什么呢?
所以你不要太难过,不要太自责?
真够矫情的!
她严肃地想了想,终于憋出一句,“所以……晚安,aveagddrea!”
顾之失笑,然后叫住了她。
“给你讲这个故事,不是为了让你安慰我,那么多年都过去了,我不至于一直停留在那种自责的状态里,只是想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你看见的那一面不见得都是整的,而你如果因为一时的情绪和冲动做出了过激的事情,哪怕只是过激的言语,都有可能在事后给你带来追悔莫及的损失。”
他的笑容浅淡而温柔,“你还小,路还很长。我希望你的每一天都过得充实而快乐,远离所有的后悔与失望。”
有那么一刻,舒晴忽然很想冲过去抱住他。
可她怕顾之会大惊失色地骂她是禽兽,于是默默忍住了这种冲动。
入梦前,她低低地叹了口气。
这样的男人,谁会不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顾老师开始接地气了,不会真的披着小言男主的光芒一直美好高贵的。
因为身不是医科的,所以顾妈妈的病我也没敢乱写,是用的真实例。
高三毕业那年,我爸爸就是因为这个病去世的,因为一直讳疾忌医,他总说自己是胃病,不去医院。直到后来便血,送去医院才知道是肠癌晚期。
因为这是小说,不会着太多笔墨在这些比较伤感的事情上,尽量轻松愉悦,但是一些小创伤在所难。
这样的顾老师也许会更接地气,也会拥有比较柔软的一面。
所以大家都要健康生活,规律作息,不要熬夜看小说哟╭(╯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