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顾欢阳出生那天,多情的皇帝正在御书房里戏弄一个端茶水的宫女,那宫女颇有几分姿色,水汪汪的大眼睛朝你一瞟,魂都快被她吸走。
半个时辰前,李公公在门外禀报说:“皇上,浩阳宫那边传来消息,说是李贵嫔开始生产了。”
当时皇帝正批阅折子,心烦意乱的,随意挥了挥手,“生完了再来禀报。”
李贵嫔?李贵嫔是谁?
皇帝只用了片刻的功夫在脑子里搜索,没想出个所以然,又继续心烦意乱地批阅折子。
后宫里佳人无数,这个李贵嫔又怀胎十月,也就意味着十个月以来都不曾被宠幸过,皇帝三番两头的有了新欢,又哪里还记得她是哪一位呢?
尚在与宫女嬉笑之间,李公公又来了,这回是启禀皇帝,李贵嫔诞下了一位小公主。
皇帝如今不过二十开头的年纪,这位小公主是他的第一个子女。
他不想搭理,却听李公公说,太后要他无论如何都要去浩阳宫走这一趟。皇帝天不怕、地不怕,唯有对这位从小将他抚养到大的母后还是有几分忌惮的。
脸色一沉,他骂骂咧咧地走出了门。
那宫女一脸被坏了好事的表情,恨自己时运不济。
皇帝自小就是个多情种,十三岁那年睡了自己的司寝女官,十五岁那年堂而皇之地要求进行选秀大典,十六岁、十七岁……此后的日子不必多说,宫里每年都要添新人,太监宫女倒是其次,妃嫔才是重中之重,新欢年年有。
按理说,多情的人也是最薄情的人,然而说来也怪,在这位多情又薄情的皇帝看见奶娘怀里那个一丁点大的小婴儿时,那颗最坚硬的心也蓦地被什么东西击中,变得柔软又湿润。
彼时,顾欢阳尚在襁褓里,十分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声音洪亮地啼哭着以示存在感,就是这样丑了吧唧的造型却不知怎的打动了皇帝的心,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皇帝赐名欢阳,顾名思义,这是带给他欢乐的小太阳。
欢阳可谓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虽然母亲因为难产而死,但她自小受到皇帝的宠爱,也因此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骄纵性子。
薄情的皇帝对谁都容易变心,却唯有对她百依百顺,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五岁那年,欢阳因为自己调皮,在御花园四处乱跑时摔了一跤,额头磕在花坛上,破了个大口子,流了不少血,贴身宫女和奶妈立马就被盛怒的皇帝关了起来,一人处以一百大板。
要不是太后及时出现,说不定这两人已经没命了。
在这样的溺爱之下,欢阳逐渐成为了一个骄纵任性却心思的单纯的刁蛮公主,在宫里横行霸道也无人敢招惹。
而十五岁那年,她终于遇见了人生里第一个无法轻易达成的愿望。
彼时所有的朝臣与贵戚都要赶往华严殿参加皇帝的国宴,欢阳在不耐烦地接受了宫女的精心打扮后,终于迫不及待地跑了出来。
三月的御花园里花草繁茂,对她来说却并没有什么吸引力。
十五年的光阴里,年年春日都有这些美景作伴,毫无新意可言。
然而就是在这样在平凡不过的日子里,却叫她撞见了不平凡的一幕。
那个男人身姿挺拔地立于梨树之下,一身白衣鲜明耀眼,乌发披肩,漆黑一片宛若夜空。
有风拂起他的发,而他毫不在意地任由乌发纷飞,一树洁白的梨花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惊艳了周遭的蜂蝶。
仅仅是这样一个背影,却令欢阳无端失神片刻,她命宫女大声喊了一句:“公主驾到——”
可那个男人似是闻所未闻,仅仅站在树下,姿态从容,背影修长。
她朝他喝道:“何方宵小,见了本公主竟然不下跪请安?”
于是在她的呼声之中,那个男子就这样漫不经心地转过身来,一身素衣朴实无华,偏他眉若远山,眸眼似墨,面容俊秀得不似寻常人。
此刻听闻她的一番话,他似是有些好笑地弯起了唇角,眉梢眼角都挂着淡淡的笑意。
“微臣给公主请安了。”
他明明是在笑,可却又不像是在对她笑,不过是随性地露出笑容罢了,就连这声请安的声音也懒懒的,似是在敷衍她。
欢阳明明很羡慕他的笑容,却又无端记恨起他的敷衍了事来。
她走上前去恶狠狠地踩了他一脚,“何方宵小,竟敢在此东张西望?我看你定是不怀好意,有所企图!”
那男子惊讶地看着她,随即笑意愈浓,一边摇头一边说:“微臣对宫中的路途不甚熟悉,明明是要去华严殿赴宴,结果在路上一路赏花,却不知怎的走到了此地。得罪了公主,还望公主见谅。”
又是那样漫不经心的笑,明明是在道歉,可是眼神里只有落落清风,并无害怕与歉意。
欢阳在瞬间明白了,这个人不是胆子大,也不知在敷衍她,而是真的完完全全不在意这些所谓的繁文缛节。
他的笑容里没有寻常人对她的谄媚和畏惧,清澈的眼睛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倒影。
他对她笑得好看,嗓音似是天下间最温润的玉石。
鬼使神差的,欢阳问他:“你叫什么?”
“卓定安,新晋的兵部侍郎。”
梨树下的小姑娘破天荒的没有动怒,没有盛气凌人,反而大喇喇地来一句:“我挺喜欢你的,你呢?”
这次卓定安一愣,随即边笑边看着这个莫名其妙的小公主,“这才第一次见面,公主就喜欢微臣了?微臣真是愧不敢当。”
岂料这位小公主更莫名其妙地说了句:“男子汉大丈夫就该同你一样不奴颜屈膝,不谄媚献丑,我觉得你就是父皇所说的我的真命天子。”
卓定安还从来没遇上过这种怪事,眼看着天色也不早了,早晚该迟到了,赶紧跟公主告别离去。
岂料才刚转身,便听身后的小姑娘十分肯定地来了句:“我等你娶我。”
脚下差点一个踉跄,卓定安的心都抖了抖。
好在他素来不拘小节,这种玩笑也不是开不起,只得头也不回地朝公主挥挥手,“等你长大了再说吧。”
【二】
欢阳公主就在日复一日的荣宠与溺爱里长大了,只除了……她的日子变得繁忙而充实起来。
她开始缠着绣房的女官教她缝制些绣品,最后看着手里乱七八糟的锦缎垂头丧气地唉声叹气半天,然后灵机一动,把女官手里的那一副给夺走了。
当天下午,她就出现在卓定安的府门口,“喂,卓定安!我给你做了定情信物!”
府里的人正在练字,闻言手一抖——冤家又来了。
她开始缠着御膳房的公公教她做甜点,最后浑身都是面粉,却看着自己面前那堆难以下咽的东西气愤不已,最后仍是拿着公公做的甜点兴高采烈地跑出了宫。
“卓定安,我给你带了亲手做的爱心糕点!”
她是如此大大咧咧又不避嫌,偏从小到大做什么事情都极有主见,哪怕三番五次出宫,皇帝也由着她去,只是派了身手最好的侍卫保护好她。
当然,忙着宠幸后宫妃嫔的皇帝自然也不知道女儿出宫是为了追情郎,还以为她和从前一样是贪玩,爱凑热闹。
一开始,卓定安只是对这个赶都赶不走的公主感到由衷的无奈和好笑,不过一次短暂的见面,竟然让高高在上的公主认定了他就是她要嫁的真命天子,这对于卓定安来说简直是个笑话。
可他无论如何也未曾料到,她竟然会是那种一旦认定就锲而不舍去努力追求的人。
也许是从小到大都生于顺境,她从未有过达不成的愿望,因为那个宠她疼她的父皇就连天上的星星也一定会想方设法给她摘下来,而今却遇上一个摘不下来的卓定安,这叫她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弃。
这是有生以来第一个需要凭借她自己的努力才能到达的终点,她中了毒,上了瘾,非他不可。
一个月,两个月。
一年,两年。
十七岁那年,欢阳已经是个大姑娘了,长得和顾家的人一样漂亮,甚至为了那个好像永远也不会停下来等等她的卓定安学会了这辈子都没有料到过能掌握的技能。
她已经可以绣些像样的东西了,也能做些虽然不怎么好吃、但也能饱腹的吃食了,三天两头献宝似的往卓定安家里跑,谄媚得像是只偷了腥的小狐貍。
“卓定安,你看,今天我让师傅教我做了芙蓉糕!”
“喂,看一眼啊,我做了好半天呢,看一眼会死啊?”
“……既然看都看了,吃一块也没什么要紧的吧?”
“胡说!哪里会毒死人了?我先吃给你看,要是没死,你就把一盒都吃下去!”
……
她活得如此无忧无虑,不在意所有人的眼光,只一心一意追逐着自己眼里的星辰。
卓定安不是看不见她手上那些针眼,也不是不知道她手腕上的水泡是如何烫出来的,还有那些被刀划伤的口子,以及她带有淤青的眼圈。
两年的付出,就算是铁打的心肠也会被她感动,更何况卓定安并非那样的人呢?
他看见了她的付出,也看见了她的成长。
她不仅仅是初时那个任性随意的公主了,至少当她有了目标以后,终于懂得要靠自己的努力才能争取到想要的一切的。
她会睁大了眼睛对他说:“你的字写得真漂亮!”
可这不仅仅只是一句夸奖,也是一句自我鼓励。
在他练字的时候,她也跟着临摹,一开始他以为只是她心血来潮,可她就这样坚持下来了,两年里,她的字和他的越来越像,却比他的要娟秀小巧。
不止如此,她用行动告诉了卓定安,她喜欢一个人并非是简简单单的喜欢而已,她愿意从每一个方面贴近他的生活,分享他的一切。
这样一个孩子气却执拗简单的姑娘,不喜欢……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