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静舒第一次见到萧彻的时候,是在萧母的生辰宴席上。
冯家虽然也有人在朝为官,但冯静舒的父亲也不过只是个五品官员,与萧父这种武状元出身的人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好在萧冯两家是世交,两家的男人在为官以前,不仅是同乡,还是发小,一起捉鱼摸虾、上房揭瓦,一起偷鸡摸鸟蛋,还一起偷看过乡里的女人们洗澡……
两人很多次叙旧的时候,当初的光荣事迹可是一直挂在嘴边,唯独到了这种事情上,两人都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好汉不提当年勇,这些事情不提也罢。”
另一人变感慨万千地点头,“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自然不值一提。”
说起来,冯静舒和萧彻的第一次见面并不愉快——至少对于萧彻来说,这是永生难忘的一天。
镜头回转。
那年冯静舒才十一岁,被父亲牵着手带到了萧府,大人们自然忙着应酬叙旧,小孩们就在偏厅玩耍,一旁还有下人伺候。
事情是这样的。
能带着家中小辈来萧府贺寿的,要么非富即贵,要么就是萧家的亲戚,所以偏厅里坐着的这群小孩子们都算是大有来头。
富贵子弟们从小见惯了身边的达官贵人是如何虚与委蛇的,多多少少沾染了点官家子弟的气息,对待比自己来头大的自然就客气些,来头小的就随便敷衍了。
冯静舒谁也不认识,规规矩矩地按照父亲交代的那样坐在椅子上,十分安静地吃着糖,听着众人说话。
没一会儿,有个小姑娘提议来玩捉迷藏,一人蒙着眼睛,其他人在房间里随便转悠,摸到谁,谁就继续在下一轮当蒙眼的人。
那小姑娘是萧彻的表妹黎雨,嘴边有两颗甜甜的梨涡,长得乖巧可人,眼珠子在人群里一转,挑中了最不起眼、穿着打扮最寒碜的冯静舒,“不如这位姐姐第一个来吧?”
柿子得挑软的捏,她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一屋子的孩子看着冯静舒,她面上一红,接过了黑布蒙住眼睛,游戏开始。
四面八方都是人声,吵吵闹闹不知该往哪摸,她一个人踉踉跄跄地在人群里打转,偏大家都跑得极快,谁也摸不着。
黎雨见她一副蠢笨的模样,当下起了坏心眼,恶作剧地在她经过自己身边时,伸出脚一绊,冯静舒“啊”的一声超前扑去。
慌忙之中一不留神碰到了左前方的人,下意识地手里一紧,拽住了一段布料。
只听砰的一声,冯静舒扑倒在地的同时,手里还拽着那段布料。
黑布还在脸上,她痛得泪花都要出来了,却十分明显地察觉到整个屋子都寂静下来。
颤抖着手把黑布拿掉,她吃痛地擡起头来,赫赫然发现……
发现她的手里正拽着萧彻同学的裤子。
而萧彻同学慢慢地低下头来,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扒掉自己裤子的女同学……
白花花的大腿在空气中闪烁着异常美好的光彩,萧彻的脸也轰的一下红了。
第一次的相遇就是这么落下帷幕的,萧彻的脸黑了一天,一声不吭地拎起裤子走人,这一天都没有再出现。
后来陆陆续续又去萧府做了几次客,萧老爷子虽然飞黄腾达了,但是并没有因此疏远当初的发小,反而处处提携着冯父,大概这也是习武之人的耿直之处。
冯静舒本来以为萧彻会要她好看,还有点忐忑不安的,结果萧彻从头到尾冷着张脸不说话,他做他的事,她看她的书。
几次这样的相处下来之后,冯静舒也算踏实了点,偶尔也跟他说一两句话。
比如下人送来冰糖银耳羹的时候,她会提醒正埋头习字的他,“喝汤吗?”
“喝。”
萧彻规规矩矩地放笔,端着汤碗一饮而尽,然后继续练字。
比如舞枪弄剑的时候,萧母笑眯眯地让冯静舒去叫萧彻一起吃饭了。
冯静舒就站在后院的林子边上朝他喊萧彻你妈让你回家吃饭!
“好。”
正舞得虎虎生威的剑瞬间停了下来,萧彻淡定地走向她,然后一起去前厅吃饭。
再比如萧母要他别老闷着,多跟冯静舒说说话,他就十分认真地转过头来看着冯静舒,“你看过《司马法》吗?”
“没有。”
“《尉缭子》呢?”
“没有。
“《六韬》、《三略》呢?”
“……也没有。”她忍(#‵′)。
这么重复了无数次,就在冯静舒都快要凌乱了之时,萧彻终于停止了这种无限循环的对话模式。
“哦。”他也没有什么失望的神情,沉默了片刻,看着萧母期待的目光,又开口道,“那我来给你讲讲《司马法》吧。这本书大约成书于战国初期,据《史记·司马穰苴列传》记载:齐威王使大夫追论古者司马兵法而附穰苴于其中,因号曰《司马穰苴兵法》。全书共一百五十五卷。东汉以后,马融、郑玄、曹操等人的著作中也曾提到……”
于是在冯静舒目瞪口呆的表情里,萧彻破天荒地开了口就没有再停下来,足足讲了两刻钟的功夫……
最后她迟疑地问了句:“……你口渴吗?”
萧彻一顿,她还以为他生气了,结果却见他十分自然地倒了杯茶,凑到嘴边一口饮尽,“不说还好,一说……好像是有一点。”
“……”
冯静舒总算是相信了,萧彻没有生她的气,而是天生就这张面瘫脸,情商为负。
萧冯两家有意结亲,所以给了两人更多的相处机会。
冯母问冯静舒:“你愿意加入萧家吗?”
冯静舒想了想那个沉默寡言的木头人,“我不知道。”
母亲叹口气,“按理说咱们不敢高攀的,当初给你俩定娃娃亲的时候,谁知道今天萧家会飞黄腾达呢?多亏你萧伯伯不嫌弃,待咱们还是一如既往的好。而你……”她顿了顿,摸了摸冯静舒的头,“你也并非长得天姿国色,咱们也该有自知之明,能嫁去他家,确实是你这辈子能过的最好的日子了”。
冯静舒是那种看起来温婉可人、但实际上很有主见的女子,她在又一次去萧家拜访的时候,忽然问萧彻:“你对我有什么看法?”
萧彻一愣,随机吐出三个字:“不讨厌。”
……果然是个老实人。
她想了想,又问:“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这回萧彻沉吟片刻,点头,“有”。
冯静舒心里一沉。
谁知萧彻补充道:“小的时候跟人一起在河里游泳,我从岸上跳下去,结果正好骑在了阿兵的脖子上,害他沉下去喝了好多水,还扭了筋骨,一个月都只能歪着脑袋走路,但他没跟我计较。我喜欢不计较的人。”
冯静舒:“……”
阿兵是门房老太太的孙子。
成亲那天,黎雨哭得和她的名字一样梨花带雨,吵着闹着要嫁给表哥,不能让他被那个丑八怪玷污。
冯静舒和萧彻一同在门外迎接来宾,黎雨却忽然跑到大门口,又哭又闹地对冯静舒说:“你算什么东西?六品芝麻官的女儿,长得比穿得更寒酸,有什么资格嫁给表哥?你不就是仗着姑父好心,可怜你们冯家,念着那点旧情吗?”
然后就是一阵无限循环的“我不许你嫁给表哥!表哥是我的……”
所有的人都鸦雀无声地看着这一幕,瞠目结舌。
冯静舒在这个时候缓缓开口:“能嫁给夫君是我三生有幸,至于长相是爹娘给的,只要夫君不嫌弃便好。表小姐若是觉得碍眼,那我现在这儿跟你说声对不起,今后你可以少来府里,也免得再见到我,你心里不舒服,我也不痛快。”
黎雨的母亲惊慌失措地冲过来,让婢女带走了女儿,然后一个劲地赔不是。
冯静舒微微一笑,“表小姐是性情中人,我自然不会跟她计较。”
情场失意的人罢了,徒增笑料。
她回过头去,却忽然看见萧彻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顿时面上一红。
萧彻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的新婚妻子竟然还是朵带刺的蔷薇,表面上柔柔弱弱,但其实心里还是很有境界。
可晚上回到房里时,还是被他撞见了她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偷偷抹眼泪的场景,虽然他在屋外站了好一会儿才进去,没有拆穿她,可掀开红盖头的时候,仍是认真地说了句:“你是父亲为我定下的妻子,不管旁人怎么说,凤冠霞帔,八擡大轿,我总归把你娶进门了。今后你就是萧夫人,无人可以欺负你。”
他看见冯静舒的眼睛又红了,慢慢地变得水汪汪的,像只小兔子。
她抹着眼泪笑着说,“那我就要狐假虎威了。”
他顿了顿,“我允许你狗仗人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