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楚颜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一夜,在这期间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她梦见十七岁高考那年,父亲得了肠癌,她每日做在医院里写着成堆的题,回过头去总能看见日渐消失的父亲对她微笑。
那个时候她总能看见周围的人以一种怜悯又悲漠的表情望着她,好像她是这天底下最不幸的人。
她很怕那种目光,因为在这样的压力之下,她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于是在父亲弥留之际的这段日子里,她以同样的速度消瘦下去。
因为是肠癌晚期,父亲从发现病症到去世总共不到半年时间。
下葬那天,她穿着黑色的裙子木木地站在殡仪馆里,看着那些熟悉的陌生的脸孔无一例外地挂着悲伤的表情前来参加葬礼,转身以后又笑得若无其事地开车离开。
就连父亲的兄弟姐妹也并没有难过太久,守夜的那天晚上,一群人打牌搓麻,很是热闹。
楚颜一个人坐在门口,春天的风吹在身上,却带着冬日特有的刺骨寒意。
后来舅舅对她说,离开的人已经离开了,活着的人当然要带着这份希望活下去。
可楚颜到底没能问出口,离开的人究竟是不是真的希望活着的人这样若无其事地活下去,就好像完全遗忘了曾经有个人真真切切地存在自己的生命里,就好像他的死对一切都没有任何影响。
从那时候开始,楚颜就变得很怕死,不是怕死亡本身,而是怕自己死后所有人都忘了自己,就好像她从来没有来到过这个世界上。
醒来的时候,她听见了婴儿的啼哭声,奶娘走到床边,抱着孩子给她看,她伸手摸了摸婴孩的面容,那种奇异的触感叫她心悸。
如此柔软,如此脆弱,可这是她的孩子,她和顾祁的孩子。
屋里不知为何只剩下太后,容真与赵容华都回去了。
楚颜的面上浮起一抹笑意,低低地说:“若是皇上知道是个小皇子,一定会很开心。”
屋里瞬间寂静了,正在收拾婴孩衣物的含芝和冬意倏地顿住了动作,奶娘也没有开口,楚颜一下子察觉到气氛的凝滞,便擡起头来不解地看着太后。
那个素来从容温柔的妇人破天荒地没有给她一抹笑意,只是以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她,朦胧又温和,无奈而悲伤。
楚颜从中读到了怜悯二字,倏地赶到一阵寒意从心头传来,然后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这样的眼神是什么含义,她再清楚不过。
那天在殡仪馆前站了那么久,每一个前来悼念的人都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她,好像全世界的悲伤与灾难都落在了她一个人的头上。
那天,她的父亲离开了她。
楚颜忽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双手揪住了身下的床单,缓缓地闭上了眼。
他死了么。
大概是真的死了,再也醒不过来了。
世上竟会有如此可笑的事,在他们的孩子出生这一日,孩子的父亲溘然长逝。
楚颜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刚受封为太子妃的那个春日里,曾在书房里看过的那首李之仪的《谢池春》:
残寒销尽,疏雨过、清明后。花-径敛馀红,风沼萦新皱。乳燕穿庭户,飞絮沾襟袖。
正佳时,仍晚昼。著人滋味,真个浓如酒。
频移带眼,空只恁、厌厌瘦。不见又相思,见了还依旧。为问频相见,何似长相守。
天不老,人未偶。且将此恨,分付庭前柳。
那时候的顾祁顺着她指尖触到的字念了出来:“不见又相思,见了还依旧。为问频相见,何似长相守。”
他的嗓音低醇悦耳,不带过多的感情,却又别有意蕴。她擡起头来对上他的视线,却只看见一双宛若清泉般温柔又清澈的眼眸。
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再不相见。
楚颜低低地笑了出来,只可惜她从头到尾都未言相思,又谈何相守?
她自由了,儿子也出生了,只要太上皇重新执政,等到她的儿子长大,她依旧会是一个风风光光的太后。
只是若是扳着指头算一算,她这个皇后当的实在有些短暂。
太后是个何其聪明的人,一眼就看出了楚颜已经明白了什么,走到她身边俯□来,理了理她耳边凌乱的鬓发,只柔声道:“别想太多,一切都过去了。”
楚颜麻木地点点头,睁开眼来看着她,双眼清明。
“我知道,我还有孩子,就算是为了他,我也会振作起来。”
她觉得自己的一字一句都像是套话,其实她并没有那么难过的,因为从头到尾她都只是在做戏,所以今时今日就算顾祁死了,也跟她没有太大的关系。
就好像同事走了,她顶多有些伤感,悲伤倒是谈不上。
可是心底有块地方空落落的,像是一瞬间丢失了什么,楚颜艰难地呼吸着,却觉得眼眶都有些酸楚。
到底是错过了那个一直以来毫不动摇地站在她面前遮风挡雨的人,护她安稳,容她肆意挥霍他给的宠爱。
她又想起了在江州被他找到的那个夜晚,那个明明与她擦肩而过、消失在人群里的太子殿下安安静静地站在她面前,白玉头冠光华流转,面容清隽宛若神祗,眼里是紧绷太久太久以后终于如释重负的轻松,紧抿的薄唇也终于露出了笑意。
他长长地舒了口气,一字一句轻轻地说:“终于找到你了。”
有滚烫的热泪从眼角蜿蜒而下,染湿了枕头。
她记得她也曾在京城的墨河边上与他失散,而在她久寻未果之际,他也是这样准确无误地从人寻中穿行过来,然后稳稳地握住她的手。
那时的她如此矫情地问了他一句似乎很多言情剧里的女主角都会说的一句话:“不管何时何地,殿下都会这样轻而易举地在人群里找到我么?”
而顾祁将她的脸埋入怀里,只声音清晰坚定地说了一个字,“会。”
他曾是众人仰望的天之骄子,她只能远远地站在人群里看着他,看他从一个面带稚气的弱冠少年受尽磨难,终于长成了今日这个面容坚毅的沉稳王者,她用一颗早已被时光淬炼得足够成熟的心陪他长大,也陪他强大。
而今,他终于赶上了她,然后永远地离开了她。
泪珠沿着发丝沁入秀发之中,连她的头皮都被滚烫的热泪所沾染,楚颜从来没有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原来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把顾祁当做了生命里必不可少的一个人,那么多的回忆都有他参与,要如何硬生生地割离出来?
太后的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黑发,甚至俯身抱着她,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乖,不哭啊。”
可是谁也不是他,谁也不会在她哭的时候用那种卑微到尘埃里的声音对她说:“是我错了,是我来晚了。哭吧,哭够了就睁眼看看我,实在不解气,我让你当着众人的面赏我几个巴掌,或者干脆拿刀砍我……”
楚颜终于埋在太后的怀里,再也抑制不住地抽泣起来。
寒冬的枝头不知何时飞来了一只喜鹊,叽叽喳喳叫得欢快,门口的重山快走几步,低低地吓了它几声,那喜鹊又张开翅膀,呼啦一声飞走了。
打了大半年了,眼看着这场仗终于接近尾声。
恭亲王与卓定安分别带兵围剿敌军,冰天雪地里,黑压压的军队与纯白一片的草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鲜血在纯白无暇的冰雪里蔓延开来,如同悲壮艳丽的画卷。
战士的吼声震天动地,血染一地也在所不辞,兵戈铁马踏遍每寸疆土,杀红眼的人已然分不清身边倒下的是敌人还是战友。
皇帝驾崩了,死在敌人手里,每一个宣朝士兵的心里都带着悲愤与痛心。
这些日子以来,他们与顾祁同吃同住,顾祁不仅尊重每一个人,也珍稀每一个士兵的生命。
有君如此,百姓何求。
萧彻因为擅自拔箭,导致皇帝驾崩,所以自刎谢罪,如今战场上最大的将领便是卓定安与恭亲王。
只是恭亲王似乎比从前更加无所畏惧了,坐在战马之上毫不留情地杀敌卫国,每一击都干净利落、刀刀致命。他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剑,所到之处必定取人性命,令人闻风丧胆。
西疆与柔然节节败退,后方的军营里,云麾大将军面无表情地看着远方的战场,隔着如此远的距离,似乎也能感受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头顶忽然有只苍鹰飞过,一圈一圈盘旋在上空,嘴里凄厉地叫着,她擡头看去,却只看见那只苍鹰的腿上系着红色的绸布。
面上顿时一僵,她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事务,整个人都颤抖起来。那只苍鹰却不知为何又叫了一声,很快朝林子里飞去。
回过神来以后,她面色大变,迅速骑上了战马往林子里追去。
“将军?”三皇子一头雾水地叫她,她却不闻不问,头也不回地奔去林中。
心跳早就在看见鹰腿上的红色绸布时停止了,耳边是呼啸的风声,面上是刺骨的寒风,可她恍若未觉,只是一心一意地追着天空中的苍鹰。
这处林子本就是茂密的老林,一路都是乱石与积雪,马蹄不断打滑。她又一个劲地抖着缰绳催马快行,终于在一处树根盘旋凸起的地方连人带马摔了下去,那马跌得极重,径直把她甩了出去,滚了好远。
浑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她的面庞也被石子划伤,有滚烫的鲜血滑落下来,滴在积雪之上。双手被寒冰冻得难以忍受,掌心也一定被划烂了,可她来不及去理会这些,只是怔怔地擡头去看那只鹰。
天空是灰白色的,除了光秃秃的枝桠,再无他物。
这个一路以来带着大军与宣朝人数众多的军队英勇作战的将军忽然把脸埋在了冰雪之中,极低极压抑地抽泣了几声。
鲜血与热泪滑落在雪地里,也不知是哪一样的温度融化了面庞之下的碎冰。
她含糊不清地发出几个字:“顾知……顾知……”
一双黑色的长靴无声无息地踏着积雪出现在她面前,在她带着鼻音的哭泣声里,那个人终是轻轻地蹲□来,似是无可奈何地说了句:“没有我在,你总是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那只苍鹰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一旁光秃秃的枝桠上,十分应景地扯着嗓子吼了两声。
那人回过头去不满地说了句:“闭嘴。”
苍鹰有灵气,竟像是听懂了一般,乖乖地闭上了嘴。
趴在雪地里的人浑身一颤,不可置信地擡起头来,却见到顾知无奈又温柔地望着她,眼神一如从前。
“郁久多,别来无恙。”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虐太子一事,不是不虐,时候未到,铺垫之后才有爆发的那一天。
正式结尾之前,会有一个惊心动魄的剧情,所有之前埋下的伏笔都会爆发,所有的疑团都会解开。
所以不要着急,让我一步一步走到位嘛。
之前之所以写到了六王爷顾知和将军郁久多的番外(没错就是你们一起嫌弃我的那一个),也是有用意的,这里就会揭示出来。
最后,专注亲妈一万年,不准叫我后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