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楚颜回永安宫的时候,在御膳房外头遇见个十七八岁的男子,他才从屋子里走出来,身后跟着几个宫女太监,个个手里都捧着食盒,卑躬屈膝地站了一排。
那人无奈地摊摊手,“我就是随便尝了尝,没必要每样都给我装了一盘吧,带回去也吃不完,何必浪费呢,你们留着自个儿吃就好。”
御膳房的太监总管眼珠子都要凸出来了,还以为这位爷在说笑呢,忙拱手道,“小侯爷莫要拿奴才们打趣了,这东西素来只有主子们能吃,奴才们哪里敢吃这么金贵的东西?小侯爷喜欢,随时吩咐底下的人走一趟就行了,这些也是奴才们的一番心意,还望小侯爷笑纳。”
那人望天:“这么多东西我一个人也搬不动,都说了你们留着,我这么空手回去不也挺好的吗?”
太监还要再劝:“这哪儿能让您亲自动手拎回去呢?您只要说句话,这宫里上上下下的奴才都听您调遣,替您把东西妥妥的送回去——”
说到这里,楚颜隔着远远的距离就笑着打断刘总管的话:“侯爷既然说了不用了,刘总管你这么劝着也不是法子,何不把东西都撤了下去,不要再强人所难呢?”
刘总管和那个所谓的侯爷都把目光转向了楚颜,前者面色一变,赶紧低眉顺眼地躬身请安:“奴才给皇后娘娘磕头了。”
楚颜笑了笑:“磕头就不必了,本宫还没那么大脸面。”
语气里带着嘲讽,因为这位说要磕头的人不过是躬身行礼,哪里就真的磕了头?
楚颜看着那群手捧食盒的奴才们,眼神慢慢地冷了下来,皇上这才刚走,怎么,大伙是都以为他会战死沙场,再也回不来了不成?这就忙着讨好起容皇贵妃的二皇子来,难不成都认准了太上皇回来是要把顾祁撵走,把这位安乐侯推上皇位不成?
她的视线慢慢地移到了安乐侯身上,这位小侯爷可是自小就得尽了父皇母妃的宠爱,若是容皇贵妃有心要替他夺得皇位,恐怕顾祁今日也坐不上华严殿的金銮宝座。只是今日太上皇带着妻儿回了宫,顾祁又去了战场,难免叫人有了些许猜想。
安乐侯正是昔日的二皇子顾盼,和楚颜差不多年纪,昔日的小家伙俨然长成了清隽挺拔的少年,桃花眼顾盼生辉,眉清目秀,一看就是遗传了父母的好模样,尤其是容皇贵妃。
顾盼笑吟吟地朝楚颜点点头,叫了声:“皇后娘娘。”
他自小在宫外长大,对宫里的规矩也不是很看重,楚颜没跟他计较,也笑着应了声:“侯爷莫要跟这群没眼力劲儿的奴才多费唇舌,直接走就是,犯不着听他们啰嗦。”
顾盼笑着说了八个字,差点没把楚颜惊得笑出来:“盛情难却,盛情难却。”
这还是楚颜头一回听人用这个成语来形容宫里这些趋炎附势的奴才,看来这位安乐侯当真被容皇贵妃当做了普通人来培养,而非宫中的王孙子弟,自小就形成了严格的尊卑之分的观念。
楚颜笑了笑,温和地说:“说起来,今日太上皇和贵太妃回来了,我还不曾去请安,不如侯爷随我同去吧。”
顾盼点头,和和气气地同她一起往太上皇的宣明殿走。
临走前,楚颜回头去淡淡地看了那一众拎着食盒的宫人,侧过头对重山吩咐了句:“御膳房的人是越来越不懂规矩了,主子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没有一点眼力劲儿。重山,你留在这儿好好教一教刘总管,下一次别让本宫再见到他带着一众奴才自以为是地做些无用功。”
重山点头,刘总管的脸色一下子白了。
他从前没有与这位尚未太子妃的皇后娘娘打过照面,今日头一回碰头,竟然就被对方看了个透,他低下头去恭恭敬敬地送走了楚颜与顾盼,后背上冒出了涔涔冷汗。
楚颜与顾盼同走在宫道上,她问:“太上皇与贵太妃这些年来在宫外过得好吗?”
顾盼笑道:“大概……还不错,日子没有宫里的富贵,衣食住行也很朴素,但胜在自在舒坦,随心所欲。”
楚颜注意到他的肤色比顾祁要深一些,大概也就猜到他过的是什么日子了,太上皇学着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个二皇子也就过着自在舒坦的日子,远离官场纷争,一如普通人。
她又问:“这次回来,侯爷打算在宫里长住?”
顾盼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微微一笑:“这我倒不知道,一切都由父皇做主。”顿了顿,他又漫不经心地添了一句,“不过在宫外住了这么些年,我倒不是很喜欢宫里的日子,吃的用的倒是都比宫外好,但输在不够自由。”
楚颜一怔,随即仔细看了看顾盼的表情,他的侧脸很生动,带着顾祁所没有的阳光与惬意,没有那么严肃清冷,可是他侧过头来对上楚颜的眼神时,那双明亮的眸子里却带着顾家人特有的深沉与精明。
他看似在回答楚颜的话,实则猜透了楚颜这么问的意图,三言两语就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言下之意无非是在告诉她:他对这皇宫没什么好感,对皇位就更没兴趣了。
楚颜低头笑了笑:“不愧是顾家的人,流着顾家的血,骨子里也都一样敏感。”
顾盼扬了扬眉,桃花眼里闪耀着熠熠光彩,似是在为她的恭维感到开心,笑得更开了些,只耸耸肩:“这不叫敏感,叫天生我材必有用。”
“那你也肯定觉得侯爷这个封号对你来说大材小用了。”楚颜故意曲解他的话。
顾盼看出了她的揶揄,眼神微眯,语气更加温和了:“谁说不是呢?就连金銮殿上那个宝座对我来说都大材小用了,如我这等气质儒雅、满腹经纶又博学多才的人,放在江湖屈居了,供在庙堂俗化了,倒不如早点看破红尘,经受点化,死了以后到九天之外位列天神之一,这倒给了世人一个生生世世瞻仰我的机会。我猜我必定是天神里头最好看的一个,皇后娘娘你说是不是?”
楚颜倒没想到他会还自己这么一大堆玩笑话,说是玩笑也不尽然,他言语犀利,虽说唇角挂着浅浅笑意,眼神里却若有所思。
这意思听来听去,倒像是在说楚颜的意思是他现在就该死了。
楚颜笑出了声:“侯爷似乎对我有敌意啊。”
顾盼看了她一眼,“哦?皇后娘娘是这么看的?”他漫不经心地伸手折了路边一颗垂柳的枝桠,唇角依旧含着淡淡的笑意,“事实上,对我有敌意的皇后娘娘,我不过顺着你的话往下说,圆了你的心愿,这难道不是做弟弟的孝心的吗?”
楚颜顿住了脚步:“我何曾对侯爷有过敌意了?”
“初见我站在御膳房门口,皇后娘娘驻足观看,颇有戒心地想要听我和刘总管的对话,约莫是为了试探我是否养尊处优、初入皇宫便自高自大,若是,则证明我有野心;刘总管话里话外都对我颇有奉承之意,皇后娘娘笑着与我说话,临走前却留下心腹太监惩处他,这是杀一儆百,无非是告诉宫人奉承我这个安乐侯没什么用,一样不被您这个皇后放在眼里;这一路上你又继续与我谈天说地,看似其乐融融,话里话外都在试探我是否有常住宫中的打算,此为疑心,因为你担心我会对皇位有所觊觎,特别……”他笑着看了楚颜一眼,“特别是如今皇兄去了边疆,战场险恶,谁又知道他能否安然回来呢?”
他字字句句都说中了楚颜的心事,楚颜也不恼,慢悠悠地说:“既然侯爷都看出来了,又怎么会说我对你有敌意呢?若真对你有敌意,犯得着做得这么明显,非得让你看个一清二楚?”
顾盼低低地笑了两声,摇摇头:“所以皇后娘娘确实是在试探我,只不过试探的并非是我对皇位是否有所觊觎,而是我在宫外这么些年,是不是成了一介庸才、毫无心机。”
楚颜笑了,这一次才算是真真切切地发自内心的笑,她语气轻快地说:“你是他的弟弟,从小感情深厚,他这些年以来更是不曾放下过你,哪怕你真的想要这天下,他这个做哥哥的不也一样会让给你?我又有什么好担心的?皇帝不急,难道太监还会给急死?”
顾盼说:“皇宫有皇宫的好,外面亦有外面的好,就算我有登极之愿,也不会与自己的兄长相争,何况我志不在此?”
楚颜站在原地没动,却见他手执柳枝,悠然闲庭信步,清润的声音如同流水琤,又如高山清风:“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海内贤豪青云客,就中与君心莫逆……天下之大,皇宫之小,我非燕雀,心不在此,亦不愿受困于此。”
有那么一刻,楚颜觉得自己有些卑鄙,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顾盼想得没错,就连宫人们也会在此刻怀疑太上皇是不是有意带着安乐侯在这时候回宫,她又如何会没有这个怀疑呢?
九年来,不论顾祁面临怎样的危机,太上皇都不曾回宫,如今顾祁要远征,他就爽快地带着一家三口回宫了,难免不使人生疑。
对顾祁而言,这三个人都是他的亲人,可对楚颜而言,这辈子却只有一个顾祁可以信任。她不为顾祁考虑,难道还要天真欢快地迎接“亲人”回宫?
楚颜看着那个飘逸悠闲的背影,失笑摇了摇头。
她居然是在为顾祁抱不平,觉得太上皇这个父亲做得太过绝情,所以心生愤懑。果然只有当老婆的才会心疼自己的老公,哪怕她这个老婆……并非那种一心爱慕老公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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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颜到了宣明殿时,太上皇不在,听说是太后有请,他便去了寿延宫。
容皇贵妃,不,如今已经是贵太妃了,那张倾世容颜还是没怎么变,显然这些日子她过得很惬意,岁月几乎不曾在她面上留下过什么痕迹。
她笑着与楚颜说话,言谈间丝毫没有任何不适,楚颜望着她,心下却在思量她对顾祁有几分真心,几分母爱。
若说没有半点感情,从前决计不会把顾祁当做自己的孩子来养,可毕竟不是亲生的,再怎么好也比不上顾盼……这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楚颜有一点比较怨她,九年来她倒是和太上皇双宿双栖,宫里的一切都交给顾祁,他们却不闻不问,连顾祁的大婚都未曾回宫……当真狠心。
容真是何等聪明之人,看着楚颜的眼睛就已经明白了一些事情,当下也收起了笑意,轻轻地点破:“皇后对我有些不满。”
楚颜想笑,总算知道顾盼的敏感遗传自谁了。
她说:“臣妾自然不敢对您有所不满,只是有些不理解罢了。”
容真把手里的茶慢慢地放在桌上,看着踏进大殿的人,无奈地叹了口气:“你问他吧,一切都是他在做主,如今祁儿也当了皇帝了,有的事情还是同你说清楚的比较好。”
作者有话要说:被卷福与花生迷住的作者无法自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