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林木簌簌,将军府中一片寂静。
陆雅玉于睡梦之中又一次听见了那个歌声,狂放不羁,清亮低沉。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她的意识还在睡梦之中,于是只能隐隐约约又听到后面几句: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最后一句结束时,她陡然惊醒过来,失神片刻后,拿过外衫披在身上,无可奈何地往后院走。
荷花池畔的巨石之上,那个白衣男子拎着酒壶醉卧其上,宽大的衣袍被风吹的鼓鼓的,像是乘风欲飞的仙鹤。
他打着酒嗝,一边大笑,一边又开始重复刚才的诗歌:“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陆雅玉已经见怪不怪了,卓定安夜夜如此,一旦喝醉就开始纵情高歌,再也不管是不是会吵醒别人。
她有些无奈地摇摇头,那个久经沙场、沉稳如磐的怀远大将军自打回了京城,就再也没法维持从前的镇定了,好似又回到了十五年前刚去西疆的时候,终日如同行尸走肉,而夜里醉酒之后又开始发酒疯,把满腔悲苦都化作扰人清梦的歌声。
……京城里的将军府从前一直空着,眼下好不容易因为他们回京,所以有了人气儿,下人们也都请了进来。
可这才没到两个月,府里已经有人开始窃窃私语,说是定远大将军原来是个失心疯,肯定是在战场上杀戮太重,所以招来了不干不净的东西,一到夜里就附身……眼看着这个月刚开头,已经有好些个胆小的下人主动请辞了。
陆雅玉看着他像是疯子一般对月高歌,心下了然他是重回故地,心头那道好不容易才愈合的伤疤又裂开了。
她沿着蜿蜒的石子小路来到荷花池边,一路走到那块巨石之下,在卓定安又一次开口重复这首诗时,慢悠悠地出声打断了他:“将军这么翻来覆去地高唱太白之诗,想必是对他仰慕至极。既然仰慕太白,就该知道他不仅作有这首《把酒问月》,还曾经在另一首诗里说过一句话——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巨石之上的人慢条斯理地转过头来看着她,面颊红得不太正常,眼神里也似有氤氲雾气,不甚清明,却又艳若霞光。
陆雅玉见他这幅醉鬼模样,叹了口气:“定安,照你这唱法,就是天上人恐怕也给你惊醒了,又何况是府里的人呢?”
卓定安被她逗笑了,躺在巨石上就笑出了声,醉醺醺地念着那句“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岂料手上一松,那酒壶顺着石头边缘咕噜咕噜往水里跑去。
他下意识地翻身去捞,岂料醉意太浓,竟然一翻身就落了个空,歪歪斜斜地朝着池子里栽去。
扑通一声,水花四起。
陆雅玉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武功卓绝的大将军就这么跟着酒壶一起掉进了荷花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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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了不用看大夫了,风寒罢了,喝两服药就没问题了,何必非得走一趟……”操着浓重的鼻音,卓定远一边皱眉,一边被迫跟着身旁的人往京城最负盛名的回春堂走。
陆雅玉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温和地弯起唇角:“谁说你是去治风寒的了?”她指了指脑子,“我是要你去治治这儿。”
卓定远无奈地摇头,莞尔一笑……现在也只有在和陆雅玉说话的时候能得片刻安宁了。
他下意识地去按住胸口,却忽然想起了那封信因为前天落水的时候被打湿了,字迹全部模糊成了一团漆黑的墨渍。
他从水里爬起来后,第一反应就是慌慌张张地把它拿出来,可是已经晚了,来不及了。
她的字迹全部化作氤氲的墨迹,再也看不清那些拳拳心意。
也罢,是老天的意思,要他和她再无瓜葛。
然而去回春堂的路竟然是上回他在墨河边上碰见长公主时走的那一条,卓定远觉得这一定是老天在开玩笑,因为在他和陆雅玉说话之时,竟忽然发现前方的柳树下面站着个人。
如果这不是他思念成疾,那就一定是他疯了。
两次打这里走过,两次都在同一个地方碰见那个人,世间真的有这种巧合么?
当然不可能。
若非长公主日日来上次相遇的地方傻站着,哪里会有这么巧的事?
拂柳之下,长公主一瞬不瞬地看着那对璧人,男的英俊挺拔,女的容颜秀丽,果真是郎才女貌、如花美眷。
那日和卓定安不欢而散,她走得果断决绝,可是前脚刚走,后脚就后悔了。
她等了十五年,等到了他回京,难道为的就是见他一面,然后跟他说些永不相见的话吗?
她开始日日来这里站着,心想也许哪日他还会打这里经过……傻得可怜,也执着得可怜。
哪里料到今日还真叫她碰见了。
只可惜,他不是一个人,身旁还站着他的妻子。
卓定安的脚步倏地定在原地,再也挪不动。
陆雅玉察觉有异,转过身来问他:“怎么了?”
他没说话,目光定定地望着前方,于是她也望过去,同样看见了柳树下的那个女子。
看看长公主,再看看身旁的卓定安,陆压与叹了口气。
天大地大,这两个人的目光里却只有彼此,再无其他。
陆雅玉几乎是一瞬间就猜到了这个人是谁……卓定安的旧情人,当今皇上的长姐,欢阳长公主。
她迟疑了片刻,轻声对卓定安说:“我先去回春堂,你一会儿来找我就好。”
可是刚擡脚,卓定安却忽的抓住了她的手,声音稳稳地说:“抛下我做什么?一同去。”
他的面容安定如常,甚至眼神也是波澜不惊,可陆雅玉却从他紧握住她的颤抖的手感受到了他剧烈波动的心绪。
这个在沙场上有如罗刹般坚毅英勇的大将军只有在涉及到长公主的事情时,才会变得这样脆弱。
他在害怕,在挣扎。
那厢的长公主自然也看到了卓定安的动作,眼眸动了动,却没有其他反应。
陆雅玉叹口气,只得放弃了抛下他的心思,一点一点掰开他拽着自己的手:“行了,不走,不走……就这点出息,说句要走都值得你狠心尝试捏断我的手。”
她带着卓定安往前走,可是每向前一步,余光里都能察觉到他又僵硬几分的姿态。
终于走到了长公主面前,卓定安的一颗心几乎停不下来。
他离她这么近,近到只要再走几步,就能把她揽入怀里。
可是他不能。
长公主奇迹般的没有因为看见这一对璧人而发怒,反而微微一笑,好似松了口气似的,温柔地望着他,喊了句:“定安。”
卓定安被这一句熟悉到早已刻入灵魂的称谓钉在了原地。
入骨三分,心神激荡。
可是下一刻,那个女子轻笑着对他说:“你们很般配,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她说他们很般配,说自己心满意足。
卓定安像从来不认识她一样,满眼错愕。
这不是长公主,不是昔日那个任性妄为、我行我素的姑娘。因为若是昔日的她,一定会不顾一切上来打他骂他,歇斯底里地指责他辜负了她。
可是今日的顾欢阳只是笑得清淡如花,温温柔柔地对他说:“你们很般配,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到底是哪里不对?
卓定安像是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忘了说话也忘了有所反应。
陆雅玉也不好这么僵在那里,只得替他“感谢”公主的夸奖,顺便赔罪:“定安前几日染了风寒,眼下得尽快赶去回春堂看病,多谢公主的美意,待定安病好以后,必定亲自上门拜访。”
“上门……拜访?”长公主笑了起来,“但愿有那个机会吧。”
她笑得那样轻松,和颜悦色,简直不是从前的那个人。
而卓定安却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笑的确是发自内心,没有一点伪装……她素来就不是个懂得伪装的人。
可是心里仿佛堵着块石头,更加难受了。
她是真的放下了,一点也不在意了。
陆雅玉见公主都这么表示了,心知两人也不会再有什么可能,只得回过身去拽了拽卓定安的袖子:“走了,看病去了。”
自始至终,卓定安没有开口,而直到擦肩而过的时候,他才回过头去喊了一句:“欢阳。”
长公主似乎微微一怔,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他叫她什么?
可是下一刻迎来的却是他深深的一眼,然后她听见卓定安悦耳低醇的嗓音:“珍重。”
珍重,多适合诀别的字眼?
她弯起唇角笑起来,两只小小的梨涡一如当年。
她点头,也对他说了声:“珍重。”
真巧,像是有心灵感应似的。
她为此欢欣雀跃,像是童年初次遇见他的小姑娘,芳心暗许,却不知他日的流年暗换。
她静静地看着卓定安转过身去,与身侧那个美好又娴静的娇妻一同走着,果真美得像是一幅画。
这样也好,他的余生会过得幸福平和。
她也就放心了。
卓定安和陆雅玉慢慢地走着,他沉默得像是一株迟暮的大树,不知在想些什么。
“何必呢,明明放不下,却偏要做出和我琴瑟和鸣、恩恩爱爱,你不过是在折磨她,也在折磨自己。”陆雅玉叹口气。
“可是事实证明,她已经放下我了,我再也折磨不了她了。”他钝钝的笑了,眼里也不知是哀漠还是对自己的唾弃。
现在困在过去的人就只有他了。
走过一棵又一棵的垂柳,他知道,将来再不会有一个姑娘愿意锁住时间、站在树下日复一日地等待他朝她走来了。
不论是昔日皇宫里那个站在杏树之下等待他早朝时分昙花一现的小公主,还是如今这个不知在垂柳下等了多少个日夜的女子。
都不会有人不计代价地愿意拿全部的青春时光、美好年华来等待他的擦肩而过了。
终于走到了转角处,只差一个转弯就能到达目的地回春堂了。
卓定安忽然顿了脚,毫无征兆地抓过身去,可是视线仅仅捕捉到那抹青色的身影朝着水面……跳下?!
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间凝固了。
河边有人大叫:“有人落水了!快救人啊!有人落水了!”
街边的人纷纷跑去看热闹,那青色的声音很快消失在水面上,犹如一朵昙花一现的青莲,带起层层涟漪。
脑子里倏地一片空白,接着耳边嗡的一声,什么也听不见了。
卓定安全身发抖地朝着那个身影消失的地方狂奔而去,顾欢阳,你要干什么?你究竟在做什么?
跳河?
自尽?
五月的晴天……不,是晴天霹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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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顾祁忙得不可开交,先是朝臣和太后分别暗示他,秀女们都已经进宫了,是时候往后宫注入新角色了。然后便是淮河以南的好些地区遭遇了初夏以来的第一次洪涝灾害,各地官府都在忙着抢险赈灾,可天灾不比人祸,止也止不住。
最要命的是派去蜀地任职的太子妃之父赵青云,草包到了哪里都是草包,一点小事都搞不定。
各处灾区都已经投入人力物力,转移灾民、开仓赈灾,争取把损失和伤亡减到最小,可偏生蜀地的赵青云手忙脚乱,居然也不转移百姓,就硬生生地派了好些官兵往灾区跑,要他们帮着抢救些值钱之物。
结果洪水再来的时候,派去的官兵折损了一半,活生生给淹死了。
顾祁已经愤怒到没有心思去考虑楚颜的立场了,诚然他是楚颜的丈夫,可他更是当今太子,未来的天子。
赵青云这种草包,当初就不应该给他第二次机会的!应该直接卸了官职,扔到草包堆里自生自灭!最好叫他烂醉花间,从此再也没机会危害百姓!
这种时候,蜀地岌岌可危,天灾虽是老天不开眼,但若是朝廷处理不得当,百姓有极大可能会怨恨当权者,做出些过激的举动。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说的就是这个理。
顾祁只能一道急召派人去蜀地临时补了赵青云的缺,指挥官府办事。
叫谁好呢?
秦远山不行,这种事情犯不着让他去;萧彻也不行,他走了宫里的侍卫怎么办?恭亲王顾初时……不成,他毕竟是个亲王,这种身份去了也是牛刀小试,损他皇族的面子。
最后顾祁挑中了秦殊,他身居闲职,也该有点事做。
于是一道诏书,秦殊就连夜启程赶往蜀地。
而这时候朝廷上可是炸开了锅,不为别的,就为赵家这“出息”的长子,真是给定国公长脸啊!
昔日在京城流连烟花之地,大损赵家颜面;如今去了蜀地,果真也是乐不思蜀啊,每隔几年都有的洪涝灾害本来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了,却给这草包处理成这幅德行……蠢成这样也确实挺不容易的。
赵武的老脸几乎搁不住了,恨不能抹下来揣进衣兜里,也胜过现在这样挺着颗被万箭穿心的心肝在宫中行走。
永安宫里的太子妃脸色也很丰富,本想着给赵青云最后一个机会,希望草包经过历练也能稍微崛起一下,岂料这位当爹的不仅没有崛起,还给了她一个这么大的惊喜……她已经感动得无语凝噎了。
这件事情一出,不论是朝臣还是太后都没工夫催促太子宠幸秀女了,也不知赵青云闯的这祸是好是坏。
然而重山倒是忧心忡忡地带回不少消息,似乎宫里面出现了很多对楚颜不利的言论,眼下千姿百态的秀女们都进了宫,其中还有不少都是出身显赫的名门闺秀,而太子妃恰好装在这节骨眼上托了父亲的“洪福”,也不知这位置坐得稳不稳、心里踏不踏实。
楚颜虽说没担心过太子妃这位子会不会被动摇,但要说她不恼赵青云——绝无可能!
总算知道上辈子的赵楚颜为什么死得那么惨了,性格软弱,父亲还是个只会拖后腿的草包!她宁愿赵青云来抱大腿也胜过拖后腿好么!
更悲惨的事情接踵而至。
秦殊赶去蜀地之后,发回来的传书才说,之前的坏消息其实根本不算什么,赵青云隐瞒不报的事情一桩接一桩传回京城。
百姓伤亡数目惊人……
房屋损毁数目惊人……
流离失所的百姓无处安置……
官府的人……什么?官府的人跑完了?
每多传回来一件,顾祁的脸色就难看三分,到后来简直惨不忍睹了。
楚颜真想抽自己两耳刮子,她当初到底是为什么犯-贱放赵青云一条生路?她真的很想唱一首刀郎的《冲动的惩罚》献给她那位伟大的父亲,不,是献给愚蠢的自己!
到了第五天时,事情终于有了解决的办法。
在秦殊临时借调附近各个县城的人员临时凑数抢险救灾之后,情况终于基本稳定下来,至少没有再继续恶化。
而同一时间,宣朝自太祖年间以来一直沿袭的传统又一次被提了出来:一旦发生什么天灾,就由宫妃去宣朝国寺——净云寺祈福。
上一次是容皇贵妃去的,而这一次……群臣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太子目前唯一册立的太子妃身上。
楚颜:我屮艸芔茻……我是唐僧么?难道还要我去西天拜佛求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