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出现在寿延宫门口的时候,太后正坐在大殿里和身边的大宫女学剪窗花,神情放松,眉目慈祥。
门口的太监赶忙通传了一声,太后诧异地看了过来,注意到太子身后捧着厚厚一摞画像的万喜时,心下就了然了。
她放下手里的红纸和剪刀,从从容容地露出个温和的笑容,“什么风把太子给吹来哀家这儿了?”
什么风?
阴风。
顾祁看着这个在楚颜和他之间扇阴风点鬼火的人,一边走上前去,一边露出抹淡淡的笑意,“我听说太后身子不爽利,便想着亲自来看看。这段时日朝中政事繁忙,昨日才下了选秀的诏书,因此一直没能亲自来向您请安,今日特来请罪。”
请罪?带着一摞厚厚的画卷来请罪?
恐怕是来兴师问罪的才是。
太后倒真没料到此举会把太子给招来,当下笑着说,“太子说的什么话,你成日忙于政事,心系天下,哪里有空来陪哀家这无聊的老太婆子?请罪一说实在严重,哀家要真耽误了太子治理国家,这才要反过来跟太子请罪才是。”
她招招手,让顾祁过去坐在她身旁。
顾祁十分顺从地坐了过去,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略带关切地问道,“太后可是哪里不舒服?让太医来看过了没?今日听说您身子不爽利,把这次的秀女画像都送太子妃那儿去了,我还吓了一跳,现在看着倒是松了口气……能剪窗花做手工的,没事便好。”
最后一句像是如释重负,但他的眼神很淡定,丝毫没有半点忧心,显然内心想法远远没有说的话听上去这么动听。
毕竟没有血缘关系,感情什么的更是谈不上。
太后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在变着法子问她,连画卷都没法审阅的人怎的有力气坐在这儿。
当下笑道,“这些年皇后不管事,日子倒是过的清闲,整个后宫也交给哀家来打理。但哀家老了,人也怠倦了,对这些琐事有些烦心,看多了也总觉得老眼昏花、心头烦闷。这次想着既然太子妃在,将来迟早也要将这后宫交付于她,倒不如从今日就卸下担子,让她亲自来管管事……哀家知道这事儿有些不合祖制,殿下该不会埋怨哀家自作主张吧?”
她一副诚诚恳恳的模样,表明自己是真的老了,对这些事情无能为力了。
顾祁淡淡一笑,“太后说的哪里的话,您年纪大了,有的事情不爱做,自然可以交给下面的人去做。”
他从容不迫地接过清荷递来的普洱,小小地啜了一口,动作好看,姿态优雅,随即话锋一转,“只是太子妃乃是我的正宫,如今大婚也不过才举行,恐怕选秀之事交给她有些不妥,总不能让她一嫁进宫,就大公无私地忙着帮我挑选新欢吧?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太后没说话。
顾祁把那茶盏轻轻地搁在手边的木桌上,眉目疏淡地继续说,“您把这画倒是送过去了,倒是叫她怎么做呢?黯然神伤难免显得不够气量,大度地替我张罗吧,又好像违背了自己的心意,您这么一件苦差事儿,恐怕叫她有些难做呢。做得好做得坏,都得落人口实。”
太后这算是明白了。
太子今日来找她兴师问罪,兴的不是祖制的师,问的不是逾矩的罪,而是在替太子妃撑腰。
他认为太子妃会因为这事儿心里难受,里外不是人——要么当个贤良大度的妻子,打落牙齿往肚里吞;要么做个小家子气的娇妻,落得个善妒的名声。
所以这当丈夫的亲自来问罪了。
太后敛去眼里的情绪,笑着摇摇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倒是哀家失策了,只想着若是把此事交给太子妃,那也叫人知道了她的权利和尊贵,却不想光是替她着想,却忽略了她心里的感受。”
事实上,太后之所以把画像都送去楚颜那儿,一是与其自己亲自动手选些美人进宫,倒不如把这烂差事推给她;二是想要借着给她甜头的幌子,把选秀的事情交给她,造成她和太子的矛盾。
这宫里的事情多着呢,不要因为她是个太子妃就以为日后必定能登上后位了,瞧瞧,这不就要她亲自动手替自己找些敌人进宫了?
只要她心里有太子,就无论怎么做都自己膈应着呢。
是贤妻就心头苦,是娇妻就名声坏。
总之就是里外不是人。
太后绝对不希望赵家的人在这条路上走得太顺,楚颜若是成了皇后,还受到太子的盛宠,万一赵容华借此机会成了太后怎么办?那个时候自己哪怕就是身为太皇太后,也肯定没好果子吃。
她还记得自己当初扶容真上位的时候,赵容华在尚未成为太后的自己跟前都说了些什么。
“娘娘昔日答应臣妾的爹,说是要将臣妾当做亲生女儿一般疼爱,助臣妾在这后宫里平步青云,享尽恩宠,如今却为何忽然变卦,去栽培那区区一个宫女?”
“太妃娘娘,臣妾是由您带进宫的,一向尊敬您,敬您为母亲。可把容真带出尚食局的是臣妾,把她交给您代为看管的也是臣妾,如今您夺走臣妾的人,还拿去当做自己的心腹,这样做是否有点欠妥呢?”
赵容华最初进宫的时候,赵武还没有今日这么大的权势,不过是个兵部尚书罢了,而太后也不过是个没什么实权的太妃。
她栽培赵容华一是因为背后的赵家还算有权有势,二是手里握着窦太后的把柄,想要借着宠妃在皇帝跟前地位,自己也好在后宫一步一步踩踏实,一举夺下太后之位。
岂料赵容华不是个有脑子的主,于是她弃之而启用了容真,甚至与赵容华决裂了,自己也如愿以偿挤下了窦太后。
可哪里想得到今时今日,入主后宫成为太子妃的竟然又是赵家的人!
这才是大大的失策。
太后毫不怀疑一旦赵容华利用赵楚颜重新得势,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自己。
今日的太后之位来之不易,无论如何,她要阻止赵家反咬一口,把自己的东西又抢走。
顾祁又笑了笑,朝万喜使了个眼色,万喜于是捧着画卷恭恭敬敬地走了过来,弯下腰去呈在两人面前。
顾祁拿了最上面的三幅,漫不经心地在太后面前都给看了看,“不过既然都送去了,太子妃也都尽心尽力地替我挑选了一番,太后看看挑得如何?”
太后的视线落在那三张画上,心下一动。
怎的都是些娇艳至此的女子?
赵楚颜还真是自信啊,这样的人也敢往太子身边送。
当下点头笑道,“太子妃选的自然是极好的,个个都是一等一的美人胚子。”
“那若是太后也觉得满意,我也就这么定了吧。”顾祁不紧不慢地又把画给放了回去,朝万喜摆了摆手,万喜就捧着画又站到了一边儿,“一会儿我就让人把挑出来的话给吏部送去,再过些时日和京城的贵女一起进行殿试。”
他侧过头去看着太后,轻描淡写地说,“太子妃才刚大婚,后宫里的事情也不懂,他日就算是要当皇后,毕竟也需要一段日子好生磨练。太后对她好,想要早些把肩上的担子交给她,我也明白。只是太子妃还年轻,很多事情都只是一知半解,下次若是太后再有事情要交付,不如先派人来知会我一声,我看看她有没有那个本事替您分忧。若是没有,我也会让别的人替您分担着,也免得您太累,毕竟身子才是顶顶要紧的。”
这话说得客客气气,滴水不漏,表面好像是在质疑楚颜的能力,事实上却是——
太后心头一凛。
太子竟然在要挟她,言下之意,她若是不想管这后宫,他另找人帮忙就是,可她要给太子妃添堵,不好意思,这后宫就直接易主吧。
太后眼神微眯,不动声色地掩饰了心头的震惊。
她还以为太子是受赵武的胁迫,不得不娶了太子妃,可如今看来竟是真对那女人上了心!
恐怕要想些别的手段,速战速决才是。
顾祁又说了几句客气话,要她好生注意休养之类的,便从从容容离开了寿延宫。
太后阴晴不定地坐在那里,看着他颀长挺拔的身影,一言不发。
行啊,父子俩都一个样,最擅长表面说着客气话,肚子里一包坏水,天知道长了多少个心眼!
果然不是自己亲生的就不顶用。
她想到了自己那个多年杳无音讯的儿子,终于老态毕现,闭眼沉沉的叹口气。
老六走了十来年了,一点消息都没有,当真是忘了她这个做娘的。
也是,他恨透了皇宫,恨透了自己的身份,又怎么还会和他们扯上半点关系呢?
若不是身为皇族,也犯不着毁了心爱女子的一切;若不是肩负重担,也不会害得那人坠落悬崖,尸骨无存。
再睁眼时,太后又是一副冷静清醒的模样了。
既然连儿子都没有了,就更要靠自己。
这辈子什么都没了,至少还能守着这个寿延宫,就连窦太后那种手段厉害的人都在她面前栽了跟头,害怕区区赵家的小辈么?
当然,太后又失策了,若仅仅是赵家一个美艳的千金那就罢了,哪怕聪明过人也不致于辣得过她这块老姜。
只可惜这位赵家嫡女并非仅仅聪明过人,重点是——
她还开了挂,有穿越神技加持,亲妈光环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