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氏方才喝了太医开的药,眼下已经睡着了。
楚颜坐在院子里,擡头看着今夜明亮又冷清的弯月,繁星都被隐去了光辉。
她想起了自己曾经对太子说过的话,她要做这轮皎皎明月,哪怕与群星争辉,最终仍然会是这天空里最长久的美丽。
可是今日看见了卢氏的境况,她忽然有所触动。
在这样一个女人依附男人的社会里,哪怕她有心挣出片天地来,最终能主宰她命运的人仍旧是宫中那个手握权势、俯瞰天下的男人。
含芝在她身后担忧说,“主子,您的房间已经收拾出来了,天色已晚,您还是先去休息吧。”
楚颜收拾了心绪,起身朝外走,“不急,我先去见见祖父。”
卢氏的事情虽然令人心情低落,但楚颜心知肚明,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赵武正坐在书房里闭目养神,今日楚颜毫无征兆地回府,想必是有事情要与他商讨。
岂料出了卢氏的事情,这才一直耽搁下来。
他眉头深锁地靠在椅子上,老态毕现。
赵家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可如今仍然没有谁能担当大任。
三个儿子不是贪图女色、走马章台,便是沉迷赌坊、败家有方,老四就更叫人痛心疾首了,居然迷恋上养娈童这等龌龊之事。
女儿如今在宫中,原本身为太子生母,握有很多优势,可如今与太子关系也僵硬尴尬。
难道赵家真的要毁在这一代了么?
门外传来叩叩的敲门声。
赵武睁开眼,听见楚颜在外面声音平和地说,“祖父,我能进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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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念秋进宫以后先去了沐贵妃那里。
一身华彩的沐贵妃笑盈盈地望着她,眼里是赞许与和蔼。
沐念秋是这一辈里最出色的姑娘,举手投足间自带一股芬芳之意,微微一笑,仪态万千,颇有母仪天下之风。
只可惜……
沐贵妃在心里叹口气,却又很快驱散了那点阴霾,如今太子妃之位上有人了又如何?
当初皇后已在位,自己不也一样登上了贵妃之位,把她压了下去么。
名头并非最重要的,终于的是踏入后宫之后手段如何,能否击败敌人。
沐念秋去见太子之前,被沐贵妃握着手嘱咐道,“念秋,姑姑希望你有朝一日能够像姑姑一样,哪怕最尊贵的那个位置上已坐了人,也能靠自己在这宫里赢得一片天。你是我沐家的儿女,有资格也有本事成为最尊贵的人。”
沐念秋微微一笑,眼神明亮又温和,“姑姑请放心,念秋明白您的意思,不会辜负您的期望的。”
她转身离去,一袭鹅黄色的衣衫微微起伏,发间的步摇也轻轻晃动。
美人移步,倾国倾城。
沐念秋与太子没见过几次面,就算见过,也只是在国宴之上或者进宫见沐贵妃时远远地看到过一眼,模模糊糊有个轮廓,却没有看真切过。
而踏入御花园那一刻,她忽然有些怔忡,因为眼前这一幕场景不似寻常景,犹若在画中。
合欢树下,那个一身素衫的男子负手而立,背对着她。
发间的白玉头冠光华流转、清雅温润。
听见脚步声,他轻轻转过身来,眉目如画,俊朗舒雅。
沐念秋自小熟读诗书,此刻竟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诗词来描述眼前的场景。
而顾祁看着她,唇角微扬,“终于见面了,沐小姐。”
终于见面了……就好像他已经期盼良久一样。
沐念秋无端红了脸,却姿态大方地俯身行礼,“念秋见过太子殿下。”
顾祁没有与她说别的,反而与她一同散步在御花园里,问她平素里做些什么、读了些什么。
她一直落落大方、进退有度,如实把自己平日读的书目告诉了他。
四书五经,唐诗宋词……?都是些官宦世家的女子会读的东西。
顾祁晃了晃神,忽然想起了那个拿着《战国策》和他诡辩的女子。
那个姑娘爱读的东西太多太多,涉猎之广令人咋舌,兵书也好、国策也好,她总能头头是道地掰出一大堆道理。
忍不住就扬起了唇角。
沐念秋一怔,看着他忽然蔓延开来的温柔笑意,那种和煦得宛如春风的姿态令人眼前一花,仿佛一树合欢花都骤然失色。
她提醒略微心不在焉的他,“殿下?”
顾祁转过头来,浅浅的笑意隐没在唇角,眼神清明、态度温和地询问她,“怎么了?”
好似方才完全没有失神。
而沐念秋心下了悟,那样的笑意恐怕是想到了谁。
会是谁呢?
她想起了上回祖母生日时,那个亲临沐家的太子妃。
眉目生动,杏眼如波,一身雍容华贵的锦衣也夺不去她的光彩,微微一笑时,眼眸里波光婉转,宛如晶莹剔透的玛瑙在日光之下熠熠生辉。
可太子似是没事儿人一样继续和她谈天说地,温柔的模样叫人忍不住浮想联翩。
沐念秋配合地笑着,把所有情绪通通埋进眼底,只留下浅浅的笑意与微微的羞赧。
其实心里也松了口气,太子并不若她想象中那样,反而像个翩翩公子,温润似玉。
若是这样,也许她的“倾心”会来得更加容易,更加自然。
两人分明都知道,这次见面表面上是才子佳人的互相倾心,而事实上也不过是太子的一次政变契机,沐家的一次上位伊始。
可是至少看上去,气氛莫名和谐。
午膳之时,两人一同用膳,屋里太监宫女伺候着,太子没开口,沐念秋也就没说话。
也无妨,毕竟在沐府时,每回吃饭也是这样,一大家子坐在一起,沐夫人若是不说话,下面也就一片沉默。
只是吃着吃着,万喜忽然在门口请安,说是有事启奏。
顾祁点了点头,万喜就亲自进来,走到他身边贴在耳边轻轻地说了几句。
顾祁的脸色一下子有些凝重。
他问了句,“太医呢?”
“正准备启程。”
“让他去了别忙着回来,等到那边病好了再说。”
“是。”
万喜欲走,却又被他叫住。
“若是有了结果,知会他立马派人回来禀报。”
“是。”
接下来的情况更加沉默,这顿饭吃得有些压抑,太子殿下明显心不在焉。
他不说话,沐念秋也就低头吃自己的。
只是两个人都有些食之无味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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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武坐在摇曳的烛光里,窗外的夜风无声地吹进来,带着初夏的温度。
他望着一脸平静的楚颜,缓缓地问了句,“殿下的意思是,要我放弃今日得到的一切,甘愿和沐青卓平分秋色,不拔头筹?”
楚颜点头,“祖父应该理解太子殿下的心思,不论今日你拔得头筹还是沐青卓稍占上风,一切都不过是暂时的。太子殿下不会让你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一直强势下去,与其今日打压这个,明日压下那个,倒不如祖父你自己放弃徒劳无功的努力,甘愿与沐青卓平分秋色,也免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赵武笑了,笑声里颇有几分无奈,“也许此事不是我说了算。太子殿下希望看到的就是我和沐青卓相斗,赵沐两家只有一直斗下去,他才有功夫发展新势力,不是么?若是我忽然停手了,那不就是破坏了他的计划?”
楚颜倒是吃了一惊,从前她还以为赵武一心为了赵家要在朝堂上争出个名堂,没什么城府,可如今看来却是她低估了这个祖父。
她微怔,“我以为……祖父应该是极力反对殿下扶持新势力的,怎的今日……今日却好似在暗中帮助殿下?”
赵武苍老的脸色缓缓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意,虽然遍布皱纹,但眼眸明亮,一如当日在战场上清明又英勇的虎将。
“昔日有刘备托孤,岂料孔明也扶不起那无能的阿斗。今日我赵武虽算不得孔明那样的圣贤,却好在太子殿下并非阿斗之辈,我也总算有脸面在百年之后下去见赵家的列祖列宗了。”
一席话惊得楚颜眼眸睁得老大。
刘备托孤?
她的思绪乱糟糟的,费了好大力气才整理出一条思路。
“祖父的意思是……你从头到尾都在暗中帮助太子殿下?”
赵武哪里有半点平日在朝堂上的匹夫之勇?此刻的他面容安详,眼中只有睿智的光芒。
他朝楚颜点点头,捋了捋花白的胡子,笑得愉悦又得意,“皇上早在太子殿下还小的时候,就有了离宫的心思,只是担忧殿下年纪尚浅,降不住一帮老臣,又怕我若是明着相助,会影响太子独立应对一切的能力。所以才要我明着阻挠,暗中相助,看来我是做得很成功啊,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至今也没有一人发现破绽。”
楚颜瞠目结舌地问他,“那,那当日你去西疆出战……”
“是皇上的意思。”赵武抛下一个更大的炸弹,“就连让你入宫也是皇上的意思,皇上念在赵家尽忠尽孝、三代为臣,特准你进宫为太子妃。只是容皇贵妃说了,感情的事情勉强不来,若是太子殿下对你有意,那便最好不过;若是无意,那也就顺其自然。只是……”
他顿了顿,目光沉了些,“只是我毕竟还是有私心。皇上肯如此放心地托孤,未尝不是考虑到我赵家后继无人,几个儿子都是没用的东西。可对我来说,若是你也无法当上太子妃,赵家就真的没有后路了。所以西疆一战,纵容我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出战,却仍旧把你当做交换条件,逼迫太子殿下妥协。”
说到这里,他叹口气,“楚颜,你不会怪祖父吧?”
楚颜哪里有功夫去怪他?这个炸弹来得太突然,颠覆了她十年以来的逻辑。
赵武并非倚老卖老的权臣,反而是暗中帮助太子的功臣?
皇帝并非对太子坐视不理,而是老早就布下了这个局,要太子稳中求胜,同时又给他足够的成长空间?
一瞬间,她忽然有些恼赵武。
他这个功臣倒是当了,可所有人都被他蒙在鼓里,自己也就算了,可宫中的赵容华又算什么呢?
一辈子都以为自己在为赵家鞠躬尽瘁,到头来儿子和丈夫一个都没捞着,可事实竟然是这样!
那姑姑这一辈子徒劳无功的努力又算什么呢?
她又气又怒,霍的站起身来,目光沉沉地看着这个扮猪吃老虎的老人。
“祖父,你未免太过自私!这种把一切都玩弄于鼓掌之中的游戏很有趣是不是?你有没有想过姑姑这辈子过的是什么日子?你既然早就站在了太子这一边,也为赵家找好了后路,为何不告诉姑姑,还让她一心以为自己在为赵家奋斗?”
说到底,所有人都被皇帝那老匹夫和赵武这个演技帝给骗了个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