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了将近半个时辰,才停在沐府大门之外。
含芝跳下马车,把踏脚凳摆好,然后掀开帘子喊了声,“殿下,萧夫人,到沐府了。”
沐家不愧是朝臣世家,辅佐了包括太子在内的两代皇帝,光从府邸看来也是气势恢宏的。
楚颜自认自己家的府邸可比不上沐府,虽然规格都是差不多的,但沐青卓毕竟比赵武的文化底蕴要深得多,赵武不过一介莽夫,靠着满腔勇猛在马背上立下战功,沐青卓却是文官出身,但也有勇有谋、略通武功,这一点从府邸的风格上也能体现出来。
这是文绉绉的说法,简单说来,其实赵家的风格就一暴发户,哪里及得上沐家的高端大气上档次。
楚颜默默地替自家抹了把汗。
她是第一个下车的,冯静舒紧随其后。
一下车,楚颜就被眼前的场景给震了震,只见偌大的沐府门前竟站了好几排人,场面十分壮观。
而见到她之后,人群忽然同时拜了下去,异口同声地喊道,“参见太子妃殿下!”
为首的是沐青卓,身旁站着的妇人约莫就是沐夫人了,两人身边又里三层外三层地站着沐家的人,个个都穿戴华贵,气质不凡。
旁的人楚颜都不认识,只得走上前去,先对沐青卓点了点头,随即握住沐夫人的手,温和大方地说了句,“快快请起,沐夫人不必拘礼。今日是你的寿辰,本该我来替你贺寿才是,如今我不过才到门口,你们就搞得这样隆重,倒显得我喧宾夺主了。”
沐夫人今日就满五十了,但模样看上去顶多只有四十岁,保养很好。
和沐贵妃的贵气逼人不同,她这个当母亲的反而显得温柔娴静,浑身上下都散发出标准古代贤妻良母的气息。
被楚颜这么亲切地握着手,她有些受宠若惊,忙恭恭敬敬地说,“妾身人微言轻,区区生辰微不足道,竟有幸让太子妃殿下屈尊就驾、前来贺寿,实在是愧不敢当。”
楚颜知道今日太子是要她来缓和沐家和皇族之间的气氛的,自己当然要尽量给沐家面子,至少让众人看到太子对沐家还是极为重视的。
毕竟沐青卓还是朝堂上的一大权臣,下面又有那么多和他一党的大臣,太子不能一次性打压得太过厉害,必须得恩威并济。
她含笑让含芝从车上把太子准备好的贺礼拿了过来,然后对沐氏夫妇道,“今日太子殿下让我亲自前来替萧夫人贺寿,这是他一早就命人准备的贺礼,祝愿沐夫人身体安康、万事如意。”
沐青卓让人接了过去,沉声道,“微臣替内子谢过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
说着,侧身一让,“殿下请。”
楚颜回过头去,没有忘了把冯静舒一块儿带上,一边携着她往里走,一边回过头去对沐氏夫妇介绍,“这是萧彻萧大人的夫人,今日与我同来为沐夫人贺寿。”
冯静舒不怯场,面上还是那样清浅怡人的笑容,大方得体。
沐家的人都在外迎接太子妃,而宾客们则在大厅里坐着聊天喝茶。
随着楚颜的出现,大厅里的人纷纷站起身来,齐声行礼道,“参见太子妃殿下!”
被人尊崇的感觉果然是相当好的,楚颜琢磨着从前看的电视剧里那些身处上位的妃嫔们都是如何表现的,于是一面淡淡地笑着,一面让大家不必多礼。
当然,也并非所有人都站起来了,比如沐贵妃和清阳郡主就好好地端坐在那儿,前者是因为身份使然,不必行礼;后者是傲气使然,不屑行礼。
随着楚颜的到来,大殿里先前还热闹的气氛一下子安静不少,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位新晋太子妃的身上,不著痕迹地打量着。
在场的几乎都是女眷,毕竟是沐夫人的生辰,朝臣看在沐青卓的面子上,派来贺寿的都是自己的妻女。就连沐青卓今日的出现也不过是为了迎接楚颜,如今楚颜也来了,他也就以进宫面见太子、商议政事为由,离开了大厅。
从这些女人们热切的眼神里,楚颜感受到了各式各样明显的情绪波动。
她穿戴华贵,雍容大方,光是发间的饰品就令人瞩目良久,而在含芝替她褪去外面的披风时,那身流彩暗花云锦绣裙更是惹眼异常,整个人看上去高贵优雅,美丽得叫人移不开眼。
当然,这些眼神里也都带着怀疑和探寻,毕竟太子立她为妃的时机太过特殊,册妃的目的也显得有些心猿意马,她的身份地位确实有些尴尬,受宠与否也是值得探究的问题。
但从今日看来,若真是一个太子为了权宜之计不得不取的太子妃,恐怕这派头有些过了。
一时之间,众人都开始怀疑先前她受到太子冷落的传闻。
沐夫人请楚颜上座,楚颜也不推辞,以她的身份本就该和主人一同坐在上位。
于是她从从容容地穿过众人的目光,坐到了大殿最上方的两把椅子中的一把,冯静舒于她同来,自然也就坐在她身边靠后一点的椅子上——那还是沐夫人让人专门替冯静舒添的座位。
楚颜觉得气氛一时安静得有些过于凝重了,便笑着打趣道,“怎的见了我来,大家都不聊天了?今日我也不过是来向沐夫人贺寿的,大伙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拘礼,否则倒真是我的不是了,巴巴地跑来破坏大家的雅兴。”
沐夫人轻笑着,也附和道,“那大伙可真要好好热闹热闹了,不然到时候太子妃殿下若是承了这个不是,我这个做主人的可要惭愧了。”
大家都笑了,很配合地交谈起来,又恢复了先前的热闹。
而这时候,从大厅外忽地传来个清亮婉转的嗓音,“不知太子妃殿下来了,有失远迎啊。”
那声音不娇不媚,不紧不慢,但声音里天然带着一股子雍容贵气,威仪十足。
随着这声音的出现,一个身着深红色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的盛装女子从外面踏了进来,妆容精致华美,眉目之间透着和声音如出一辙的威严和贵气,赫赫然便是沐青卓之女,皇帝的沐贵妃。
哪怕失了皇帝宠爱,哪怕膝下无子,但沐贵妃从来就是这样高贵典雅的模样,虽并不咄咄逼人,但神态之间端的是一副身处高位的人应有的模样,雍容大气,不容小觑。
不知怎的,楚颜忽然记起了《红楼梦》里的凤姐儿,那位厉害的角色初次登场时,也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与眼前的沐贵妃相去无几。
而事实就是两人的风格也是惊人的相似,光是看着神态与面容,都觉得不是那种可以糊弄的主。她自进宫以后回回都能在宫中的宴席上看见这位贵妃娘娘,哪怕是皇帝离宫之后的几年里,她都始终保持着这分威严,无人敢轻视了她。
毕竟就是没了皇帝的宠爱,也还有身后的沐家在替她撑着,谁又敢真的以为她没了依靠呢?
楚颜收回心绪,这才注意到方才在门口迎接她的人里,似乎真的没有沐贵妃。
沐夫人回过头来对楚颜道,“贵妃娘娘今日身子有些疲乏,方才用了午膳过后,就去屋里小憩了一会儿,因此没能亲自前来迎接殿下,还望殿下不要见怪。”
说话间,沐贵妃已然走到了楚颜面前,唇角微扬,还是那般姿态,“母亲说笑了,太子殿下尚且尊我为母,所以于太子妃殿下而言,我也算是半个母亲了。而太子妃殿下素来知书达理、颇重礼节,又怎会因为这点小事就见怪于我呢?”
言辞之间自有一股傲气,俨然一副长辈对待小辈的模样。
楚颜也笑了,站起身来朝沐贵妃点点头,“贵妃娘娘说得是,您是娘娘,太子殿下的长辈,自然也是楚颜的长辈,哪里有长辈出来迎接晚辈的道理呢?”
她毫不尴尬地回头对沐夫人一笑,“恐怕又要劳烦夫人再添张椅子了。”
沐贵妃虽是沐夫人之女,但论身份地位自然也要尊贵得多,她是主子,沐夫人不过是臣,因此大殿的最上方成了如今的三足鼎立之势,楚颜在中间,沐家的两代女主人分别坐在她两边。
人都来齐了,沐夫人便对身边的丫鬟吩咐了句,不一会儿,大殿外面就来了几个唱曲的,把那些乐器板凳都搬了进来,然后坐在大殿中央准备就绪。
沐夫人站起来对大家说,“感谢大家今日前来为我贺寿,贵客临门,沐家上下不胜荣幸。这几位是前几日我派人请来的京城颇负盛名的名角,还望大家听得尽兴。”
按规矩,沐夫人自己是不敢第一个点曲目的,便把那戏单子先递给楚颜,楚颜笑着推拒了,说是要沐贵妃先点。
沐贵妃笑了笑,也不看戏单子,随口说了个,“今日是母亲的寿辰,那就点个《麻姑献寿》吧。”
然后轮到楚颜了,她看了看单子,随手指了个《琵琶记》,“就这个吧。”
接下来是沐夫人自己点了一出,单子又跑到了清阳郡主手上。
她的座位离楚颜不算远,擡头看了楚颜一眼,阴阳怪气地对身旁的人说,“今日是长辈的寿辰,点曲吉祥的就行了,也不必点那劳什子的悲欢离合情情爱爱的东西。”
说罢,随手指了个《四郎探母》。
楚颜心平气和地往她那儿望了一眼,却在看到她身侧的人时愣了一愣。
那姑娘和清阳差不多年纪,唇角含笑,柳眉弯弯,一双丹凤眼楚楚动人,又为她平添几分妩媚水灵。
……沈辛?
即使沈辛出宫多年,楚颜一直没见过她,但今日一见,她却不知怎的一下子就认出了对方。
也许是那双看上去娇怯可人、多愁善感的丹凤眼,也许是她看不出任何瑕疵的温柔笑颜,总而言之,楚颜和她对上眼了。
注意到她的手和清阳的手亲热地挽在一起,这般亲密的模样恐怕对于这个众人敬而远之的郡主来说是件稀罕事。
楚颜眼神微眯,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身份最尊贵的几个人都点了曲目,沐贵妃最后笑着问坐在右手边第二个座位的人,“念秋想要听什么?”
楚颜的视线又落在了那个人身上,沐念秋,沐贵妃的侄女,沐青卓的嫡亲孙女。
说起这个沐念秋,倒是百闻不如一见了。
楚颜先前对她的印象仅仅是停留在她和自己一样都是受人摆布的家族棋子之上,被沐家寄予厚望要进宫为妃,只可惜她没能成功,被自己捷足先登。
不过这肯定不会是最后的结局,太子终究是要登基的,后宫也不可能只有她赵楚颜一个妃嫔,哪怕太子心系于她,也决计不可能为了红颜不顾江山社稷,学他父皇一样来个远遁江南。
所以这个沐念秋仍旧可能会是后宫的霸主之一。
楚颜默默地打量着她,倒是为其从容温和的气质点了个赞。
如今已经点了曲目的不是身份尊贵就是长辈级别,小辈里沐贵妃却单单挑了她来点,显然是想要突出她的与众不同。
但这位沐小姐不卑不亢地对着姑姑笑道,“念秋对戏曲了解不多,从来都是大家点什么,我就跟着听什么,姑姑就别让我班门弄斧了,免得点出什么无趣的曲目,扫了大伙的兴。”
楚颜挑眉。
懂得拒绝,那就说明她够聪明,并不想在这种朝臣贵妇、世家小姐齐聚一堂的时刻太过突出,无端招来嫉恨。
措辞完美,那就说明她懂进退,知道怎么说才是最合时宜的,这番说辞可比她明说自己人微言轻要来得圆滑委婉多了。
最后就是,她大概知道自己就算是拒绝了,这个被贵妃娘娘亲自点名的风头也已经出了,没必要真的去点上一曲,那倒显得她自视甚高了。
接着沐夫人又客气地邀请了包括沈辛在内的几位权臣之女点单子,但她们都是有眼色的人,连沐念秋都拒绝了,她们又如何会当靶子呢?
挨着问了一圈,大伙都推拒了,于是沐夫人笑了笑,示意戏子可以开唱了。
首先唱的是《麻姑献寿》,宫中但逢主子们的寿辰,楚颜都能在宴席上听到这戏曲,当下有些耳朵起茧的不良反应,却仍旧保持微笑,假意很感兴趣地捧了个场。
一曲终了,所有人都抚掌称好,沐贵妃笑盈盈地以茶代酒,敬了沐夫人一杯,“望母亲在今后的日子里都一直年轻美丽,福寿安康。”
沐夫人笑得很幸福,女儿进宫以后,她们就有了君臣之分,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次面。而今能在生辰这日一家团聚,女儿又这样孝顺,她自然是心头暖洋洋的。
第二曲很快又开始了,这一回是楚颜点的《琵琶记》。
若是唱的京剧,楚颜就只能半吊子地听个半懂,岂料她阴差阳错地点了这曲川剧,倒是全部都听懂了。
《琵琶记》讲的是一位书生蔡伯喈在与妻子赵五娘婚后,在父亲的逼迫下进京赶考,结果高中状元以后又被迫要与丞相之女成婚,最后辗转反侧,赵五娘亲自上京寻夫,终于以团圆的大结局收场。
当那几个戏子唱到第十九出——强就鸾凰时,故事已经发展到了蔡伯喈义正言辞地推拒丞相嫁女的提议。
饰演蔡伯喈的戏子咿咿呀呀地摇头唱道:
非别,千里关山,一家骨肉,教我怎生抛撇?
妻室青春,那更亲鬓垂雪。
那丑角又唱道:
状元,老丞相见你这般青春年少,才肯把小姐嫁与你,你不必推故。
书生又道:
差叠,须知少年自有人爱了,谩劳你嫦娥提挈。满皇都,豪家无数,岂必卑末?
这一段讲的是媒婆说婚,但书生因家有糟糠之妻,所以拒不接受。
楚颜倒是看得饶有兴致,岂料身侧的沐贵妃却倏地变了颜色,忽然站起身来,冷冷的对楚颜说了句,“太子妃殿下,我还有些不舒服,先回房去歇着了,恕不奉陪。”
说完又回过头去对母亲说了几句,然后头也不回地起身离去。
沐贵妃的忽然离去有些突兀,戏子们立马停了下来,拉曲的声音也戛然而止,在座的人都回过头来看着这一幕。
沐夫人忙笑道,“没事,没事,大家继续,不要停。”
于是唱曲声又一次响起。
看着沐贵妃头也不回地走了,楚颜有些愕然地坐在那里,有些不明白最后她看自己的那一眼为何充满愠怒。
她是哪里惹到这位贵妃娘娘了?
想着想着,她心念一动,似乎有了谱,当下也无心再听曲,回过头去对沐夫人说了句,“我胸口有些闷,想去后院透透气,还望沐夫人不要见怪。”
沐夫人眼神里有些担忧,迟疑了片刻,还是点点头,“殿下不必这么客气,把这里当做是自己家就好。”
楚颜于是从容不迫地站起身来,回头对冯静舒点了点头,随即也离开了。
人群有些愕然,宫中的两个贵人这么一前一后地离开,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当然,也有没那么吃惊的人,比如沐念秋和沈辛就很快想通了个中缘由。
沐贵妃是踩着皇后的娘家进宫的,当初皇后贤良淑德、宽厚待人,深受爱戴,但随着沐家的势力在朝廷上越来越大,在一次贪污案里检举揭发了皇后的娘家,一时之间中宫之位岌岌可危。
皇帝虽不爱皇后,却也并不想改立中宫,便如了沐青卓的愿,把沐贵妃也接进了宫中。而沐贵妃一去就分了皇后的权,颇有要登顶之势,气焰很高。
也因为皇后深受百姓爱戴,当初京城里有不少传言,说是皇帝受了沐贵妃的蛊惑,竟对糟糠之妻受到欺压不闻不问。而支持皇后的党派更是在不少酒楼里大肆以戏曲诗词来讽刺沐贵妃。
而今这曲目里的书生受到丞相胁迫,不得不娶了丞相之女,辜负糟糠之妻,这种雷同的剧情一下子勾起了沐贵妃的回忆。
难怪她要变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