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晚宴即将开始。
楚颜跟在太子身后,还没走进大殿,就自觉地退到一边,对上顾祁回头看她的目光时,她微微一笑,“还请太子殿下先行,楚颜随后再进去。”
顾祁的表情看似没有什么变化,但仔细观察却能发现,他紧抿的唇角稍微柔和了点,纯黑的眼珠子里也染上了一丝赞许的光芒。
楚颜也望着他笑,心知肚明他明白自己的意图——若是他们两人一起走入大殿,其他人会怎么想?顾祁并不愿意让她当太子妃,自然也不希望给他人造成什么错觉。
她是识时务的聪明人,不会给他带来一丁点麻烦。
在顾祁步入大殿之后,楚颜又在柱子后面磨蹭了一会儿,听见里面的人高呼参见太子殿下后,这才走进去。而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就坐的太子身上,注意她的人自然就少了,她轻手轻脚地从边上穿进了左边的席位,坐在了赵容华身后。
看见她以后,赵容华总算松了口气,却仍是皱着眉低声在她耳边道,“跑哪儿去了?我让束秋去找你,结果人影都没一个,这么大的人了还叫姑姑替你操心……”
楚颜忙拉住她的手,又是扮可怜又是撒娇,“方才记错时间了,就提前跑了来,幸好太子殿下可怜我,让我进书房去看书了。”
赵容华一听,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偏过头去看着席上的顾祁,却冷不防撞上了他的目光——准确的说,顾祁看的人是楚颜。
心下窃喜,赵容华的眉梢眼角都染上了笑意,难道说儿子对楚颜有意?
她拍拍楚颜的手,赞许地笑道,“好孩子。”
楚颜在心里叹口气,只盼着这个好孩子不要再因为队友犯傻而变成太子眼中的坏孩子了。
在宫中待了九年有余,每年都会参加无数个这样的晚宴,楚颜已经没什么感觉了,坐在那儿神游天外地等着太子例行讲话,然后大臣们例行说上几句关于节日的祝福,无非是恭祝山河大好、国家繁荣、百姓安定、家和万事兴。
可是今日,几个重臣说完话后,却对视了一眼,殿内顿时陷入一片沉寂,好似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
顾祁眼神微微变了,看着最后一个还没有说话的人——定国公赵武,他的祖父,赵容华的父亲。
赵武位高权重,每回都该是最后一个发言的人,今日却坐在那儿没动。
顾祁微笑着举起酒杯敬了他一杯,“定国公可有话要说?”
隔着短短的距离,他与赵武的视线相交,年迈的人以探寻的目光看着他,而他眼里无波无谰,仿佛真的只有淡淡的笑意,等待着赵武对节日致辞。
赵武站起身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朗声道,“微臣看着太子殿下主持上巳节晚宴多年,心中感慨万千,今日的祝福有三:一祝我宣朝繁荣昌盛、百姓安居乐业,二祝国家安定、无战乱烦忧,三祝……”
他微微一顿,眼神里有了一抹深意,凝视着顾祁,缓缓沉声道,“三祝太子殿下早日册立太子妃,为我宣朝皇室开枝散叶,以定民心。”
年迈有力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着,全场寂静,无一人说话。
顾祁眼神微凛,面容不变,哪怕嘴角仍噙着笑意,声音却变得有些冷冽,“如此,那我就谢过定国公的祝福了。”
他有意避开最后一个祝福,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仿佛对方的致辞和往年没有任何不同。
可是赵武显然不打算这样轻易放弃,当场环视一圈,于是又有包括京兆尹在内的几个朝廷重臣也举杯站了起来,高声道,“恭祝太子殿下早日册立太子妃,为我宣朝皇室开枝散叶,以定民心!”
这样有力的嗓音响彻大殿,随之而来的是所有朝臣举杯起立,高呼着同样的话语。
这样的情况令顾祁始料未及,当下眼底被阴霾占据,哪怕面上仍旧无波无谰,笼在袖中的手却已紧握成拳。
这是什么意思?逼迫他册立太子妃么?
他环视着下面的朝臣,看见了人群中不置一词的尚书令沐青卓,沐青卓与赵武素来不对付,可此番却也无动于衷地站在那儿,显然在此事上是和赵武站在同一阵线的。
心中怒气倏地升起。
他怎会不知这些人心中所想?
他是太子,今年已有二十三了,早到了该取妃的年纪,可是父皇走得急,就这么扔下一堆烂摊子给他,他明明是储君,却又处处受到这群倚老卖老的家伙辖制,无法放开手脚去做大事。
就拿头回重新设定淮南赋税一事来说,当时淮南闹饥荒,收成极其不好,他在书房冥思苦想了几日,又与秦远山和恭亲王等人商议多时,这才制定出了新的赋税减免条令。可谁知这群老东西在早朝之上东拉西扯,想着法子跟他对着干。
其实顾祁心知肚明,他们明明也是理解这个法令的重要性和可行性的,却偏要从中阻挠,一定要和他争论个好几日,才肯做出让步。
这种举动不为别的,只为显示他们在朝堂上的重要性,只为告诉他这个年轻的储君,并不是他想做什么就能放手去做的,他得时刻把他们放在心上,不可怠慢。
而册立太子妃一事很明显并不是顾祁看中了谁,就能娶谁进宫的,这与朝廷势力有关,更与朝臣世家未来在朝中的地位息息相关。
若是他随随便便说要取个与朝政毫无瓜葛的女子,恐怕这群老东西会在第一时间跳出来,集体抗议,苦口婆心地与他纠缠无数个早朝,然后上书进谏,更夸张点,他毫不怀疑他们会做出集体跪在华严殿外请命的事来。
顾祁心头烦躁,甚至有心埋怨父皇为何给他留下这样一个难堪的局面。
倒不如直接让他登基算了,至少拿皇帝的威仪也能压一压这群没事找事做的老臣子,不是么?
视线停留在人群里,顾祁的怒意已经弥漫上了眼眸,饶是相隔甚远,楚颜也能看得明白他的怒火中烧。
要说不同情是假的,楚颜也明白他这么久以来力不从心的隐忍和怒火,毕竟太子如今羽翼未丰,很多事情依然要依仗这群老臣子。而皇帝为他相中的秦远山、萧氏兄弟以及几个王侯后裔之辈年纪尚轻,虽已开始在朝中担任职务,但影响力仍旧没法跟这群人相比。
她看着沉默的顾祁,只觉得这样的他和方才书房之中面目清隽、眉眼柔和的人当真相去甚远。
无奈的叹口气,她伸手扶了扶发髻上晃晃悠悠的那只玉簪。
而此时此刻人群里一片寂静,没人有所动作,她这么一擡手,对于周围的人来说倒是没什么打眼的,但在座上的顾祁看来,却是十分显眼的。
顾祁的眼神落在她面上,却只见她安安静静地望着自己,以微不可查的口型缓缓地对他说了四个字,“围魏救赵。”
千万种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他仿佛又看见了楚颜狡黠地在书房里对他说:“国事战事与我一介女流之辈自然无关,但我从中学到的却是,兵法也可以有诸多变体,可以运用于不同的事情之上……此所谓围魏救赵——袭击敌人后方的据点,以迫使进攻之敌撤退的战术。”
就在这样的千回百转之下,他忽然镇定下来,一点一点收回了情绪,微微一笑,反问赵武,“那依定国公之见,太子妃人选该如何抉择呢?”
殿中这些老东西,无一不是想要推销自己的人进他的后宫,谁家的千金做了太子妃,那么整个家族都跟着与有荣焉。现在他们统一战线,是为了要他册妃,可若是他将问题抛回去,该起内讧的恐怕就是他们了。
赵武当即一愣,从前提出册妃之事时,太子从来都拿国事要紧来搪塞他们,无非是想他日羽翼丰满、足以与他们一抗时,再做打算。可今日他却忽地一反常态,对此毫无意见,反倒问起他们太子妃的人选来。
赵武还没开口,沐青卓便悠悠开口道,“太子殿下,既然定国公心中有所计较,必定也有了合适的人选,微臣瞧着赵府里的几位千金不都及笄了么?许是定国公有意从她们之中挑选出一个合适的人,也好了臣等的一桩心事。”
沐青卓一出口便是讥讽赵武迫不及待地想把赵家的人塞进太子妃这个位子上,赵武脸色一沉,皮笑肉不笑地说,“微臣惶恐,哪里有沐大人这样深的心思?微臣不过是想着太子殿下早日册妃,便能早日开枝散叶,如此也是我宣朝的一大喜事,哪里就扯上我赵家的儿女了?不过沐大人这么一说,微臣倒是想起你府上的沐小姐了,前些日子不是还进宫来,受到赵容华的召见了么?”
赵容华可是太子生母,既然太子的母亲都亲自召见沐念秋了,个中含义自是不言而喻。
以两个权势最大的朝臣为首,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原本指向顾祁一人的矛头蓦地成了心怀鬼胎的群臣之间横亘的矛盾。
顾祁没说话,任由他们笑里藏刀地互相暗讽,眼神却不可抑止地看向了安安静静望着他的那个姑娘。
人群里,她一袭绿衣清新卓绝,似是亭亭玉立的一株青竹,带着朝露的锋芒,带着寂静安然的气息,以不可抵抗的姿态直入眼底。
她的唇角微微上扬,带着小聪明得逞的狡黠,而这点小伎俩替他救了场——只有他们两人心知肚明。
顾祁不是皇帝那样经历了大风大浪的君王,如今不仅羽翼未丰,还有太多需要提升的技能点,全然不似YY小说里的全能型男主,有万能的金手指伺候。
而这一点令楚颜满意至极,因为若是他太过强大,她哪里还有机会耍什么小聪明?
上辈子见惯了职场斗争,却没有那个本事亲自参与,因为她懒,也因为她一开始就没有那个资本去争,可是这辈子的她不一样,她可以选择自己的活法,也有充足的背景和潜力去奋起,有谁能当天鹅还甘心缩在窝里当个丑小鸭呢?
楚颜笑了,眼里是真正的愉悦,而非刻意装给谁看的。
上辈子的赵楚颜不是奸妃,却被人刻意冠上了奸妃恶人之名,那么这辈子,她就从现在开始朝着奸妃的康庄大道上狂奔。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请允许她暂且借用一下这句在宫斗剧里出现频率极高的台词,谨以此句作为座右铭,聊以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