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陆扬把客房里的被子和床单都重新换过了一遍,夜里抱秦真去睡觉时,还特别真挚邀请她和自己同睡,“天气预报说今天要刮风下雨呢,万一打雷了,我又不在你身边,你害怕怎么办?”
秦真瞥他一眼,“过去二十六年里你都不在我身边,要是打个雷都能把我吓死,我的坟头上都已经长毛了!”
结果夜里真的打起雷来了,外面的风刮得树木簌簌作响,雨水也毫不留情地拍打着草木,闪电透过窗帘来,还真有那么几分吓人。
秦真收到一条短信,从床头柜上摸来手机看,是程陆扬发来的:怎么样,怕不怕?要不要你家程大爷来陪你?
她忍俊不禁,特别爷们儿地回了一句:不怕,打雷下雨可有趣了,我爱死了!
那边的程陆扬郁闷半天,干脆回她:可是我怕,我怕死了!求保护么么哒!=3=
秦真哈哈大笑,还没来得及回短信,就听见了门外的脚步声。程陆扬敲敲门,“程秦氏,我好怕……”
声音幽怨又委屈,简直笑掉她的大牙。
黑暗里,程陆扬把门推开,抱着枕头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挤到她旁边,小鸟依人地靠了上来,“睡不着。”
秦真往旁边挪了挪,大方地拍拍床,“那行,陪你聊聊天。”
真神奇,有时候总觉得她和程陆扬像是男女性别互换了一样,偏偏两个人还特别自然,毫无违和感。
“聊什么?”程陆扬自觉地钻进被窝,“聊人生聊理想?”
秦真想了想,“跟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吧。”
程陆扬一下子不说话了,心情似乎郁闷了不少,脸上的笑容也褪了点,嘀嘀咕咕地说:“小时候的事情有什么好听的?还不就那点事!”
“可是我想听。”秦真把枕头立起来,和他一同靠在床头,挑了个最舒服的位置,然后侧过头来看着他,“我想了解你的过去,然后分享你的现在,今后嘛,如果你表现好,我也可以考虑和你一起过的。”
真傲娇!谁看不出她想和他一起过啊?
程陆扬撇撇嘴,最终同意了,“好吧,你想听哪一段?”
“你说哪一段,我就听哪一段。”
程陆扬笑了,“那好,我跟你说说在县城里和外公在一起的事。”
他挑了一段最欢快的,远离父母的漠视,在尚且不懂事的年纪里,未曾体会到父母对他和哥哥的区别待遇,也不明白他人略带惋惜的目光,只活在外公的保护之下,无忧无虑的那段日子。
那个时候程陆扬只有四五岁,早上会跟着外公一起去公园练太极,粉雕玉琢的小男孩站在哪里都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外公和一群老公公老太太们打得火热,而程陆扬就乖乖地坐在旁边的草地上,喝豆浆、吃葱油饼。
饼是巷子口一个推着三轮的老婆婆做的,每天早上她都准时出现在那里,葱油饼的香气总会叫经过的程陆扬馋上好一阵子。
外公不太主张他每天都吃这种油炸食品,倒不是因为担心外面的食物不卫生,而是因为不健康——毕竟那个老婆婆也在巷口做了几十年的生意了,业界良心也是有目共睹的。所以程陆扬只好接受了一周吃两次的规矩,铁打不动,要是一周内想多吃一个怎么办?不好意思,外公可是牛脾气,再撒娇都没用!
程陆扬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侧过头来看着秦真:“对了,我还没跟你说过我外公的脾气倔到什么地步呢!那老头子可真是,简直超越了人类的语言范围,一路直逼外太空。”
他明明还没开始说呢,秦真就已经笑得不行了,这都是些什么形容词啊?
“程陆扬,你小时候语文一定很好!”
“呵呵,你家程大爷何止语文好,科科都是那么棒!”程陆扬很神气,“行了,别打岔,跟你讲件我外公的英勇事迹。”
然后他就讲到了老人家是如何在一个深夜里迷迷糊糊地起来上厕所,结果听见隔壁有人在撬邻居家的门,窸窸窣窣的声音特别可疑。他从猫眼里看了看,发现真是贼,立马拎起扫把,把门砰地推开,大吼一声:“抓贼啦!”
他这一吼不打紧,倒是把贼给吓得工具什么的统统掉地上了,当下也顾不得捡,只能撒腿就跑。
程陆扬说:“老头子追了他四条街,追得他瘫倒在地,把身上所有的钱都塞进老头子手里,求老头子放他一条生路,他还想好好做人。老头子非得让他上派出所去,他又跑,老头子又追,最后把贼给吓哭了,跪在地上讨饶。”
秦真听得一愣一愣的,“外公体力那么好?”
黑暗中,因为距离太近,足以看清她那傻乎乎的模样。程陆扬哈哈大笑起来,“骗你的,那贼什么都没偷到,老头子又不是傻子,干嘛要追那么远啊?再说人家偷的又不是他!”
秦真黑了脸,捶了他一拳,“别的不擅长,胡编乱造就你厉害!像我这种成熟稳重的女性,要被迫和你这种猴子家来的逗比进行常人无法理解的语言交流,简直就是心灵与肉体上的双重折磨!”
程陆扬笑了,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和她贫嘴,而是静静地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隔了好半天才慢慢地开口说:“他是真的脾气犟,肺病拖了那么久,到后来已经变成肺癌了。癌细胞转移扩散得很快,医生再三劝他留在医院化疗,可他偏不。任由医生磨破了嘴皮子,他就是铁了心要出院。那时候一栋楼的老太太老头子们都来家里轮番劝说,他干脆把门锁了,谁的话都不听。”
秦真的笑容顿时消失了,黑暗里,她一声不响地愣在那里,头一次听程陆扬这么认真地给她讲过去的故事。
他的声音很平静,很温柔,与窗外的疾风骤雨、打雷闪电截然相反,带着一种她所不熟悉的哀伤。
他说:“老头子这辈子中年丧妻,晚年一个人住,他说他最高兴的事就是我回到县城去陪他。而他疼我爱我,把余生的所有精力都倾注在我身上,又怎么舍得住进医院化疗,留我一个人在家呢?”
老人回了家,带着外孙继续过日子,和以往任何一天都一模一样,烧菜做饭、送他上下学。周末的时候会带着他外出买菜,由着他像个大少爷一样在菜市场指指点点,他说要吃鱼,菜篮子里就一定有鱼;他说要吃土豆牛肉,餐桌上就一定会出现香喷喷的土豆牛肉。
最初的日子里,老人因肺部不断咳嗽,夜里甚至会咳血,但他关好了门,压低嗓音捂着嘴咳,甚至在被子里咳,无论如何也不让隔壁的程陆扬听见。
后来癌细胞转移到了肝脏,他就一宿一宿地肝疼,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甚至用床头柜上的手电筒不断地抵住肝部,用皮肉的疼痛来转移注意力。
程陆扬说:“小学的时候曾经学过一篇课文,史铁生写的,名字叫做《秋天的怀念》。那时候我不太明白为什么史铁生的母亲会用椅子的扶手抵住身体,甚至抵出一个凹槽来。直到后来外公去世,我在他的身体上同样看到了那种东西。”
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什么似的,一字一句平平地念出来:“我没想到她已经病成那样。看着三轮车远去,也决没有想到那竟是永远的诀别。”
这是课文里的原句,秦真朦朦胧胧记得一些,可是也背不出来了。她擡头看着程陆扬,想说什么,却见他轻轻地笑了出来。
他说:“外公去世的时候,其实我一点也不害怕。他跟我说,他可能要睡很长很长的一觉,他说我这么淘气,叫他替我操了不少心,今后他可以好好休息,把我交给我我父母了。他说他年纪大了,眼睛也不好使了,炒菜的时候经常放盐会放多,做出来的东西也一天比一天难吃……这样的话,我回到父母身边也不会太想他。”
程陆扬的呼吸很平静,在这样安谧的房间里,一起一伏,声音暗哑而柔和。
“后来我就按他所说,躺在他身边,陪他一起睡。可我怕他会忽然离开我,所以就一直睁眼看着头顶的灯,我听见他大口大口地喘气,听见他艰难地跟我说,今后要好好的,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要勇敢,他会一直看着我……后来他再也不说话了,一动不动地躺在我身旁,闭上眼睛睡着了。”
程陆扬的声音慢慢地弱下去,用一种像是叹息的语气说:“当牵牛花初开的时节,葬礼的号角就已吹响。但是太阳,它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它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它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辉之时。那一天,我也将沉静着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杖。有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
秦真愣了很久,才意识到他还在背诵一段她所不熟悉的文字,她伸出手去握住他,小声地叫了一声:“程陆扬?”
她的程陆扬回过头来,眼睛里有一种亮晶晶的东西,他把头靠在她的肩上,“他走的那天,我觉得我才真正的一无所有了。没有父母,没有亲人,没有家。我孤零零地看着他,也不觉得害怕,只知道从今以后都不会有一个人像他那么爱我。”
他伸出手来在空中捞了一把,像是在抓什么东西,然后他合拢手指,慢慢地凑到眼前,“有的东西是你无论如何费尽心思也留不住的,比如正在下山的太阳,比如被死亡带走的人,比如正在消失的色彩。”
秦真的眼眶一下子潮湿起来,有热气在不断地溢出来,像是不受控制正待喷发的火山。她胡乱地抓住程陆扬的手,然后贴在自己的脸上,试图拉回他的注意力,“总有会留下来的事物啊,比如我,比如我喜欢你的心情,比如你说过的未来,只有我们两个的未来。”
程陆扬低低地笑起来,“嗯,我知道。”
秦真勉强松了口气,很想假装搞笑地拍拍他的肩,调侃一句“这么煽情不适合你”。
然而下一刻,她听见程陆扬用一种低沉到海平面以下的语音轻声说:“如果你爱一个人,不管他老了还是病了,不管他做的饭菜有多么难吃,记性变得多么差劲,不管他脸上多了多少皱纹、看上去多么丑陋,你都不会因此而不爱他。”
“其实我一直想告诉他,我那么努力地在学习如何去做饭,那么努力地学习如何去照顾一个人,是因为哪怕他老了、病了,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再陪在我身边,可我已经长大了,可以陪在他身边反过来照顾他。”
“可是老天不给我这个机会,在他为我付出了那么多的心血之后,我还没来得及回报哪怕一丁点,他就这么走了。”
“我还没有告诉他,你看,我已经会做饭了,会洗衣服了,会照顾阳台上的花草了,也会一个人赚钱生活了……那些他希望我做到的,我全部做到了,可是那个老头子真狠心,连炫耀一下的机会都不留给我,就这么走了。”
有一颗湿漉漉的珠子落在秦真的手背上,烫得她一颤,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程陆扬闭上眼睛,扯开嘴角露出一抹笑容,“程秦氏,这种时候麻烦就不要秉承沉默是金的原则了,说点好听的,帮我压压惊吧。外面的雷声太大了,我都快被吓哭了,识相的赶紧温柔点劝慰我,不然我可要嫌弃你不够温柔体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