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的餐厅选的比过去哪一家都要高档,璀璨的水晶灯在大厅里投射下耀眼的光芒,身着黑色西装、脖子上还系着红色领结的服务生彬彬有礼地迎接着顾客,就连桌上的餐具与陈设都精致典雅得无可挑剔。
孟唐提前一个小时就坐在了靠窗的座位上,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忐忑不安过了。
他来来回回好几次松了送领带,然后又觉得不妥,把它系了回去,就这么紧张地重复着同一个过程,最后哑然失笑地垂下手去。
秦真接不接受他,难道仅仅是因为他的领带?
他从玻璃窗内看着楼下来往的行人,猜测着多久会看见她,她是否真的会来,面上又会带着什么样的表情呢?
他暗笑自己像是回到了学生时代答辩时一样,看着主考官一颗心脏扑通扑通地跳,考前还紧张地不停喝水。
最后,他看见有人来到了他面前,以一种沉静优雅的姿态坐在他对面。孟唐一顿,有些诧异,“程先生?”
来者正是程陆扬,倨傲的姿态,面无表情的脸,穿着打扮很随意,根本就不是来约会的样子。
是啊,约会的又不是他,穿成什么样都没有人会看的。
程陆扬开门见山地说:“在你见到秦真以前,我还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你。”
孟唐松口气,只要不是秦真不来了就好,于是微笑着点头:“你问吧。”
其实程陆扬早就坐在角落里看了孟唐很久了,看见他再三低头看表,不时重复着送领带、系领带的动作,然后无意识地不停喝水……种种行为都表明他对这次见面的重视和紧张。
他是真的喜欢秦真,发自内心。
程陆扬隐隐觉得踏实了一些,却又刻意忽略了一些从胸腔深处传来的细微骚动,他甚至安慰自己:古时候的兄长把妹妹送出嫁时,大概就是这种感受吧?舍不得,但总归还是要推出去的。
可在秦真和孟唐在一起之前,程陆扬觉得自己还有最后一点事情没做。所以他走了过来,问了孟唐三个问题。
“你会对她好吗?把她看得高于一切,愿意牺牲工作时间抽空陪陪她,当她发脾气的时候也会耐着性子哄哄她,能做到这些吗?如果能做到,你确定自己一辈子都愿意为了她去做这些事情吗?”
孟唐慎重地点了点头。
程陆扬想了想,又说:“她身体不是很好,每到经期都会难受,你要记得多体谅,算好日子,不要让她太劳累。”
孟唐点头。
“她这个人,有什么不开心都喜欢往肚子里吞,平常总是一副笑脸迎人的样子。所以如果她对你笑得很开心,不一定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你要细心点,多观察她的表情,不要让她总是习惯性地生闷气,这样对身体不好。”
孟唐这次点头得比较慢了,他握着水杯,觉得程陆扬知道得太多了。
可是程陆扬没有感受到他的那点不悦,反而越叮嘱就越着急,他觉得他应该早点跟孟唐完成交接工作的,虽说这个人比之前找的那些要靠谱一些,但是这么多年没跟秦真相处过了,在彼此熟悉度上还需要大幅提高。
程陆扬开始后悔,是不是他太着急了点?这事可以再缓缓的。
孟唐似乎看出了他的迟疑,稳稳地对他说:“程先生,请你放心,也许你觉得现在的我对秦真并不是很了解,可我毕竟和她一起长大。一个人在七年的时间里自然会有变化,但人的本质和内心是不会改变的,何况我还有足够的耐心去了解她的每一个变化。”
他的笑容很浅,可眼里的光芒很盛,低头看一眼手表,对程陆扬说:“时间不早了,一会儿秦真就该到了。”
那意思再明显不过:程先生,你该走了。
程陆扬看着那双明亮锐利的眼睛,沉默了片刻,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假装轻松地说:“那行,我先走了。”顿了顿,他稍微把脸色沉下来了一些,用一种像是宣誓一样的口吻对孟唐说,“如果我知道你对秦真不好,我会在第一时间带走她,这辈子你都休想再有第二次接近她的机会!”
孟唐的心里陡然结冰,为这话里话外与秦真非同寻常的关系,也为程陆扬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那份在意与占有欲。但聪明如他知道该怎么做,于是仍旧好脾气地笑了,“程先生请放心。”
——秦真今后由我来照顾,麻烦你收起这副和她亲密无间的表情,放心把她交给我。
程陆扬在他的注视下,终于还是走出了大厅。
***
秦真站在电梯里对自己重复了无数次程陆扬曾经说过的话:不管对方是什么人,身份地位或者职业比你高出多少,你要记住,没有什么人是你配不上的。
那时候他还弹了弹她的脑门儿,“别发呆,我是认真的,首先你要相信自己是独一无二的,然后才能让别人觉得你值得拥有最好的一切。”
她觉得整颗心都在这样的话语下变得温暖而踏实,于是终于扬起笑脸,踏出了迟迟不肯打开的电梯门。她按照程陆扬给出的位置走了过去,却在看清了等待她的是谁以后,瞬间僵在原地。
落地窗前,那个男人穿着矜贵优雅的西装,纯黑色的挺括布料将他的气质很好地衬托出来,他系着深蓝色的格子领带,从容不迫地等候在那里,眉眼清隽雅致,宛若阳光下的一株白杨,安静温柔,却又充满不容忽视的力量。
头上的水晶灯闪耀着灼灼光华,而灯下的人更是完美得像是油画里的人物。
这样好的约会地点,这样好看的一个约会对象,甚至当他擡起头来看见她时,唇边的那抹骤然绽放的笑容也像是童话里的场景一样动人美好,可是秦真却在那一瞬间彻底心灰意冷,像是有人从头上淋了一盆参合着冰渣的冷水下来,把她原本躁动不安的心也冰得了无生气。
她一步一步走到桌前,机械地问了一句:“怎么是你?”
孟唐的笑容稍微隐没了一些,却仍然温柔地望着她,“我有话想对你说。”
“那天不是都已经说完了吗?”秦真知道自己很不礼貌,可是整颗心都已经以一种无力挽救的姿态坠落下去,她觉得身体难以负荷这种重量,于是也无心搭理自己究竟在以什么样的态度和语气跟这个初恋说话了。
怎么会是他呢?
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她一度以为程陆扬会如她所期待的那样,终于意识到了她的感情,也愿意回应她的感情,可是谁料一切都是她的一厢情愿,程陆扬竟然还是没有脱离老本行,依然在替她相亲。
他到底有多希望她能嫁出去呢?竟然连他最讨厌的孟唐也肯找来……
秦真握住挎包的手渐渐紧了,指甲都陷入掌心,然而疼的却不是手。
孟唐站起身来,用一种令人动容的目光望着她,“先坐下来,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秦真终于慢慢地坐了下来,也不知道是在给他表达心意的时间,还是给自己一点喘息的时间。
水晶灯那么亮,把她的狼狈与失望照得一清二楚,无处遁形。
而在街对面的儿童画廊里,程陆扬站在一扇窗前静静地看着对面的玻璃窗里的场景。他看见秦真很诧异,似乎不太高兴,顿时不知哪里来的冲动,想要冲过去带走她。
他还给自己找了个理由:你瞧,她那么挑剔,居然连孟唐这个相亲对象都不满意呢!必须带走!
可是他还没有动,就看见孟唐不知道说了句什么,然后秦真安心坐了下来。
接下来,他们开始交谈,多数时间是孟唐在说,秦真很少作答,却低着头听得很认真,想必话少也是因为紧张和害羞。
程陆扬看着他们面对面坐着,男的英俊女的漂亮,当真是佳偶天成。这还不算什么,更要紧的是他们彼此心里都有对方,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今天。
孟唐的喜悦他管不着,但他关心的是秦真,她总算如愿以偿了,是不是激动得想要抱着他大吼大叫了呢?程陆扬想到了她以前开心起来的模样,可是顿了顿,又意识到了另一个事实——如今秦真和孟唐在一起了,哪怕高兴也不会再找他庆祝了。
她抱的人将只有孟唐,也许会和他牵着手步入婚礼的殿堂,从此只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儿童画廊里全是一群画画的孩子,有的在玩沙画,有的在玩奇奇怪怪的金粉画,程陆扬全都不曾玩过,此刻静静地站在一群孩子堆里,看起来格外滑稽。
有小孩子偷偷擡头看他,然后问旁边的小伙伴:“那个叔叔在看什么呀?有什么好看的?”
程陆扬倏地转过头来,恶狠狠地说:“叔叔个头啊!是哥哥!”
小孩甲:“……”
小孩乙:“呜呜呜,叔叔好可怕!”
嘈杂的环境令人心情也乱七八糟的,程陆扬顿了顿,最后看了一眼对面的场景,然后转身离开。离开前也不忘再对小孩子强调一次:“是哥哥,玉树临风、潇洒倜傥的大哥哥!”
市中心总是这么拥挤,大街上来来往往全是忙碌的人群。程陆扬慢慢地走着,看着街边的各类商店,有人在笑着喝咖啡,有人在成双成对地逛衣服,有人趴在珠宝店的柜台上,仔细地挑选着什么,有人吃着路边的小吃,手里还拎着打包的另一份,想必是要带回家给谁吃。
程陆扬在咖啡店里坐了一会儿,然后进了服装店刷了几件衣服,象征性地进珠宝店看了几眼,旁边有对情侣在选戒指。
他凑过去看了一眼,撇了撇嘴,“小姐,钻石那么小,你先生肯定不爱你。”
男人一听简直又羞又窘,“关你屁事啊!”
程陆扬又耸耸肩,走出了门。
他买了两份手抓饼,觉得新鲜,自己吃了一份,另一份打包给秦真。可是走着走着,他又想起自己似乎不能再送秦真这些东西了,老这么做,孟唐会生气,秦真也会尴尬。
他站在人潮拥挤的街道上,忽然间觉得有点空空荡荡的。
奇怪,这颗心不是一直就这么空着吗?过去三十年里都是一模一样,自打外公去世后,好像也没有人再住进去过,现在这种感觉又是怎么回事?就好像真的有人曾经住进去过,只是现在又跑掉了。
灿烂的阳光下,程陆扬忽然觉得有点睁不开眼睛,心脏像是被人用拳头紧紧拽着,沉重又难受。
他快走了几步,把那份打包的手抓饼扔进了垃圾桶,却不知为何手里的那一个也变得索然无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