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馆里放着慵懒舒雅的英文歌,厚重悠长的女声令人心情愉悦,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放松下来。
秦真刚开始还是有些不自在的,可一杯温暖的咖啡在手,甜甜的奶油入口,她很快就放下了那点不安,对孟唐笑了笑,“有什么话就说吧。”
孟唐的神情很复杂,对上秦真温柔的眼睛,斟酌了片刻,才开口:“那天我说了那番话,你不生气吗?”
秦真哦了一声,尾音轻轻扬起,“你为什么觉得我该生气?”
“正如那天那位程先生所说,我在你对我怀有仰慕之心的时候刻意忽略了你的心意,却又在你打算过自己的新生活时,跑来你面前说些令你困扰的话——”孟唐低声笑了笑,“就连我自己也觉得这种行为很卑鄙,你生气也是理所当然的。”
他的笑容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看,可是眼神里却带着无可奈何的意味。秦真注意到他握着咖啡的手有些用力,指尖微微泛白,忍不住失神,大律师也会有在谈话时紧张的时候?
顿了顿,她说:“我承认一开始我很生气,但并不是你说的那个原因。没错,大家都知道我以前喜欢你,这点我也不否认,你要是不喜欢我,那就是我自己傻,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毕竟没人规定你必须回应我,对吧?可你明明看出了我的心思,却还一如既往对我好,甚至从初中一路好到高中,让我继续对你保持这种求而不得却又不肯死心的心态,这点就让人不能理解了。”
她喝了口咖啡,像是找到了宣泄口,于是继续理直气壮地说:“有人跟我说过,在喜欢和不喜欢这件事情上,人应该有决断力,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赶紧说清楚,否则冷眼旁观他人对你念念不忘,这就是一种虚荣自私的表现。鉴于那些年里你对我的种种不回应,我可以理解为你并不喜欢我,可不喜欢的话,你就不该对我好,送我回家、借我习题、在公交车上帮我挡住人群好让我安心睡觉……这些行为都不该有。你可以说这是同学爱,可明知道我喜欢你,你不觉得这种同学爱就显得太多余了吗?”
孟唐像是很诧异秦真会一口气说这么多,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秦真看着他,很认真地说:“而你那天说的话就更让人摸不着头脑了,你说你从以前就开始喜欢我,但从初中到高中,那么长的时间里你从来没有回应过我,甚至毕业之后还出了国,跟我毫无联系。现在隔了十多年,你回来了,居然跑来我面前说你喜欢我,你觉得正常人谁会信你?”
放下手里的咖啡,孟唐望进她的眼睛里,还是那种温和清淡的声音,“都说出来了吗?”
“什么?”秦真扬眉毛。
“你的疑问和埋怨要是说完了,接下来就轮到我了。”这是孟唐的开场白,不疾不徐,带着十二万分的真挚诚恳。
然后秦真就等来了她苦等十七年的真相和答案。
孟唐说他从很早很早的时候开始,就注意到她了。在所有喜欢他或者想与他在成绩上一争高低的女生里,秦真绝对是很特别的一个例外。她从来不会主动找他聊天,也不会在他打篮球的时候跑到操场上去送饮料,更不会像那个年纪的女生一样时常缠着他,问些“你喜欢谁”或者“谁谁谁是不是喜欢你”这种没营养的问题。
秦真想起了以前的自己,胆小平庸,各方面都不太出色,她倒是想有那个胆子去接近他,可在繁花锦簇的孟唐粉丝团的光芒下,她只敢躲在角落里偷偷仰望他……嗯,是自卑得挺特别的。
孟唐说很奇怪,他觉得那个叫秦真的小姑娘可能是真对他不怎么上心,可是做前后桌那一段时间吧,每回回头都能看见她拿着铅笔或者圆锥对他的背脊骨比比划划的,像是“一不小心”就会瞅准时机朝他恶狠狠地扎下来。
秦真有点尴尬,那段时间吧,其实她是因为自卑到无处发泄,所以把罪过都推给了前面坐着的那个天才少年——本来就是啊,要是他不那么优秀,也不至于衬托得她那么渺小平凡!更何况每次数学老师对着她那惨淡的卷子恨铁不成钢时,总会说那么一句:“你看看人家孟唐!”
看看看,看你个鬼啊,整张卷子都是勾勾,没有一点进步空间好吗?!
孟唐说后来有一天他练琴回家的时候,正巧发现了被困在教室里出不去的小姑娘,那个倔强的小姑娘头一次哭得那么伤心,眼泪鼻涕都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了。
他带着门卫阿姨去解救了她,像是英勇的王子一样,可是小姑娘却不像个公主,没有扑上来崇拜地对他表示感谢之情,反而一路念叨着妈妈做的葱油饼可能被弟弟吃了,叫他哭笑不得。
秦真深刻地反省了一下吃货本性,原来一个伟大的吃货从童年起就已经在各方面初露端倪。
孟唐还说,他每天坐公车上学时都会遇见那个小姑娘,不知道每天晚上干什么去了,早上总会在车上犯困。那么拥挤的人群里,她倒是能好端端地打盹,而他无数次替她挡住周围的人群,用手撑起一方安稳的空间。
这样的行为很傻气,一点也不符合他的风格。可是看见她睡得那么香,他的心情也在不知不觉中好了起来。他甚至会在她睡着的时候偷偷看她,长长的睫毛,细腻到毫无瑕疵的皮肤,还有略带婴儿肥的脸蛋。
秦真不自觉地摸了摸下巴上新冒出来的那颗痘痘,觉得孟唐一定会认为她在岁月的摧残中渐渐长残了……
几乎是把往昔峥嵘岁月都给回忆了一遍,然后孟唐深深地望着她,语气里带着一抹无奈:“开始的时候是觉得年纪太小,早恋不合适,后来却是因为我要出国的事情,所以才耽搁下来。”
谁会愿意跟一个即将出国的人谈恋爱呢?并且这个人的出国计划是从很早以前就定下了的,本科四年,硕博连读四年,整整八年的时间里,他都要在国外渡过。这样的他要拿什么向她告白?
——我喜欢你,所以请等我八年的时间,八年之后,我来娶你?
孟唐笑了,睫毛有些微微的颤抖,他擡头看她,眼里波光流转,意蕴无穷。那样的眼神,那样的神情,那样的姿态……无一不是在告诉她,他有他的苦衷。
秦真消化了片刻,似乎明白了什么,慢慢地放下手中的咖啡,“你的意思是,你之所以不回应我,是因为你知道自己不能和我在一起。而不拒绝我,是因为你有私心,希望我能一直喜欢你?”
她的眼神逐渐冷了下来,语气也不再温和。
孟唐察觉到了她的态度转变,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秦真笑了,“能说说看你当时心里是怎么想的吗?我十分好奇你是如何能做出这种自私的决定的。”
孟唐有些难堪,手指蜷曲了一下,尽量保持平稳的语气说:“那时候年少不懂事,一面为要出国要离开你而难受,一面自私地希望你不会在这段时间里喜欢上别人。所以没有跟你说清楚,而是一直对你好,希望你记住我的好,并且……”
“并且因为得不到你,所以一直把你放在心上,念念不忘,耿耿于怀,对吗?”
“……对。”
秦真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动作情况地从挎包里摸出一张毛爷爷,潇洒地放在桌上,“OK,差不多了,就到这里吧。我下午还要上班,就不跟你多说了。”
她控制住自己心里的怒火,起身就走,岂料孟唐忽然拉住了她的手腕,跟着站起身来,“秦真!”
她条件反射地甩开了他,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看着他,看着这个自己爱慕了很多年的人。在长达她都数不清的岁月里,她竟然一直如他算计的那般,对他念念不忘,为他朝思暮想。
她曾以为自己是拥有了常人所没有的好运气,才会在年少的时光里遇见一个他,虽然没有如愿走到她的身旁,但他留给她的那些温暖岁月也足以点燃一只灯盏,照亮她平凡又贫瘠的青春。
结果一切竟然只是他的刻意为之,她本不需要受这么多折磨,本可以在他说清楚、离开之后,顶多难受一阵子,很快就回归正常的生活轨迹,可他算计她,故意对她好,然后带着她的爱慕飞离了故土。
想到那七年里他对她极尽温柔之势,大概每一个眼神、每一个举动都是经过精心策划的吧?
多可怕的心思,多深沉的心计。
“孟大律师,既然话也说清楚了,不如就按照你说的那样让我走吧,大家都两清了,没什么必要继续纠缠下去。”秦真后退一步,“这两杯咖啡算我请,毕竟你们这种大律师时间宝贵,一寸光阴一寸金,跟我叙旧半天,恐怕耽误了你不少金钱。”
孟唐的心里顿时一滞,难堪的情绪一路蔓延到了眉眼当中。他慢慢地收回手来,“我不是故意要算计你的,我只是,只是……”
素来能言善辩、心思深沉的大律师忽然也没有了语言,像是失去了辩解能力。
他只是什么呢?只是慌了,只是不想失去她,只是希望哪怕有那么千分之一的机会,在他回国以后,她还是单身,还对他抱有那么一丁点求而不得的爱慕之心?
这些年来,他在国外一直打听她的状况,她的工作、生活、朋友圈,她的身体、家人、恋爱状况,一切都如他希望的那样,她一直单身,像是真的在等待他的归来。
可等到他欣喜万分地回到故土,却又忽然发现一切都不一样了。
孟唐颓然地拿起那张百元大钞,塞回秦真手里,“哪怕讨厌我,也不要这么对我。”他苦笑片刻,“如果可以,我真希望我没有对你说今天的这番话。”
那么你对我的印象也许还会停留在最初那个温和美好的少年上,不至于厌恶我到了这种地步。
秦真看着他溢于言表的失望与伤感,顿了顿,才说:“我也一样。”
一样希望你什么都没对我说。
哪怕你已经是我年少时的故人,哪怕我已经走出了那段不成熟的爱慕心情,可你仍然是我关于青春最深刻的记忆。
她没有伸手去接那张钞票,而是径直走出了大门,玻璃门上的风铃叮当作响,一时之间晃动了谁的心。
曾几何时,他一言不发地背上行囊独自旅行到大洋彼岸的另一个国度,留下她日复一日地守在故土贪恋他给过的那点温暖。而今,她毫无留恋地离开这个飘荡着温柔女声的咖啡馆,也留下他一人品尝这种滋味。
果然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秦真觉得自己真应该给程陆扬打个电话,把这个潇洒又经典的收尾给他巨细靡遗地陈述一遍。不过在她猜想到程陆扬可能的回答以后,就默默地掐断了这点念头。
因为以她对程陆扬的了解,那厮一定会说:“你还见他?你是哪根筋不对才会见他?秦真,我说错了!你不是没脑子,你是天生脑子有屎!你他妈应该在第一时间对准他的腼腆部位重重一击,让他一辈子也骄傲不起来,这样他才没空骚扰你!”
秦真忍不住偷偷笑起来,那点若有似无的惆怅也终于随着这点脑补的场景慢慢淡去。
嗯,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着她们程总监,她也一不小心就学会了这么多损人又带有一定颜色的毒舌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