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凝固在了这一刻。
祁行定定地站在原地,仿佛被人施了定身咒一般,而陶诗踩着一地狼藉赤脚站在他面前,擡起头来眼都不眨地望着他。
她的心里像是被农夫洒下了一片希望的种子,在某些由来已久的渴望的滋养下迅速生根发芽,然后长成参天大树,密密匝匝地覆盖了每一寸心房。
他比她想象的更在乎她。
他此刻的行为简直像是一个吃醋的男人。
有没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喜欢她?
她惶惶不安地盯着他,眼睛里充斥着一种奇异的光芒,求知若渴,满怀期待。
祁行的视线缓缓地从空白的墙壁上落到了她的脸上,那双瞪得大大的眼睛里蕴藏着什么样的情绪……他再熟悉不过。因为在过去的这些年里,她一直这样望着他,就好像他是她的太阳。
可是当他仔细去分辨时,却又发现了一些非同寻常的东西。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学会用这样深刻又复杂的方式去仰望他了?那不是单纯的亲情或者友情,不是一个小姑娘对长辈的感情,而是……
他忽然间茫然无措起来,因为她日益美丽的容颜和少女的玲珑曲线都在告诉他一个事实——她早已经不是他带回家的那个小姑娘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迅速成长起来,成为了一个有感情有主见的人,而那份感情如今很有可能维系在了他一个人的身上。
祁行很难去判断究竟是他失察了,还是一直以来刻意忽视了这个问题,但他唯一确定的是他对此一片迷茫、毫无头绪。
有生以来遇见第一件令他手足无措的事情,他不知道该如何做。
而当他的视线又一次落在地上的验孕棒上面时,愤怒是他唯一能够做出的回应——他一把拽住陶诗的手腕,红着眼睛狠狠地盯着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就这么爱他,爱到才十五岁就愿意为他生儿育女?”
陶诗的手腕被他牢牢扣住,甚至被他捏得有些疼,这是他头一次这么粗暴地对待她。
她擡起头来望着他,毫不畏惧地反问道:“人是你介绍的,选择是你给的,谈恋爱的自由也是你教的,现在反悔了?”
这样是她头一次如此大胆地忤逆他。
祁行的一颗心越沉越深,失望与痛苦交替来袭,就好像他失去了什么最重要的东西,那颗心都不再完整。
他养了她八年,八年时间竟然比不过那个相识不过数月的年轻人?
他望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可是浑身上下每一处地方都在疼——这真是一种可怕又可笑的感受。
陶诗死死地盯着他,慢慢地问了一句:“你气的究竟是什么?”
——是以为我怀孕这件事本身,还是因为失去了我?
她惴惴不安地等待着他的回答,就好像一句话的力量就足以拯救她……抑或彻底打垮她。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然而她终究还是失望了,因为面前的男人沉默良久,最终松开了她的手,深吸一口气,沉声道:“陶诗,养你八年,我以为我对你而言亦父亦兄,也有资格关心你的一切。我之所以生气,是因为你不自爱,不懂得自我保护,在这个年纪做了不该做的事情,还必须去承担不好的结果。”
他的每一个字都说得稳稳的,好像这些话都是经过深思熟虑才编排出来的,属于一个长者最正派最有资格说出的话。
“我现在很失望,非常失望,痛心到没办法理智地和你沟通的地步。我给你一点时间,你也给我一点时间,我们都冷静一下,然后再商量解决方法。”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只留下一声不轻不重的关门声,不痛不痒地砸在她心上。
屋里一片狼藉,突如其来的沉默令陶诗几乎窒息。不该是这样的!不应该这么激烈地开始,然后这么轻而易举地就结束!她要听的不是这种痛心失望的教导或者批评!
陶诗忽然打开门冲了出去,在客厅里一把拽住祁行的手——她赤着脚,跑出卧室的时候甚至踩到了地上的玻璃碎片,以至于通往客厅的每一个脚印里都带着些血迹。
可她没有理会,因为整颗心都已经拴在了祁行身上。
她死死地拽住他的手臂,尖着嗓子朝他吼:“不准走!我不要什么时间去冷静!我根本不需要冷静!”
祁行背对她,用一种隐忍克制的声音说:“陶诗,放手,别这么任性!”
他知道自己不能留下来,现在的事态已经失控,继续留下来他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陶诗拼命摇头,哪怕他根本看不见。她的泪珠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因为有种恐惧感深深攫住了她——如果这一次放他离开,那她就永远等不到她要的答案了。他会冷静下来,做一个最负责任最正派的长辈,再也不会有今天这样情绪失控的时刻了。
因为那就是她所了解的祁行。
而片刻的僵持就在这样的状况里结束了——祁行转过身来想说什么,却在看清楚地上的血迹之后倏地愣住。接着,他一把抱起陶诗,将她迅速抱到了沙发上,然后很快从书房拿来了药箱。
陶诗就这样怔怔地坐在沙发上,低头望着那个正在替她上药的人。
他的神情前所未有的焦躁严峻,仿佛正在面临什么折磨他的灾难。他的眉头皱得紧紧的,这让他看上去老了很多。
他哑着声音问她:“疼吗?”
那语气就好像正在经历疼痛的人是他一样。
大颗大颗的泪珠往下掉,她忽然伸手抱住他,下巴搁在了他的肩膀上,沿着面庞落下来的泪珠把他的衬衣都染湿了一片。
那个男人沉默地任由她抱着,手臂在半空中僵了片刻,有回抱住她的趋势,然而最终却抑制住了那种冲动,转而无力地垂了下去。
他用一种平稳的语气说:“乖,别哭了,你这样我会心疼。”
而在陶诗忽然间觉得自己还有希望的时候,他又残忍地扼杀掉了那点苗头,“我当你是女儿,或者是妹妹,你是不是也该懂点事,不要这么轻易让我陪你难过?”
陶诗只能嚎啕大哭,痛恨这样一句话阻止了她憋在心里很久很久的那些东西。是,她没资格以德报怨,用他的好心来让他伤心,利用他的宠爱来要求他给不起的感情。
可是她的爱情又该怎么办?
终于,她擦干了眼泪,平静地望着他,“我想和陈冬亚订婚。”
***
祁行最终也没有做出任何答复,只是沉默地离开了家。
陶诗在沙发上坐了很久,拨通了陈冬亚的电话,第一句就是“对不起”。陈冬亚在那头顿了顿,才说:“为什么说对不起?”
她没说话,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陈冬亚像是看见了电话这边的场景,慢慢地问了一句:“陶诗,你哭了吗?”
她还是没说话。
他低低地笑出了声,用一种语焉不详的声音说:“我喜欢你,你喜欢他。我为你难受,你为他难受……”
最后,他叹了口气,“你在哪里?我来找你。”
冰天雪地里,陶诗穿着一件薄毛衣下了楼,一动不动地站在大树前等人。
她身后有一盏昏黄的路灯,把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好像一个幻影,随时随地都会扑哧一声消失掉。
好像等了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时间,就在躲在车里的祁行气息不稳地想要下车去替她披上他的外套时,转角处出现了一个人。
那个她口口声声说要与之订婚的男生快步走来,毫不犹豫地脱下大衣披在她肩上,然后用一种责备又急切的语气质问她:“穿这么少,你疯了吗?”
她不答话,只是沉默。
陈冬亚倏地把她揽进怀里,把她的脑袋往他的胸口一按,双手也握住她冷冰冰的手,“这样暖和点了吗?”
她开始哭,没有声音,但浑身发抖。
于是陈冬亚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抱着她,任由她哭得昏天暗地、日月无光。昏黄的路灯拉长了两个人的身影,这一次,依旧像是幻影。
祁行坐在车里再也没有了任何动作,只是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双手紧握成拳,指节都泛白了。很久以后,当他再次睁眼时,看见的是那对年轻的恋人相互依偎着消失在转角处的背影,美得像是一幅油画,渐渐融进这片混沌岑寂的夜色之中。